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这这些天的工作,陈楷觉得自己参与了一项拼图的游戏,面前有无数的碎片,关联的不关联的,而他必须把他们都收集起来,再交
给下一个人去找出有用的以凑出最后的答案。但他一直很清楚,在做这份工作的同时,有一个最重要的部分是缺失了的,那就是他根本
不知道这副拼图到底是讲什么。而如今,他也着实没办法否认,他对陆维止此人和他的电影,开始有兴趣了。
“好……我还没看过他的片子呢。就跟着看下去好了。”
谢禹对此没有异议:“椅子在那边,你坐吧。”然后又按下了播放键,那个静止的背影又开始行动了。
他走得不快,脚步也不轻,掏出钥匙打开楼上房门的时候整串钥匙哗啦啦的,在没有任何背影音乐的衬托之下,乱得让人有点心惊。
原来这是恐怖片。陈楷不禁想。
开门之后有了一点点光,人形在稍强的光线下略微清晰了一些。男人伸手去摸灯,开关发出清脆的响声,却没有亮。下一刻手电筒亮了
,黑暗的室内陡然多出一束光柱,整个屏幕好像都随之刺眼起来。他继续前行,似乎还寻找确认着什么。
沙发上那个一直安静蜷伏的身影几乎在同时动了起来。他扬起包裹在身上的毛毯,墨沉沉的,如同展开的鸦翼,整个轮廓被投影在墙壁
上,微微颤动着,好像随时就能被不知来去的夜风刮离墙面。灯光受惊似的闪过这个忽然发作的身影,飘忽不定的光束划过对方,只看
见雪白的面孔上,流连着手电制造出来的廉价却也真切的虹光,那是一双美丽的眼睛,因为惊讶抑或是愤怒,瞪大了;嘴唇正微微颤动
着,有些刺眼的脉络蜿蜒在嘴角,不该属于这张这样年轻的脸。
毫无根据的,一个曾经读过的句子在陈楷脑中飞速闪过,快得他几乎抓不住它,亦无法追究这究竟是自己真的读过的还是一瞬间的臆想
:岁月沉重如锁链,枷住原本的你。
但接下来的三个词是什么呢。他竟然想不起来了。好在下一个念头被真真切切地抓住了。陈楷想,他认出他了。
第四章:丹青
“哪个婊子养的王八蛋敢撬老子的门?不要命了?”
说着和自己的脸完全不相称的言语,青年人扭开了身边的应急灯。
陈楷的眼前炸开了,电影的镜头就像停滞的时光,刻下一个鲜明的印记。不久前那个上午里那张青白浮肿的脸接踵而来,在脑中搅在一
起,造成一种荒谬的不协调感。
他听见一个倒吸凉气的声音,后来他才意识到原来这是自己发出来的:“穆回锦?!”
谢禹不赞许地别过头来:“你不是听了一下午的录音吗,还是我没告诉你这是《丹青》?”
