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魔 第三部——脉脉
脉脉  发于:2011年03月0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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怒气在刹时间褪了个干净。谢禹点起了车灯,还按了一下喇叭,向门口的陈楷示意。开到近前他发现陈楷没打伞,整个人淋得像一根湿

透的稻草,一愣之下停了车,带着伞推开车门。

还来不及开口陈楷已经冲了上来,恶狠狠地推了他一把,谢禹一个踉跄,还是勉强站稳了用力去抓他的手,虽然立刻就被挣脱了,短暂

的接触下,足以感觉到那只手冰冷如岩石。

“你站在这里淋雨干什么,进去等啊……”说到一半他猛然想起陈楷把整个包都留在了车上,钥匙和手机可能都没随身带着。

在他哑然的瞬间,陈楷正用嘶哑的声音问他:“你疯了吗!你怎么敢在这种天气下面一个人开车走?你去了哪里!你还要不要命!你已

经不能忍受到我连老何来开车这几分钟都不能等吗!那你拿刀子杀了我啊,不要拿自己的命开玩笑,就这么不顾惜这么想去送死吗!”

谢禹本来还想说话,但看见陈楷的表情后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昏黄的灯光和雨水把眼前这个年轻人的脸模糊了,看不清五官,更不要

说表情,只知道整张脸都是湿漉漉的,雨水还持续不懈地顺着头发爬得满脸都是。他推打的力气毫不留情,谢禹本来脚就痛,终于一步

站不稳,就被推得跌倒在地,溅起一地的水花。

这才暂时地让陈楷发泄一般的扭打暂停了,但是他并没有扶他起来,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继续喊,雨声太大,把所有痛苦扭曲的声音

都压住了:“我不记得了啊!我统统不记得了!我把我记得的都告诉你了!你要我怎么样!你们还要我怎么样!谢禹,你有问过我一个

字吗,你明明看见我和穆回锦在一起,你怀疑我,你为什么连个电话都不打!还有你以为和小棠做了最难过最该发脾气的人是你?你这

个混蛋王八蛋!”

谢禹完全无法打断陈楷,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在自己眼前嘶声痛喊,无法自控地宣泄;他试图站起来,但是手脚都不得力,几次都没爬起

来,想说“你都湿透了,会着凉”,也始终找不到任何机会。

“他们再怎么整我,不过是在我手臂上划一个口子,只有你……只有你,你是可以在我心口捅刀子的,你捅得好,捅得好……”

在这句话里听出了哭音,好不容易站起来的谢禹惊讶地抬起眼,想要抱住他,哪怕只说一句对不起,或者说一句没事了,但这个时候已

经太迟了,陈楷已经转身跑走,谢禹追不了几步就摔一跤,爬起来再摔,直到摔到爬都爬不起来了,却也只能看见那个身影离自己越来

越远,直到彻底消失在视线之内。

后来谢禹一个人在雨地里坐了很久,翻来覆去只有一个念头,在自己赌气开车离开的这一个下午里,陈楷孤身一人在丽海道门前等了多

久,在他最需要自己的时刻。

这场雨让谢禹得了重感冒,后来又转成肺炎,在医院里住了几十天的院。住院的事最终没能瞒得过谢辰,连跟陈楷之间那场争吵也被知

道了。康复期内,谢禹让施更生想办法帮他带进来一支手机,想打电话给陈楷。不出意外,手机停机。谢辰派人找去寝室,也都不在。

谢禹看着满脸忧虑的兄长,闭上眼睛,眼前全是那个雨夜陈楷迸发的愤怒和哭诉,于是摇摇头说,他再不会和你回来了。

谢禹知道这是陈楷的表态,也是抵抗,但是还是没有放弃。从学校的总机打到系上,再联系到据说是他正在工作的课题组,终于两个人

还是站在了电话线的两头。

那个时候没有别的话说,谢禹就说了一句“是我”,然后加了一句“对不起”。长久的空白让电话那头有些细微的滋滋拉拉的杂音,陈

楷的声音在这种背景下听起来疲倦又平静,反应也很敏捷:“哦,我知道了。谢谢你打电话过来。”

