夜空。
那次以后,陆晓最爱和他说的就是自己的琴,苏宇杰知道了这把小提琴是陆晓的外公留下的,又变成了他母亲的嫁妆。陆晓三岁起开始学琴
,还不会持弓的时候就总爱盯着这把琴发呆。他十二岁的时候第一次拉了这把琴,很吃力才够得到琴头,后来他渐渐的长高了,这把琴就再
也没有离开过他的手。
他还记得G弦发出第一个音时的感觉,简直就像是初恋。
他让苏宇杰看琴箱里手写的意大利人名字,长长的一大排,还有许多含义不明的字。他给苏宇杰讲这把琴多么有灵性,声音多么圆润,他空
闲的时候喜欢拿软布慢慢地擦拭琴身,要不然就是用松香轻轻地蹭琴弓。苏宇杰远远地看着,觉得那把琴比自己更像他的爱人。
有时候苏宇杰也会纠结于他说的那句话——陆晓的初恋,应该是什么样子呢。
那么爱若珍宝的一把琴,陆晓已经快两个月没有碰它了。琴盒就放在客厅里,苏宇杰小心地走过去把它打开来,那把棕色的古旧小提琴安静
地沉睡着。
只是琴身上多了四五道很深的痕迹,似乎是四分五裂之后又被仔细地粘了回去,但总也不可能恢复原样。
就像受过创的心。
第六章(下)
第二天,苏宇杰带着陆晓的琴去找了姚瑾,出门的时候陆晓还在睡,苏宇杰恋恋不舍地看了他一会,才穿好衣服,仔细地反锁上门。
姚瑾在NTH大学教小提琴,是苏宇杰大学时就认识的朋友,他把陆晓的琴拿给她看,姚瑾连着说了许多声“可惜”。
“是瓜纳里的仿造琴,”姚瑾仔细看了看琴身里的字,“19…25,有年头的琴了。”
苏宇杰有些茫然。
“虽然是仿造琴,不过真是没得说,”姚瑾又赞叹了几声,“也就比我那把差一点,怎么搞成这样子啊?”她皱着眉去看那些粘合的痕迹,
“跟被汽车碾过一样。”
“我也不知道,”苏宇杰从她手里拿回琴,小心地放回琴盒里,“姚瑾,我想再买把一样的。”
“又不是流水线上出来的,上哪里找一样的去。”
“差不多的也可以。”
在苏宇杰急迫的目光里,姚瑾有些诧异地帮他打了几个电话,最后突然一拍头,“想起来了。”
“怎么?”
“我有一个学姐,是有差不多的一把琴,不过还要早一点,一九零几年的吧。她用4/4嫌大了,一直扔在那边,我帮你问问看吧。”
苏宇杰道了很多声谢,是发自内心的那一种,姚瑾心想,这个男人总是有本事,让人心软的不得不帮他。
“你是帮谁买的?”
苏宇杰含糊地说是一个朋友。
“要买琴的话,估计要他本人去一趟。”
看见苏宇杰面有难色地摇头,姚瑾心里一软,替学姐做了妥协,“那有录音什么的吧?”
苏宇杰还真的就有陆晓的两段录音,某一天陆晓心血来潮时录的,顺便拷给了苏宇杰一份。音质不算太好,半分钟就要响两声沙沙的杂音,
但曲子里的活泼欢乐还是掩盖不住,像潺潺流淌的河。
两首曲子的名字苏宇杰还记得,《流浪者之歌》和《金色炉台》,录第二首的时候陆晓不知道找了谁来为他弹钢琴伴奏,苏宇杰听不大明白
,只觉得钢琴弹得也很好——给陆晓伴奏的人,当然很好。
只是说不上为什么,钢琴和小提琴听起来有些微妙的违合感。苏宇杰听了一会,听不出所以然来,只能把两个文件都打包发给了姚瑾。
这一天阳光很好,苏宇杰让陆晓在窗边坐着,和他一起看着窗外的风景。从十几楼看出去,除了云和天并看不到什么,然而光是天空也显得
美丽极了,冷澈碧蓝,遥远纯净。
其实只有苏宇杰一个人在看而已,陆晓的眼睛半闭着,仍然是略微有些呆滞的安静表情,苏宇杰很想对他说些什么,但整整一个下午,他小
心翼翼地选择了许多措辞,仍然觉得说哪一句都显得唐突。
“陆晓,要不然,”终于受不了长久的静默,苏宇杰试探着问,“我念书给你听?”