“不是……我的意思是……我想说……”他发现每次和谢禹独处时都无可避免的慌乱,而他痛恨这一点,“我才认出他来。我之前没认
出这个人是年轻时候的穆回锦。”
“嗯。”应答他的还是那始终不热络的声调,“既然认出来了,就继续看吧。”
因为错过了最初的部分,这部片子接下来的剧情对陈楷而言始终有点晕乎乎的。慢慢看出来是大概是一出伦理戏,又发现穆回锦在这个
片子的角色根本就叫“阿锦”,也不知道是刻意为之还是随手的巧合。
这片子角色不多,但彼此之间的关系盘根错杂又藕断丝连。陈楷平时看片最不耐心这种复杂的人际关系,加上被穆回锦的出场震得发懵
,很久之后才觉得看出一点眉目,他不敢确定,也不敢去问一旁的谢禹,只能沉默地跟着稀里糊涂往下看。
因为上一刻被这缓慢节奏的片子带得走了神,所以当剧情忽然切换到性爱场面时陈楷一下子呆住了:两个年轻人把那个原本雅致整洁的
客厅搞得不像样子,甚至把所有的灯用色纸罩了起来,生生搞得鬼影幢幢,介于蓝色和暗红之间的色调让这不洁的情欲愈发地迷离起来
。
陈楷不得不和谢禹一起面对这一组画面——镜头缓慢地从年轻男人的侧脸下移,到颈子,圆润的肩膀,连绵起伏的脊背,皮肤在诡异的
色泽下依然能闪光,就像反复摩挲过的大理石雕塑那样,有一种石质的、然而光滑而温暖的错觉。紧绷住的细而长的腰身和结实的臀部
,正被一条腿勾住。镜头又慢慢推上去,此时男人的嘴唇已经流连到年轻女人的胸部,蓝莹莹的暗光下女性的身体就像一条洁白的蛇,
细密的汗则像是鳞片的反光。他这样沉迷地亲吻,任由自己在情欲中漂浮,纤长的手指如同拂过琴弦,而她就这样被唤醒了,像一朵盛
开的夜花。
这场性爱的镜头缓慢得可怕,简直像是在雕刻什么东西,要把身体的每一个细节都钜细靡遗地记录下来。镜头推动的同时仿佛有一种声
音超越画面而出,像凿子劈开石块,又像是锋利的小刀划开纸张,最后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姿态定格出来轮廓。
他们是如此地沉迷于欲望,不仅没有注意到旁观者,甚至连呆若木鸡的旁观者出声阻止之后,才不情愿地分开交缠的身体,又示威一般
给彼此一个深吻。
他站了起来,赤身裸体,直面目瞪口呆的年长男人,最终露出一个挑衅的微笑,弯腰捡起毯子,把自己和女孩子包裹起来,甚至没管那
散落一地的、作为他们动物一样的情欲的明证的衣服,一言不发地绕过他,上楼去了。
年长者呆立了许久,直到风把房门重重关上。他一边朝沙发走,一边扯下一路上经过的所有台灯落地灯上蒙着的彩纸。一层一层地,灯
光的颜色回复了正常,他的脸也随之慢慢回复了平日的颜色。他坐了下来。他在瞬间老了。
这一组镜头和穆回锦最初的亮相一再在陈楷脑内交织着,让他没办法再集中注意力看下面的情节,甚至连结局都这么晃过去了。影碟机
在放完一圈后又回到了片头,静止的画面乍一看有些诡异。谢禹扭开了灯,是光线把陈楷拉回来,一看清挂钟的时间,他立刻从沙发上
跳了起来:“怎么就快十一点了……”他早已错过最后一班车。
“你怎么了?”谢禹不解他的惊呼和沮丧。
“我看电影看得忘记赶公车了。”
“哦,最后一班车几点?”
“十点。”
“那是无论如何也赶不上了。”谢禹撑了一把沙发的扶手,站起来,看着有点手足无措的陈楷说,“有客房,或者我这儿有辆旧车,你
可以开车回去。”
陈楷想了一想,明天是周日,不必过来,于是他觉得还是第二个选择更好一些,便向谢禹开口借了车。既然有了车钥匙他也不那么急着
走了,又扭头回去看了一眼屏幕,犹豫着说:“那个时候他多少岁?”
