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有两个普通的男人,
过着普通的日子,
有一天一个推开了家门,
发现普通的日子结束了,
因为另一个自杀了。
++++++(第一部:你不是真正的快乐)++++++
第一章(上)
那天是苏宇杰和陆晓在一起满一个月的日子。
陆晓送苏宇杰出门,苏宇杰跟他说自己一定早点回家,于是陆晓就冲他笑笑,又露出两个虎牙,惯有的欢畅表情。
在公司里,苏宇杰一整天都挂着梦游似的笑,秘书进来三次,终于委婉地提醒他,“苏经理,你今天心情真好。”
苏宇杰咧着嘴完美地诠释了傻笑,秘书瞬间脸色发绿,无语而去。
苏宇杰仔细想了晚上要怎么安排,但准备的方案最终一个都没有用上。那天他一推门就闻到浓重血味,陆晓倒在浴缸里,整池的水都变成诡
异的红色,一把美工刀扔在地上,旁边还有一个空了的小药瓶。苏宇杰呆滞了两秒,捞起浴缸里的人就夺门而出,手里的人还很温热,也不
知道是水温还是体温,他没命地跑到医院,才想起来自己本来该开车。
陆晓还活着。
他割了左腕的动脉,还吃了一瓶安眠药,算是双料自杀。可他不知道地西泮是吃不死人的,而那天苏宇杰回来的实在太早,他割得又不算太
深。
苏宇杰在一个晚上就苍老了,双颊凹陷着发青,半夜的时候他的老同学徐进走出来,拍拍他的肩膀递给他一杯水。
“你朋友没生命危险了。”
苏宇杰跳起来冲到抢救室门口,一辈子从没跑得这么快过,门打开了,陆晓被推出来,面色发青,神色安详。
“陆晓!”
他心急火燎地叫了一声,睡着的人没有回答。
事实上,从那以后,陆晓再也没有回答过什么。
他在第二天醒了过来,却对一切都没有反应,徐进请了神经内科的医生来会诊,中枢和外周神经功能都是正常的,做了MRI和SPECT,也还是
发现不了什么异常。
“能肯定不存在器质性的问题。”快半个月过去,面对苏宇杰的询问,徐进只能给他这么一个答案。然而陆晓无论如何都不像没问题——他
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像个破碎的布偶,不说话,不动,对任何刺激都没什么反应,眼神涣散没有焦点。
“徐进,你说到底为什么会这样,”半个月的折磨几乎要把苏宇杰压垮,徐进认识他十年从没见过他这么憔悴的样子,“陆晓他为什么会自
杀?”
“我不知道。”
“他平时总那么高兴,一点心烦的事都没有,”苏宇杰抬起眼睛看着他,眼白快被血丝给盖满,“他从来没和我说过他——”
徐进感觉到,这个一向坚强的男人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
“宇杰,你冷静点,陆晓肯定是精神方面的问题,上次有人提出来,这可能自闭症的一种表现——”
“你是说,”苏宇杰慢慢站起来,“陆晓疯了?”