当时谢禹觉得自己没办法辩白,他也没等到陈楷的解释,当然他很清楚就算真的开口了,也不过是让这通电话维持的时间长一点,对于

业已落定的局面,并无实际上的助益。

后来是陈楷很客气地说了声“再见”,就干脆地按掉了通话。

他不敢说自己比其他任何人都更了解陈楷,但是却也知道这个倔强的青年绝不会回头。越是大的伤痛,他越是一言不发,这是他这么多

年来一贯的自我保护。在打电话之后谢禹迟疑了很久,潜意识里也许是晓得这声道歉是维系两个人之间最后的一根纽带,说出来,一切

也就切断了。

但是他还是说了,他对他亏欠良多,到头来只能还一声道歉。

首演那一天——

这已经是下半场,尾声将至,谢禹却发现自己的视线始终还是多多少少地集中在穆回锦脸颊上。首映场也是评论场,他理所当然地接到

了票,也不准备放弃掉这个机会。他留意到穆回锦始终小心地避免以正面示人,几乎是下意识地抚摸起右手指节处的擦伤和瘀青,嘴角

抽搐似的扯了扯。

事情发生在前天晚上。某场圈内酒会上,他和穆回锦不期而遇。彼此衣冠楚楚沐猴而冠,但这并不妨碍穆回锦朝他毫不掩饰地露出得逞

的喜悦的獠牙。

眼看着穆回锦朝自己走来,谢禹只能把自己的情绪小心收藏起来,冷淡地听他微笑寒暄:“谢禹先生,忘记问你一件事情了。”

“什么?”

那一刻穆回锦居然笑得很诚恳,声音压低了,吐字更清晰,靠近一步问他:“你到底是哪里不行了,才舍得把他放出来让他在别人床上

受点再教育?”

听完,谢禹自始至终相当平静。他并没有接话,只是垂下眼睛,摘掉了手套,把手套、杯子还有拐杖一起交给身边的朋友暂时拿着,这

才拽住已经笑着转过身去的穆回锦衬衫的领子,毫不留情地迎面就是一拳,然后面不改色地看着他从自己拳下飞出去。

在刚残疾的一段时间里,他曾经练过拳击以发泄痛苦。尽管多年不碰,偶尔的一拳还是能打得穆回锦急退几步,才能被人群里冲出来的

另一个人接住,不至于摔个仰面朝天。

玻璃杯坠地的清脆响声让自己和穆回锦成为众目睽睽之下的唯一焦点。众人的目光曾经是谢禹最如芒在背、唯恐避之不及的,但是在当

时,他居然也无所谓起来,盯着穆回锦一动也不动,只看他有什么反应。

穆回锦那边先被人拉住了,谢禹认出来是齐攸,两个人目光相触,还点了点头。很快谢禹的朋友也反应过来,一群人围住他要把他劝走

,一边架着他往外走一边低声说:“那个疯子说了什么值得你亲手揍他?他也配!”

但是那个时候谢禹根本没把这些话听进去,只记得有那么一个时刻,他对陈楷说,如果有人当着我的面说你,我可能没办法扑过去揍得

他再也不敢开口。谢禹直到这一刻,方知道无可挽回的苦果,吃进去到底是什么滋味。

骷髅头被抛在地板上,翻滚着发出“空空”的声响,声音在同时响起来:“谁知道我们将来会变成什么下贱的东西,霍拉旭!要是我们

用想像推测下去,谁知道亚历山大高贵的尸体,不就是塞在酒桶口上的泥土?”

配合着冰冷的灯光和空旷的舞台,慢条斯理的腔调愈发显露出从容而冷静的荒谬感。舞台上黑衣的男人斜睨一道,拍了拍手,掸去手上

的尘土,继续说:“不,一点不,我们可以不作怪论、合情合理地推想他怎样会到那个地步;比方说吧:亚历山大死了;亚历山大埋葬

了;亚历山大化为尘土;人们把尘土做成烂泥;那么为什么亚历山大所变成的烂泥,不会被人家拿来塞在啤酒桶的口上呢?”

