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可不太平,您是三爷他老人家的心头宝,怎么也给看周全了,虽然是张廷我自作主张了点,不过三爷可是没日没夜地担心您,您想
想您那晚上一声不响就给跑了,三爷他拖着那身子追了一段路多辛苦——”
“好好好,你别说了。”我听得一阵头晕,这张廷太能扯了,我完全跟不上他的速度。
“嘿嘿。”张廷笑了笑,像是喃喃自语地道:“我这小兵不就是想让三爷开心开心么,谁让三爷想您嘛。”这声量倒是让我听得一清二
楚,没一点遗漏。
我看着他,觉着背脊渐渐发凉。
方才被用力拉扯着,好在公事包让我牢牢抱在怀里,要没了这些资料,我辛苦整晚就真的白费了。车子在道上驶了挺久,张廷时不时往
后看了看,像是要确定有没有人跟上来,我眯了眯眼,背对着他侧坐着,头往后仰了仰。
最近,真的太累了。我揉了揉眼。
“小少爷要是累了,可以先小睡一会儿,到了我会叫您起来的,放下一百二十个心吧。”
我迷迷糊糊地应了,车子似乎驶入了山道,窗外黑鸦鸦的,什么也瞧不清楚。
一直到那轻微的振动停下来的时候,车门突然一开,微微冷风吹拂在脸上,我震了震,急急坐正了,转头一瞧,就见张廷站在车门外,
做了个“请”的手势,我晃了晃头,抿着唇下了车。
“小少爷,您这边请。”
回头就见两边面目冷然,穿戴齐整的保镖跟在后头。
“嘿……”张廷笑了笑,“小少爷,这都是为了您的安危,还请忍耐忍耐……”
我摇了摇头,喉咙有些干涩,声音听起来略微沙哑:“我不会跑的,再说……”我环顾四周,像是在郊外的地方。“我能跑到哪儿去?
”
张廷捏了捏鼻子,嘿嘿地一笑,抬手挥退了后头的两个保镖,“小少爷,得罪了,您跟我来。”
“嘿,我这组长做了十几年,还是在那一晚上才瞧见小少爷您,刚跟着三爷做事的时候就听说了,以前还以为是个太子爷,没想到小少
爷您年纪轻轻还有点真本事,实在是失敬啊。”
“不、不会,是张——哥过誉了……”在他突然回头看着我时,我硬是改了称呼。
“呵呵,小少爷您这人有趣。”他乐呵呵地说:“这宅子是三爷在这边的房产,别看三爷他老待在新加坡,这些年也是很常亲自过来关
心关心的,也许是身体比早年好了,不过三爷来得可勤了,每三个月就要来一趟——您说吧,这里的事好歹也有我看着,三爷他也太费
心了。”
“……”
这宅子不算大,要不是灯火较为幽暗不明,倒也是个不错的地方。我跟着张廷走着,不时有人上下楼梯,从我身边快步走过,空气中隐
隐弥漫着一股血腥味,我不由得皱了皱眉头,欲言又止地抬了抬眸子,终究是忍着没开口问。
走到二楼末尾的房,张廷放轻了脚步,脸上稍微收敛了玩笑的神色。他停在一扇门前,抬手就要敲门,却在半空中又缩了回来,然后一
脸挣扎地回头看我,陪笑说:“小少爷。”
我猛地抬头。
“嘿,说句肉麻的话,小少爷,您一会儿进去了,也别说、说是我带您来的,就说……您自己想来见见三爷,您看,哎这事儿怎么着…
…”他捏了捏鼻头,像是要说不下去地转了转,又急急回头指着我。
“小少爷,就这样,就说!说您在路上遇见我了,认得我是三爷底下的人,所以想说来瞧瞧他老人家,对对对,就这么说。”
张廷哈哈一笑,拍了拍我的肩,“就这么办了,啊?”
我摇头也不是,点头也不是,一时之间也不知该怎么反应,张廷就咳了咳,有劲地敲了门。
“三爷,您睡了没?这会来了个客人,说要见您。”
张廷打开了门,跨步而入,还不忘连着我一起扯了进去,我还不及回过神来就让他给拽着走了进去。
“嘘——!”前头突然传来一声嘘声。
我和张廷俱是一顿。
房内的格局和一般不太一样,很是宽大,像是两件房并作一起,只是床前还隔着一大扇像是屏风或是木帘之类的东西,发出嘘声的青年
站在屏风边,冲我和张廷眨了眨眼,脚步放轻地走了过来,小声地说:“三爷才刚服了药,就要睡下了,张组长你就别闹了,我爷爷还
在里头给三爷看伤呢。”
这人我认得,是徐长生徐医生的小孙子——徐清宏。
上一世,继景叔之后,基本就是由他来照看任三爷的起居。单看就是个白面青年,性子却很是开朗,我曾经和他处得很是融洽,他是个
快言快语的人,粗重有细,正职其实也不是当看护,只是听说在医学院出手打了教授,被发了退学信,跟着徐长生没事,后来就被指派
去看顾任三爷,也就做了一年。
“哦,徐大夫还在里边?徐小爷,那劳烦你给我通报一声。”
徐清宏为难地回头瞧了瞧,迟疑说:“可是,三爷今天不见客。”说罢看了看我,“先生,要不这样,你留下个联络号码,我之后问问
三爷看要不要联络你。”
徐清宏才刚说完这话,张廷就拍了拍他的后脑勺,徐清宏“噢”地低叫一声,只听张廷鬼鬼祟祟地放轻声量说:“我说徐小爷,这是什
么混话,他可是任小少爷,能和一般人比么?”