徐进在那压迫感之下,还是说道,“有可能。”
满脸胡茬的男人像被雷劈中了似的动弹不得。
“宇杰,你考虑一下,是不是联系一下精神病院——”
“你说要把陆晓送到精神病院。”
“陆晓需要人照顾。”
“我照顾他。”
徐进从没在男人脸上见过这么固执的表情。
“苏宇杰,你考虑一下实际,你要工作,不可能每天——”
“我照顾他。”
说完这句话,苏宇杰就快步走到病房里去了,徐进紧跟在他身后,看到他站在陆晓的病床前。
陆晓的眼睛半睁着,盯着空气中的某一个地方,徐进顺着他看得方向看过去,什么都没有看到。
“陆晓,”苏宇杰弯下腰,几乎是在陆晓耳边说,“陆晓。”
那空洞的眼睛里,目光没有丝毫变化。
苏宇杰弯腰把陆晓抱起来,“陆晓,我们回家了。”
怀里的人瘦到只剩下骨头,轻得就像一根芦草。
第一章(下)
抱陆晓上楼颇费了一番周折,陆晓不能走,或者说他根本不想走。苏宇杰抱着他,因为要躲着人不能坐电梯,爬到九楼的时候他已经有些气
喘,拿钥匙的手都有些酸了。
在开门的时间里,陆晓一直靠着他站着,背盯着他的胸膛,苏宇杰感觉到他突出的肩胛骨。门打开了,许久没人住的房子散发着一股潮冷味
,苏宇杰把陆晓安放在沙发上,打开了窗。
阳光从照进来,耀眼却不温暖,空气里的尘埃一颗颗飘落,陆晓安静地坐着,颜色极浅的发仿佛要溶进光线里,流海盖住了眼睛。
苏宇杰走到沙发边蹲下,轻轻帮他把头发拨开,视线和那空洞的眼睛齐平。
“陆晓,到家了。”
窗口的风铃发出细碎的轻响。
苏宇杰突然想到,陆晓是在自杀前一周才搬来和他同住的,直到出事的一天前,他还分不清冷热水的方向。
他大概不会把这里当作家,就像他没有把自己当作可以依靠的人。
苏宇杰摸了摸那柔软的发顶,在医院里没办法给他洗澡,头发上有尘土和汗味。
“陆晓,”他笃定地说,“你会好的。”
苏宇杰快十年没有做饭,连一锅粥都熬得艰难,每隔十几秒他都要出来看看陆晓怎么样了,粥翻滚着,两次扑灭了炉火。苏宇杰尝了尝味道
,略微有些苦。
“煮得不好,”苏宇杰盛了碗粥端到客厅,“你将就吃一点,好不好?”
陆晓低头坐着,嘴角微微地张开,方才的半个小时里他一直维持着这个姿势,仿佛时间在他身上静止了。
苏宇杰舀起一勺粥,小心地吹凉,送进微微开启的嘴唇间,勺子一倾,粥全从陆晓的嘴角流了出来,苏宇杰扯过纸巾,手忙脚乱地去擦,一
转身就碰翻了粥碗。
半碗粥,他喂了近两个小时,等他终于找到让陆晓把食物咽下去的角度时,那嘴唇却闭上了。
苏宇杰摸摸陆晓瘦得嶙峋的肩膀。
“不好吃也稍微多吃点,嗯?”
勺子刚一伸进嘴唇,牙关却突然紧闭了,陆晓像要把牙齿咬碎似地紧紧咬着牙,苏宇杰清楚地听到骨骼摩擦地咯咯声。
他顾不上高兴陆晓终于有了动作,慌忙把勺子抽出来,安抚孩子似的说道,“我们不吃了。”
紧绷的肌肉放松下来,又渐渐呈现出空茫的表情,苏宇杰丢下碗,急切地看着他的眼睛,“陆晓,你听得到我说话!你听得到对吧?”
他叫了他很多声,去用力摇晃他的肩膀,陆晓就像一只没放稳的布偶,扑通一声倒在沙发上。
苏宇杰慌忙把他扶起来,一脸愧疚的神色,动作小心地帮他拂开盖了一脸的头发。
“对不起。”
天色一点一点地暗下去了。
“陆晓,你想不想洗澡?”
水龙头哗哗作响,苏宇杰等了几秒,替他回答,“你那么爱干净,这么久不洗很难受吧。”
仍然没有异议——如果有异议就好了。
苏宇杰弯腰把他抱起来,仍然没费什么力气,“去洗澡吧。”
一被放到浴缸里,陆晓就直直地向水底滑去,头磕在浴缸沿上,几乎就呛了水。苏宇杰赶紧扶住他,心惊胆战地检查着他有没有受伤,连声
地道歉。
“陆晓,你没事吧?”