就在葛楚德的化妆台上看见了一捧栀子花之后,谢禹的内心深处还是发出一声暗笑。对他而言,从这一刻开始,这出戏就带有一种哑谜

般的游戏色彩。

上半场里有太多的细节,聂希羽把陆维止生活中的细节尽其可能地带入这出戏里,又像一个个小诡计,引导着得知内情的观众深陷其中

:代表他母亲的栀子花和面纱,装饰着楚楚动人的葛楚德;奥菲利娅唱起一支歌,那样甜美而悠长;冷漠的叔父兼继父从来不伸手碰他

;幽灵的台词的确是傅允在念,但声音和语调分明另有其人……

即使没有这些苦心营造的细节,谢禹还是看见了他,他的母亲必然对他说过“请你不要离开我们”,也必然有爱人曾经饱含热泪用颤抖

声线倾吐出“你让我相信你爱过我”,剧中关于父母儿女、朋友爱侣之间的情感,谁说不能在真人身上一一映射,而那些永恒的情欲、

疯狂、迷恋、背叛、复仇、乃至爱与死,将近二十年后经由穆回锦释放出来,竟也无比妥贴切合。

甚至可以说太贴合了。原来陆维止并没有看错他,在消失了这么多年之后,重新站出来的穆回锦,就连一个手势,都能让人感觉死者的

呼吸。

在开演后最初的二十分钟里,谢禹曾经以为这出戏被齐攸拿走了,这并不是陆维止的惯用的风格:站在舞台上的只有人,布景那么简单

,道具如此黯淡,几乎没有配乐,所有的背景都隐去了,再不重要了。

后来他才意识到一切都是刻意为之,是当年的陆维止自己舍弃了华丽的布景和舞美,留下了强大、克制和朴素的基调。被赋予尊严的光

辉的,是一个男人的生与死。

谢禹不禁想陆维止当年为什么放弃这出戏,转而去拍摄《丹青》,颜色浓郁艳丽但是充满挥之不去的颓老、伤感和对往事和青春无比眷

恋的《丹青》。但也正是在看到穆回锦的演出之后,他似乎又理解了陆维止,在永恒存留和稍纵即逝之间,纵然后者更圆熟完美,让此

人在工作中的神性更显露无遗,然而面对死亡的阴影,也许是生平第一次,他退让了,他放弃了他人那不可靠、早晚会带进坟墓里的记

忆,还是选择了胶片。

他留下了《丹青》。但这是谢禹最不忍心去回顾的电影,每一次重放,都是陪着陆维止审视当年的自己和穆回锦。这个故事里太多真真

假假纠葛不清,惟有凝视穆回锦的目光,真切诚实。《丹青》那么难以让人忍受,或许就是因为,陆维止变成了一个普通的、老去的男

人,追抚旧日,而无能为力。

幸好还有这出《哈姆雷特》,幸好它重见天日。记忆虽然不可靠,但再也没有比这个更珍贵的东西,为此,谢禹觉得是应该感谢齐攸,

甚至穆回锦,为他们重现本已彻底封存在尘埃中的记忆。

“让我瞧瞧你会干些什么事。你会哭吗?你会打架吗?你会绝食吗?你会撕破你自己的身体吗?你会喝一大缸醋吗?你会吃一条鳄鱼吗

?我都做得到。你是到这儿来哭泣的吗?你跳下她的坟墓里,是要当面羞辱我吗?你跟她活埋在一起,我也会跟她活埋在一起;要是你

还要夸说什么高山大岭,那么让他们把几百万亩的泥土堆在我们身上,直到把我们的地面堆得高到可以被‘烈火天’烧焦,让巍峨的奥

萨山在相形之下变得只像一个瘤那么大吧!”