徐清宏原来还要发作,听到那句话猛地抬头,一脸呆征,上下又仔细瞧了瞧 ——好在上一世我就习惯了他这其实有些古里古怪的个性
,对着他扬了扬笑,到底也算是熟人了。
“那……我、我进去和爷爷说一声。”徐清宏抿了抿嘴,快步走了进去。
我根本来不及拦他,看着他有些毛躁地跑了进去,登时觉着疲累得很。
捏了捏眉心,睁眼就见张廷瞧着我,说:“小少爷,我看您这脸色不大好……要不我现在叫下人准备房间,今晚就留这儿吧。”
我摇了摇头,笑笑说:“明天我还要去事务所上班,这里太远了。”最近的假请得太多了,再请下去,我这个月真要喝西北风了。
“哦——哦,这样,是是……您忙,要向上,看我呢,说浑话,哈哈。”
徐清宏在这时候走了出来,徐医生也在后头跟了出来。徐清宏给他爷爷拿着药箱,先走到我跟前,语气含了几分恭敬地说:“小少爷,
三爷虽说还没睡,刚用了药,人不大清醒,您看这……”
徐长生拍了拍孙子,走近我,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番,老迈的脸上漾着笑容,说:“小少爷,十年左右没见了,难为您有心,来瞧瞧三
爷。”
我看着他,低了低头,唤:“徐医生。”
徐长生点了点头,似是疲惫地揉了揉额,下颚扬了扬,“进去吧,三爷今早就没大碍了,您不用担心。”
我揪在一起的手指紧了紧,疑惑地看了眼张廷。
张廷挠着头,苦笑地摊了摊手。
“是枪伤。”徐长生接着说,“昨晚上受了袭击,所幸只是擦过肩膀,伤口不大,要不还有得折腾。”
袭击……?
临走前,张廷还不忘嘱咐一句:“千万别说是我带您来的。”
门合上。
我才意识到房里烧着浓浓的檀香,却依旧掩盖不住那隐隐约约的血腥气,夹杂在一块儿,形成一股复杂的气味。
我吸了吸气,缓缓地迈开脚步。
在瞧见他的时候,终究是一顿。
他躺在床上,枕头垫的老高,只见他偏着头双眼紧闭,那身素色绸衣的领口敞开着,露出的右侧包扎了几圈,手背插了条管子,床边放
着点滴架。旁边的矮案上摆放着一个手掌大小香炉,从里头蔓延出浓郁的香味。小香炉边还放着几包药,十几粒的药丸摆在桌上的金属
盘子里,还有一杯白水。
我的呼吸有些急促,站在屏风边,怯步不前,只能僵直地站在原处。
他现在躺在床上,动也不动,就像是死了一样。
我怕他,心里也怨他,可我知道,我从来就怕任三爷哪天死了。
不管是上一世,还是现在,我总觉得三叔他……早晚是要病死的。
小时候,我亲眼瞧见过任三爷发病,一个哮喘就能让他像是要送上一条命,抽搐得眼球都快翻白了,后来就算曾经有段时候和任三爷亲
近了,他一病起来,我没一次不让他吓的——
但是,当他对我做出那种事情,又转眼和王筝站在一块儿,从他口里宣布任氏易主的话语,我那时候是真恨不得他死的。
只是兜兜转转,渐渐地我也不明白了,到底是盼着他死还是活。
他像是不太安稳,不知是觉着痛还是什么,眉头紧了紧,突然像是要睁开眼一般,眼眉动了动。
我心跳得飞快,下意识地退了一步,整个人撞到了屏风上。
他挣了挣眼,到底还是醒了。
我屏息着,看着他慢慢转过头来。
空气似乎凝滞了下来,我怔怔地瞧着他,最后还是垂下了头。
久久,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我似乎能感受到那股让人窒息的视线,末了,还是抬了抬眸。
他看着我,神色平静,仿佛只是单纯看着前方。
在我差点就要夺门而出的时候,他突然抬了抬没有受伤的左手,只是小幅度地抬起,然后又垂了下去。
那白中隐隐带着青的唇,轻轻地张了张。
他这一个小伤,到底是伤了元气。
之前辛苦养着的身子,一夕之间就像是垮了。
我看着那唇型。
他在说——祺祺。
我突然想起了张廷的话。
『三爷啊,他老人家……嘿,思念您嘛。』
思念……
我回神的时候,已经走近他。他的目光追随着我,抬着眼,左手在床上艰难地移动着,我一开始还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一直到那白中透
着森寒的之间触及我的手的时候,我才如梦初醒地一震,几乎是反射性地将手抽开。
我一将手抽离,就顿了顿。
他垂了垂眸子。
只是过了一会儿,他的手又凑了过来。
这次他像是用足了力气,左手伸至床沿,然后抬了抬,碰了碰我的小指。