他等了两秒,然后说道,“没事就好。”
仿佛他已经回答了似的。
陆晓瘦得可怕,苏宇杰的手小心地滑过他的身体,那皮肤因为许久不晒太阳,显示出一种半透明的苍白。一点点抚摸过湿润的身体,陆晓的
头枕着他的肩膀,呼吸就吹拂过他的耳畔,苏宇杰的心跳越来越快,脸开始发烫。
他为自己的想法感到耻辱,转过身狠狠地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给陆晓洗头发时他格外小心,为了不让泡沫跑进眼睛,苏宇杰只能把陆晓的头放在胸口,弄了一身的水和泡沫。终于给陆晓洗完澡,他自己
倒累出了一身的汗。
陆晓来的时候,只背了一只书包,提了一只琴盒。陆晓从不肯穿别人的衣服,可苏宇杰看着他围着浴巾,畏寒似地紧缩着肩膀,还是找了一
件暖和的旧毛衣,把他裹在里面。
给陆晓吹干头发时,苏宇杰从镜子里看着两个人的影子,毛衣袖子长长地盖过陆晓的手,裤子也太长,一截都拖在地上。
好像他是个孩子似的。
他想起陆晓有多讨厌身上有别人的东西。
“明天就去你学校帮你拿衣服,”苏宇杰关掉吹风机,在他耳边说,“别跟我生气好么?”
陆晓身上又有了清新的味道,潮湿的,亲切的。
吹风机咚地一声掉在地上,苏宇杰把脸深深地埋进旧毛线里。
“要是你跟我生气就好了,”他的脸摩擦着消瘦的肩膀,“陆晓。”
镜子里的映出人影,影子和人一样,都不真实。
第二章(上)
陆晓的指甲长长了,头发也长到了肩膀,苏宇杰一根根地帮他剪着指甲,剪完了,小心地把那冰凉的脚在怀里捂热,然后给他穿上袜子。
那些头发很快又落下来,盖住陆晓的眼睛,苏宇杰又帮他拨了拨,有些为难地摸了摸那柔软的发尾。
“头发也要剪了,但是现在不能带你出去。”
发梢打了个滑,从手指里掉落出去。
“我帮你剪,行么?”
剪刀不大锋利,苏宇杰剪得很小心,几根几根地剪着,断发掉了一地,镜子里的人影变得清爽起来。
苏宇杰看了看自己的成果,再找不出可以修剪的地方,小心地收好了剪刀。
窗外的路灯一盏盏熄灭。
苏宇杰低下头,在那冰凉的发顶上亲了一下,“睡吧。”
那张床上很久没有睡人,翻着冰凉的潮味,苏宇杰关了灯,把陆晓抱在怀里,感觉到那硌人的骨头。
“陆晓,”他轻轻地说,“晚安。”
睡到半夜苏宇杰醒过来,身下手边都潮湿的,有股温热的臊味,他傻了几秒才恍然大悟,伸手打开了灯。
陆晓安静地躺着,眼睛紧闭着,很轻的呼吸声,似乎是睡着了。在睡梦里,他的表情倒比醒着时要生动,仿佛做了什么梦似的,眼珠微微地
转动。
苏宇杰把灯光调暗,蹑手蹑脚地下床,把陆晓挪到没被弄脏的地方,帮他擦了擦身体,又换了衣服。男人的手总有些笨,他竭力小心动作仍
然不算轻,然而陆晓一直紧闭着眼睛,没有醒来。
床上没法再睡人,苏宇杰把陆晓抱到沙发上,从壁橱里翻出干净的毯子盖在他身上,后才给自己换了衣服。沙发上躺不了两个人,他就坐在
旁边,安静地看着,在毯子里握住陆晓的手。
浅浅的灯光落在他脸上,睫毛的阴影随呼吸翕动着,陆晓的脸上呈现出清醒时不具有的生气,安详的美好。
苏宇杰看着他的脸,突然想起了第一次见到陆晓的时候。多久以前?一年?一年半?