陡然拔高的音调,像一根尖锐的针,刺着听者的耳膜。陈楷在座位上不安地动了一下,扭头一看,同来的师姐看得热泪盈眶,根本没有

留心到来自旁人的注视。

开学之后他变得忙碌。除了毕业论文,陈楷更被论文导师看中,带进研究组里做课题,每天在各种资料和文本之中忙得目不交睫。他渴

望这种忙碌,或许是因为知道这样能让他的每一天过去得更快一些,也没有空去想一些业已无可挽回的事情。但人生往往是一出高潮迭

起的讽刺剧,愈是想躲开什么,反而被无形的手抓住,强迫你和他打个照面。

今天的戏票是老师专门留给他的,说是这段时间太辛苦,演出很好,来看一看放松一下,不要再留在学校加班了。为了确保他不会答应

之后甩开票不去,体贴的老师甚至让平日交好的师姐陪他一起来。

开场一个小时之后,陈楷意识到一切都太晚了,这出戏出来得太晚,他自己对穆回锦也看清得太晚。最初他以为穆回锦是在外人口耳相

传之中被扭曲的普通人,后来他视他作梦魇恶魔,但是现在他才发现,原来舞台上那个释放无尽的光和热磁石般吸引住所有目光的男人

,早就已经死了。

是的,或许在许多年前,他就已经死了,以至于情感乃至肉体都是早被抛却的。和舞台上的角色不同,他跳进了坟墓,就再也没有出来

,心满意足地睡在里面,直到那支名为“陆维止”的招魂歌起来,他才欣然起死,暂时做一做白日下的幽魂。等到曲调散去,歌声终止

,他就又一次地,毫无留恋地回去自己的坟墓,等待下一次的歌声召唤着他出来。

谢禹吹响了笛子,然后是齐攸,也许将来还有其他人,任何人,只要有这支曲子,这个孑然一身的幽灵都会爬起来,披上毛发,长出骨

血,游荡在人世间。谁又能说,这不是最强大的阴影。

惟有他本人甘之如饴。

想到这点,最后一幕的死亡对陈楷而言甚至都没有任何悲剧和悚然的力量了。舞台正中只留着一束孤零零的灯光冲破黑暗照着一地尸体

,无数细小的灰尘在那束惨白惨白的灯光里翻腾逶迤,几乎让人误以为死者的灵魂也随着这束光而浮起。然而很快剧场里的灯就亮了,

观众起立、鼓掌、喝彩、吹口哨,演员谢幕、接受献花、飞吻,仿佛刚才舞台上的那些爱恨情仇都已被这暖洋洋的灯光和热热闹闹的嘈

杂完全洗净了似的。但陈楷总觉得,仍然有一个早已死去的巨大的幽灵在这剧场上面游荡着,注视着,微笑着。

坐到谢幕,人群散开,他最后看了一眼拉起的幕布,才站起身来准备往外走。

第二排正中央的座位上还有一个人,瘦削的背影在空荡荡的剧场里更显得突兀且寥落。那背影看起来很陌生,他没有多想更不想多留,

很快离开了。

等到第二排其他的观众都散去,谢禹才拄着拐杖站起来,慢慢地走向离自己最近的出口。出门之后他发现又下起雨来,是晚春的细雨,

夹杂着些许暖意,缠绵得如同一场旧日的绮梦。

打电话给老何,被告知车子在最近的街口。谢禹竖起风衣的领子,踽踽而行,离开了灯火通明的十字街剧院。

也就是这一刻,陈楷的目光从剧院上方的大海报上收回来,海报上的男人没有化妆,但依然有一张没有年龄的脸,合着眼,睡着了,又

或者是死了。陈楷低下头撑起伞,向街道另一头的公车站走去。

我们一起攀登,

直到我透过一个圆洞,

看见一些美丽的东西显现在苍穹,

我们于是走出这里,重见满天繁星。

——《神曲·地狱篇》但丁

——群魔·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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