任三爷的手生得漂亮,只不过指节间似乎长了茧——那是练琴练出来的,早年,他除了待在房里画画弹琴之外,就没有其他的消遣可言
。
我记得,他弹得最好的是巴尔扎克的曲子。
在我上一世小时候的印象中,他弹得多数是贝多芬那种激烈缠绵的曲子。后来口味倒却变了,我还以为这是我和任三爷唯一可以说是相
像的地方,我们都喜欢相同的作曲家,后来想想,其实也不尽然。
那指尖传来的冰冷,像是没有血液流动过一样。
我深吸一口气,带着迟疑,或是横下了心,慢慢地握了握他伸出的手。
他的嘴角似乎扬了起来,轻轻地发出一声叹息。
我能感受到他的手指缓缓地穿过我的五指间,然后紧紧地交握,没有一丝缝隙。
他的唇还在动着。
祺祺。
我垂了垂头,嘴里溢出一句话。
“三叔。”
我突然明白了。
我和他,不管多少年……
是怎么也断不开的了。
第十回(下)
一直以来,我有个秘密。
我曾经想过,这或许是我不断地想逃离过去的其中一个原因。
只要对着他,对着这满室的檀香,我就会想起那段仅仅一个月,让我徘徊在理智和欲 望的边缘,当我几乎要崩溃的时候,他又将我释
放了出来。
上一世,我经历过的两次绑架,只有第二回事全程保持清醒,印象却是最为模糊的。
我和任三爷之间的关系演变,总是在有起色的时候,再狠狠地跌落谷底。幼时,我不懂事,又因为我妈的熏陶,自觉能离他有多远就多
远,总之,越远越好。
因为我妈老是在我耳边说,任三爷会抢我爸的东西——这点我曾经抱持着怀疑,因为在我接管任氏三年而任三爷又回来新加坡之时,我
和他就近相处了好一段时候。在那期间,估计是我坐在总裁室的那张椅子上,坐得最为稳当的一段时期。
那时候,任三爷虽说手下有打理一家公司,规模却比任氏不知小了有多少,他又总是一副不管不理的态度,成天待在郊外的宅邸,虽说
拜访讨好的人有增无减,倒也没见他上过心,或是有意合作。
若要严格说起来,我曾经深深地认为,任三爷这样的人,是不适合在满是铜臭的金钱堆里打滚的,尽管他做事确实很有手段,他本人却
永远是一副不太热衷的模样——不食人间烟火,兴许可以用这句话解释。
那会儿我也真真没想过,我们叔侄的感情能如此融洽协和一段时日。
尽管这段日子,短暂得像是昙花一现。
我还记得,我和任三爷相处得来的那时候,几乎是每隔几日就往他那儿跑,不厌其烦。有时候待得晚了,也会干脆住下,不过这情况不
多,要是不回家,儿子铁定要和我闹个天翻地覆。和任三爷一块儿的时候,难免是要小心翼翼的,一开始怪不自在,后来倒也习惯了,
虽说他老是不言不语地瞅着人,不知在想什么,可是只要静静地坐在一处,我总认为——其实我是明白他的。
至于我们的关系会变成日后那般水火不容,改变是由什么时候开始的,我自己也说不准。
只是在一个傍晚,我下了班从公司驱车到任三爷的住处,习惯性地走进门直接打开 ——徐清宏那会儿还在帮忙照看任三爷,只不过这
年轻小子在照顾任三爷的时候毫不马虎,在小事上却不怎么上心,房门都不见得锁,好在这地方偏辟,一栋宅子冷冷清清的,小贼也找
不过来,就是找过来了,也没这胆子。
徐清宏一般要是这时间不在,就是出去采买东西了,一晃就能晃去一天,终归是个年轻小子 ——虽说我俩岁数相差不大,不过感觉上
就是多了个辈份,谁让我早早娶了老婆,还有了个小儿子。
走进屋子,还是空荡荡的,我明了地走上二楼,正好二楼的房门打开来,我正要出声,却见王筝一身齐整,从任三爷房里走了出来。
也许是视角的关系,他第一时间没瞧见我,只是站在门边对着里头,带着些笑容,一脸温和说:『三爷,那我们……就这么说定了。』
他的笑容有着些微暧昧,我站在原处,待到王筝转头瞧见我,眉头轻轻一蹙,像是不认识一般地从我身边越过。
我沉默地站立着,也不知过了多久,才猛地回神。
抬脚走上前,轻轻敲了敲任三爷虚掩的房门。
里头没有任何回应,我挣扎片刻,还是轻轻推开了门。
只见任三爷靠坐在沙发椅上,偏着头,眸子微微睁着,像是清醒着,却又像是醉了一样,目光无神地看着前方。
我有些心悸,缓缓地走近了他。
『三叔,您……是不是不舒服?』我那时候最怕的,想来就是这三叔发病了。
任三爷抬了抬眸子,似是极其疲惫地抬手,用手背遮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