十三个月。
人生里总有太多偶然,不一定是哪一个,就划出一条全新的轨迹,走上一条未知的岔路。
那天晚上,他偶然开车到了很少去的那个城区,偶然进到了那家餐厅,偶然地看到了陆晓拉琴。餐厅尽头的一块空地,三尺见方的小平台被
陆晓渲染出大舞台的气魄,四根弦飞速地舞动,好像无数蜜蜂飞快地闪动着翅膀。
后来苏宇杰知道,那首曲子就叫做《野蜂飞舞》,他听过很多人演奏的版本,但他们和和陆晓,都不一样。
他永远记得陆晓在那小小平台上的神情,干净极了的欢乐,他额头前一根倔强的头发,随着音符的起落,一直跳。
一曲终了,座位间响起稀落的掌声,陆晓懒洋洋地鞠了个躬,像只在太阳底下伸懒腰的猫。他的目光扫过人群,始终带着欢愉的神情,视线
扫到苏宇杰直愣愣的脸,他咧咧嘴,露出两颗小虎牙。
好像阳光洒满夜幕。
从那以后,苏宇杰每天都要开四十分钟的车,到那家餐厅去吃晚餐,听陆晓拉一支曲子。有时候是帕格尼尼,有时候是维尼奥夫斯基,但无
论多凄凉的曲子,陆晓也总能拉出阳光灿烂的欢乐来。
苏宇杰每天来,但始终没和陆晓说过话,也从没想过要和陆晓说话。
他甚至不知道陆晓的名字,然而哪一天看不到陆晓,他就觉得这一天不完整,肢体残缺似的空落感。
大概是四个多月以后,苏宇杰偶然看到有客人给陆晓递纸条,并附上小费,他像突然开了窍似的,突然想送给陆晓一点什么。
于是他每次都带来一束花,总是浅淡的颜色,离开的时候留在桌子上,请侍者转交给陆晓。
陆晓一共收到了一百九十六束花,在苏宇杰带第一百九十七束来的时候,陆晓突然草草结束了正在演奏的曲目。
“下面一首曲子,”他带着一种俏皮的神情说,“送给一个拿花的人。”
然后是苏宇杰没听过的曲目,哗啦啦地轻快得不像话,童谣似的无忧无虑。一曲终了,陆晓一挥琴弓,走过来主动和苏宇杰说了话。
他说,“以后别再带花来了。”
苏宇杰以后就真的没再带花来,然而从那天开始,陆晓每次拉完一首曲子,总会致意似地挥挥琴弓,像苏宇杰的方向,淡淡地看上一眼。
仿佛这首曲子,是除了他们两人,谁都无法了解的秘密。
第二章(下)
陆晓曾经消失过一周。
那一周里苏宇杰每天都失魂落魄,他照例在傍晚忐忑不安地赶到餐厅,然后对着空落落的舞台发呆。
没人知道陆晓去了哪里。
一想到他可能就这么消失不见,苏宇杰就觉得恐慌极了,整个人都在茫茫的大海里漂浮,几乎溺毙。所以当陆晓再度出现在他面前,他几乎
欣喜若狂。
陆晓穿着宽大的黑色外套,很旧的牛仔裤,背一个松垮的大挎包在窗外对他招手,看到苏宇杰跑出来,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他拉了拉包带,
笑容点亮夜幕。
“你去哪里了?”
那张脸上是年轻人特有的任性飞扬,“怎么,你想我了?”
苏宇杰瞬间忘记了他们几乎不认识的事实,老实地点头承认。
陆晓没有特别高兴,也没有不高兴,只是显得有些漫不经心。
“你叫苏宇杰,是吧?”
很久以前,他曾经给过陆晓一张名片。
“你喜欢我,对吧?”
苏宇杰在惊诧里,竟然不知不觉就又点了头,陆晓踢了踢餐厅的门柱,有些烦躁似地抬起头,“我们交往吧。”
苏宇杰整个人像被闪电劈中一样,动弹不得。
陆晓看了他一会,脸上的烦躁表情慢慢散去了,又露出清新欢快的笑来,苏宇杰的心倏地飞上天空,搅乱了云层。
他活了三十年,却从来没这么傻过,也从来没这么心无旁骛地幸福过,仿佛一个少年。
陆晓对他来说实在太过美好,这样从天而降的幸福也美丽的不真实,仿佛一个巨大而斑斓的肥皂泡。这个肥皂泡在阳光底下飘荡着,折射出
五颜六色的色彩,变换着彩虹一样的图案。然后,在一个月以后,碎了。
清晨的时候电话把苏宇杰吵醒了,陆晓还在沉睡,睫毛微微地抖动着。苏宇杰拿着手机跑到屋外,轻手轻脚地掩上门。
是老板打来的,催促他来上班,苏宇杰今年的假期早已经全部用完,连五年后的也一并预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