谢禹也跟着看了一眼:“二十六,也许二十七。”
“现在的他好像是另外一个人了。”
“嗯。”
陈楷没再多说,客气地道谢加道别后,去车库按照谢禹的原话找一辆“黑色的旧车”。但车库里就是四辆车,唯一一辆黑色的是至少还
有六七成新的梅塞德斯。
简直像个冷笑话。陈楷有点无奈地想。几十万的车,就这么随随便便交给了一个认识不到两周、时薪几十块的兼职小助理。他不知道是
否应该专程表示一下感谢,譬如绕回去再告个别、至少确认一下对方是不是反悔了。他也这么做了,只是走到一半的时候,发现谢禹已
经把客厅的灯关了,只有书房和卧室还留着亮。这又让他改变了主意,自嘲地看了看还紧紧握在手上的钥匙,只管把车开走了。
开到寝室楼下停好车,锁上之后陈楷还是不放心地又检查了好几遍,生怕第二天一早起来这车不见了,那可是卖掉现在的他也赔不起的
玩意。一再确定是真的锁上了,刚要回头,身后忽然就听到一声响亮的口哨声,在这寂静的半夜真是能把胆小的人吓得魂都出来。
“哟,陈楷,我说怎么白天敲你房间门没人应呢,原来是傍上富婆了。”
陈楷哭笑不得地转过身来:“狗嘴吐不出象牙。这是我打工地方的老板的车,借用一晚而已,周一就还回去了。”跟他说话的是同班同
学杜可铭,也是为了打工留在学校里。
“什么老板这么大方,我向我老板借辆自行车他还不情愿呢。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也介绍给我认识吧。”
陈楷不再搭理他,直接往宿舍楼的大门走,杜可铭眼见他都不搭话了,心里想着有求与他的事还没说呢,赶快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去,嬉
皮笑脸说:“别不好意思啊。那我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看到,绝对不和别人讲。唉……找你帮个忙啊。”
“想到哪里去了,都说了是老板,我老板是男人。”
“你原来连男人都收得服服帖帖了!陈楷,我真是没眼色,低估你了……”陈楷闻言狠狠剜他一眼,杜可铭却不在乎,始终笑嘻嘻的,
这才说,“不开玩笑了,真有事找你帮忙啊。”
说话间两个人已经上到房间在的楼层。陈楷停在走道口,这时也笑了:“哦,你要求我帮忙你还敢开这种玩笑?幸好不是真的,不然就
你刚刚说的,我帮你才是犯贱吧。”
“看你说的。我们谁和谁啊,你看我乱和别人开玩笑嘛……”
“好了好了,就你这张无事生非的嘴,说吧,什么事,看我能不能帮忙。”
杜可铭眼睛一亮,只差扑过去抓住陈楷的手:“是这样,我周五约了人看现场,好不容易买到票的,这都盼了整整一年了。餐馆那边我
去不了了,你替我一个晚上吧。你好心一把全当救苦救难啊。”唱念皆备,只差声俱泪下了。
陈楷之前和杜可铭在一家泰国餐厅打工,做了三个月之后,老板只留下了更能说会道尤其会哄女客开心的杜可铭。
他想了想,目前的计划里周五还没有安排,而且杜可铭正可怜兮兮地看着他,他不由得心软了:“你和何老板说好了?他要是没问题我
可以请一个下午的假。”
杜可铭连连点头:“我明天就去说……陈楷你真是好心人啊我就知道找你一定没错了……”
他赶快打断杜可铭即将开始的又肉麻又冗长的致谢:“行了行了,下午四点到晚上十点是吧?我知道了,明天我也去请假。记得改天请
我吃饭啊。”
“那是那是!”
既然答应了杜可铭,陈楷打算下周一过去就向谢禹请假。开车到底是不一样,比平常晚出门一刻,倒还早到了二十分钟。开车进院子的
时候正好汪素云也到了,停好车后她同陈楷打招呼:“怎么,前天晚上开车回去了?”