没有回答,就是好的意思吧,苏宇杰想。
他在那天买的书里翻检了半天,仍然没觉得有哪一本是适合他来看的,最后他闭着眼睛抽出一本,看了看封面,觉得有些为难。
是《顾城的诗》。
他听过这个人,也只是听过而已,诗歌对于他就像津巴布韦,三十年里一直都是毫不相干的东西。
他开始觉得这个主意傻到家了。
他准备把书放回去,然而在他之前他抬起头无意识地看了陆晓一眼,才发现陆晓的姿势竟然变了——略微地转过了身,不再是背对着他。
苏宇杰的心急促地跳了起来,他翻开书页的手有些颤抖,稳了稳才认出白纸上一排排极短的文字。
他心不在焉地读了几句,小心观察着陆晓的反应,然而在那个灵魂附体似的转身过后,陆晓就再也没有动过——除了偶尔本能地眨眼,他仍
然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像是蝉蜕的空壳。
苏宇杰的一颗心慢慢沉下去,穿透了手里的书,一直掉落到陈旧的土壤里去。他低声念着随手翻到的内容,心里一片烦躁——不过就是胡乱
的换行断句而已,这些被称为“诗”的东西,到底有什么意思呢?
他啪地合上书。
天色已经渐渐暗下来了,苏宇杰站起身来,想要带陆晓回卧室,窗口那一点微弱的天光落在陆晓的脸上,让苏宇杰看到了那一抹非常轻微的
笑意。
仿佛脱离了他的脸,一弯微笑突兀地挂在了陆晓的唇边,苏宇杰愣住了,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微笑水波一般消失,挽留不及。
“陆晓?”
他试探着叫,然而波纹消失了,又只剩下一潭死水。
苏宇杰定定地站了一会,这才走回去,急切地翻着刚才念过的诗集,最终他的手指停留在最后的那一页,每一个字都认识,每一句话都不大
懂。
一首不太长的诗。
《我们去寻找一盏灯》。
第七章(上)
苏宇杰觉得自己越来越傻了。
徐进前几天送个他一架轮椅,他就用它推着陆晓,在浓郁的树阴里走着,让陆晓去看路旁一盏盏橙色的路灯。
等到那些灯盏全都熄灭了以后,苏宇杰带着一身寒气徒劳而返,陆晓的手也给冻得冰凉,苏宇杰调高空调,给陆晓暖着手,越来越觉得自己
笨的可以。
那盏灯,或者随便什么陆晓想找的东西,怎么可能真的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呢。
在温暖的空气里,陆晓的眼睛慢慢的阖上,苏宇杰一直握着他的手,几乎贪婪地看着他在睡梦里鲜活的表情。
陆晓的眼睛在转动,紧闭的眼皮不知道覆盖着什么样的梦。苏宇杰想,陆晓想要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呢。
第二天早上的时候,日志又打开了一篇,这一次的日期比较早。
“2月14日。
我今天把能找到的程尧的书都买回来了,四百多本堆在房间里,扔不也是放着也不是。
在情人节里干这种事,我觉得我不大正常。
前一阵程尧拿自己写的诗集送给我,我一眼就看出是非法出版物,但看到他兴高采烈的样子又不好意思说穿。
这年头肯看书的人都不多了,何况是写诗的,程尧居然能一写十年,我不佩服他也不行。
他和我一样,都是靠梦想活着的人,我希望他这个梦能一直做下去。
如果没有程尧我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去读诗,但也就是最近我才发现,诗歌和音乐其实是相同的,诗歌是有形的语言中最优美的一种,音乐则
是无形的语言中最优美的。
人活着,要是能只考虑优美的事物,那该多好。
昨天晚上我给程尧打电话,约他今天出来玩,他说要看书,我也就只能算了。我认识他三年,年年这个时候找他,他肯定都要看书,怎么就
这么巧呢。
就好像命中注定我不能跟他一起过个情人节似的。
不过算了。
我喜欢他,也就只能默默的喜欢,永远不能让他知道。
所以情人节不情人节的,都无所谓了。
就永远一个人过吧。”
苏宇杰觉得,每一篇日记都像是一颗炸弹,将陆晓世界的重重围墙炸出一个缺口,然而这炸弹的磅数似乎越来越重了,不只砸在陆晓身上,
也砸在自己的身上。
他觉得自己某些简单的坚信,正在摇摇欲坠,陆晓安安静静地睡着,表情恬淡,苏宇杰终于知道,陆晓的梦里,不管有些什么,都不会是他
。
“陆晓。”
他摇摇陆晓的手,去推他,叫他,沉睡的人终于醒了,大而黑的眼睛迷茫地睁着,没有焦点。
苏宇杰亲他的嘴唇,把手指插进他柔软的头发中间,发丝温柔地摩挲着他的指腹,陆晓的温度和气味,无一不让他迷恋。
他自己也困惑,到底是什么,让他对陆晓这样爱恋,不能自拔呢。
对一个不爱自己,也从来没爱过自己的人。
他爱得那么小心翼翼,那么低声下气,长久以来都是那么卑微的不带希望,他也曾经想过,陆晓或许不爱他,但至少是喜欢的,就因为这点
喜欢,他笃定陆晓总有一天会爱他,那一天什么时候到来都不重要,只凭着这点温暖的希望相守,他就觉得无比幸福,充满希冀。
但这一个时刻,他突然可怜起这样的自己来了,他检视自己着一年以来不计回报的热情,对比一个孩子更懵懂的自己萌生出一股强烈的鄙夷
,以及恨意。
他迫切地像要一点回报,来填心里刚刚生成的巨大黑洞。
陆晓躺在他的手臂里,目光凝滞,表情虚无,苏宇杰第一次十分粗暴地将他压倒在身下,带着种毫不理智地冲动去撕扯他的衣服。他头昏脑
胀,满腔无名的怒火全都发泄在恶狠狠地揉捏和噬咬里,平日里自己耻于直视的欲望轰然爆发出来,混杂着难以名状的失落,满目的色彩搅
浑了,苏宇杰紧紧地抱着陆晓,听见自己血管里叫嚣的声响。
人骨子里是有兽性的,再温和的人也不例外,苏宇杰终于相信了。
他觉得自己几乎要把陆晓撕成碎片。
情欲渐渐占了上风,苏宇杰难耐地摩擦着陆晓的身体,迫不及待地开拓着道路,动作太急躁,大约是让陆晓感觉到了疼痛,他紧闭的牙关里
,竟然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哼声。
比呼吸重不了多少的声音,竟然就让苏宇杰整个人清醒过来,欲望潮水一样急速地褪去,沙滩上,隐约的温柔在水渍里闪着微光。
陆晓半闭着眼睛,方才眉头有一瞬间的紧闭,这时正在慢慢展开。
他的脸因为表情空洞而显得格外无助,睫毛的阴影下,目光苍白没有生气。
苏宇杰简直为自己所做的事情而感到震惊。
“陆晓……”
他慌乱地想要帮陆晓把衣服整理好,然后才想起自己也该把衣服穿好才对,他带着简直先把自己杀死的懊悔,僵硬地挪动着自己身体。
毫无预兆地,陆晓却突然动了。
他伸出双手,那姿势像个像盲人似地无助,在半空中停止了短暂的一会,那双手找到了自己的目的。
它们紧紧地抓着苏宇杰的肩膀,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浮标。
第七章(下)
已经快两个月了,整整两个月他们没有这样拥抱过,起始的动作还是小心翼翼的,温柔缓慢,渐渐的就失控起来,野火燎原似的吞没了一切
。
苏宇杰觉得飘荡在海上,狂风巨浪的海面上,浪花在船舷上拍得粉碎,风暴呼啸着,摇撼着船身,四周都是吞没一切的漩涡,让人目眩神迷
地旋转着。