他有点不好意思:“嗯,那天事情做完之后跟着谢禹看了一会儿电影,结果错过末班车了,谢禹就借了这辆车给我。”
“对,我都忘记了,你改天留套换洗衣服到这里,万一加班什么的,住下来也方便,省得跑来跑去,你们学校也太远了。”
“没办法,新校区总是远的。哦,汪小姐,周五有什么安排没有?我想请个假,早点走。”
汪素云已经在掏钥匙开门,动作却忽然停了一下,脸色也变得奇怪起来。陈楷刚要问出了什么事,她已经转过脸来,把手指竖在嘴唇上
,做出一副凝神细听的姿势。
陈楷竖起耳朵,果然也听见了门里传来若有若无的琴声。他听了一会儿,压低声音对汪素云说:“是巴赫的哥德堡,主调。”
汪素云惊奇地看着他:“你这也听出来了。”
那乐声只响了短短几个小节就停住了。陈楷听出只有一只手在上面,既不流畅又乏力度,莫名有点心酸,愣了一愣,解释说:“我上大
学之前一直在弹琴,略知一二。”
“谢禹时不时会去听音乐会,这个我是不懂的,以后可以让你陪着去了。”汪素云笑着说,又等了一会儿,再拿出钥匙打开了门。
陈楷盯着她的背影,这才想起来请假的事还没说,赶快说:“汪小姐,请假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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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禹从来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苛刻雇主,假很顺利地请下来了,甚至没有问他去干什么。接下来几天汪素云一直在交代他各种事项,从一
些人员的联络方式,到谢禹的作息习惯,恨不得把一切东西都灌在陈楷脑子里。陈楷知道她这是在做一些临走前的交接,有点惶恐,又
有点一定要把这件事情做好的少年人的自负,这两种心情交缠着,他只是假期兼职这么个事实倒也不那么让他觉得困扰和不安了。琐事
一多时间就过得快,一眨眼到了周五下午,在眼看着差不多可以动身离开的时候,门铃响了。
原来是快递公司的包裹。他签收的时候发现是意大利邮回来的,心跳莫名快了几拍,捧着到小腿那么高的箱子扬起声音叫在书房里的谢
禹:“谢禹,你的包裹,意大利来的。”
谢禹立刻打开了房门,语气有些难以置信:“这么快?这才几天?”
汪素云也跟了出来,和陈楷一起帮忙拆箱。拿裁纸刀拆开外面的胶带,里面全塞的是棉织品和泡沫塑料之类,看来是在保护着娇贵的易
碎品。正好汪素云在和谢禹说:“动作确实快,上个礼拜六才和谢先生讲,今天就送到了。”
她这么说陈楷愈发好奇是什么,手上的动作更是放轻了。他先拿出一个稍微小一点的盒子,交到汪素云手里。
谢禹先打开那只小盒子,拿出一只红颜色的玻璃杯来,然后迎向窗户的一侧。杯子造型很普通,比一般喝红酒用的郁金香杯稍大一些,
杯脚也稍长,然而釉色极其漂亮,有一种难以用言语形容的鲜艳又温和的色彩,顺着光看,就算是空的杯子,似乎也像盛满了美酒一样
。
他看了一会儿,露出了笑容,转过头对陈楷说:“把另外两个盒子打开,看看是什么。”
陈楷这才收回目光,低头打开了盒子。盒盖一拿开,他不由得咦了一声——两个盒子里都是和谢禹手上拿着的一模一样的杯子,一个盒
子里六只,加起来正好一打。
谢禹的笑容加深了一些,凑过去弯腰看了看,说:“怎么买了这么多。今年圣诞省事了。”
然后他发现陈楷正盯着那一排红彤彤的杯子发愣,就说:“这是威尼斯的彩玻璃,我手上这只是古董,但是他们一直用的是传统工艺,
所以看起来几乎没有任何区别,是吗。”
他只能说:“我不知道,我觉得很漂亮……”
汪素云在边上低低一笑,把盒子端起来,放在茶几上;谢禹这时又说:“素云,你拿两只包好,然后给穆回锦打电话,向他约时间。”
说完就转身把自己手上那只据说是古董的杯子也放了下来。就在陈楷眼前,他仔细看了看,愈发觉得和宝石一样,上面的光泽看久了能
让人溺进去。
因为这远道而来的玻璃器皿,陈楷赶到杜可铭打工的泰国餐厅正好是踩在四点整。他不敢去看老板的脸色,赶快换了衣服先去帮忙清扫
和摆台。算起来陈楷已经有两个多月没端过盘子带过座,再做起来笑得脸皮都发僵,之前在丽海道没什么机会笑,现在却是连接下来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