风暴是他。
船是陆晓。
海沸腾着,掀起滔天的巨浪,席卷了黑夜,咆哮着撕碎一切,铅灰色的乌云变换着形状,渐渐地被夕阳征服,染上血一般的壮丽颜色,在风
里聚合,吹散……
疾风猛地掠过,海浪在瞬间跃上天空,乌云被狠狠撕扯出一道缝隙,金色的阳光利剑一样刺破晦明的背景,光晕落在海面上,像神灵安抚的
手掌,在浪里绽开出一朵金色的花。
风浪平息,万籁俱寂,天国的大门徐徐打开,苏宇杰用颤抖的手指捧起陆晓的脸,深深地吻下去。
“陆晓。”
……
“陆晓。”
他其实没有什么要说的,只是叫着他的名字而已,那是那一瞬间,盛满了他心脏的所有一切,只凭着这两个字,就能够填补他生命的全部沟
壑。
让人窒息的心酸和遗憾。
那天凌晨的时候,苏宇杰醒来,陆晓不在他身边。
他慌乱地打开灯,仔仔细细地把整个房子找了一遍,陆晓不在任何一处,只有防盗门大开着。
苏宇杰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在门口站了两三秒钟,他跑下楼,心急如焚地拦了一辆车,赶到顾老师家楼下。
陆晓果然在那里。
他的白色外套在漆黑的黎明里是唯一鲜亮的色彩,苏宇杰的一颗心落回泥土里,渐渐就心虚得不敢动作。削瘦的枝蔓投下阴影,陆晓站在嶙
峋的树丛中,迎着漆黑的天宇下稀薄的微光,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走来,又随时会转身离去。
他慢慢地、慢慢地走过去,像猎人不敢惊动水边的鸟,然后他用动物捕食时才有的敏捷,紧紧地钳住了陆晓的手腕。
“陆晓?”
他的猎物丝毫没感觉到他的存在似的,仍然用一种淡漠凝滞的神色盯着东方的天空,黑暗在他的凝视下慢慢破碎了,露出白色的一角,然后
一发不可收拾地渲染了整片东方。
天快亮了。
“陆晓,你是不是想去看顾老师?”
苏宇杰等了三秒,又说,“天一亮我就带你去。”
在等待天亮的时间里,苏宇杰一直紧紧地抓着陆晓的手,太阳血淋淋地经历过一场搏斗才将黑暗击退,陆晓就那么直愣愣地看着朝阳,让阳
光在他的瞳孔里点燃两支火把。
初升的太阳没有光芒,但很快就变得刺眼起来,苏宇杰用手挡住陆晓的眼睛,带着他扭转了方向。等到公园里晨练的人渐渐多起来,他凭着
记忆,终于找到了顾老师的家。
清晨的女人总是显得格外衰老,顾老师对于陆晓的到来是很高兴的,但苏宇杰隐约觉得,那高兴并不十分纯粹。
他隐约觉得有点歉意,谁愿意一大早就有访客登门呢。
顾老师这一次对他客气了许多,他们随意地聊着天,让陆晓在一旁安静地听。苏宇杰听她说自己所不懂的音乐,说大学里的种种是是非非,
最后的话题还是不可避免地回到了陆晓的身上。
除了陆晓,他们有还有多少其他事情可谈呢,顾老师说着从前一些零散的事情,又看看陆晓,叹一口气,又说了声可惜。
的确很可惜。
“陆晓本来应该有大成就的,”苏宇杰痛楚地说,“他那么有天赋,琴拉的那么好……”
“是啊。”
顾老师附和着他,但苏宇杰这样不敏锐的人,都看出她仅仅是附和而已。她那种敷衍的态度,好像有什么难以启齿的话似的,让苏宇杰觉得
有些愤怒——有谁可以伤害陆晓呢?
谁都不可以。
气氛骤然尴尬起来,两个人嘴里还在说着话,却都听出对方的言不由衷。苏宇杰心里隐约的感觉到,这一次带陆晓来,实在是不应该的。
顾老师并没有像自己想象的那样喜欢陆晓。
那种带点怜悯的疼爱,并不基于赞赏和尊敬,甚至不出于认同和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