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入虎口——晓渠
晓渠  发于:2011年03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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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期待着苏杨再次照亮我的生话。

  有一次,我隐约听见江洪波和医生在说话,我不知道他们是要躲避我,还是故意让我听到。医生问苏杨家里是不是有什么精神病史。这个问题,让江洪波有些为难,他委婉地说,苏杨的奶奶好像精神有点问题,爸爸是自尽的,医生很严肃地推测,这很可能会影响到苏杨的精神状态,他们要对此有专门的准备。

  我不明白他指的专门的准备是什么。

  可是,我来不及去猜想,因为,苏杨醒了!

  他甚至不需要微笑,不需要语言,只睁开眼睛,看我一眼,我的世界,就象云开日出一样茫茫万丈起来!他醒了,象是睡了很长的一觉,终于醒了。我说不出有多么高兴,整个心雀跃着,「砰砰」地,跳得格外响亮。苏杨身上插满了管子,我小心地,不知该碰他那里比较好,最后我决定摸摸他的手指尖儿,说不上暖和,但绝对有温度。

  我们都没说话,在护士出门拿药的短暂时间里,我轻轻地,吻了吻他的嘴唇。

  那一刻,我以为,一切都要好起来了。

  86

  苏杨在普通病房才住两天,就不得不转入特护,他遭遇了一系列常见的,不常见的并发症,处于二十四小时紧密监护之中。我才舒缓下来的心脏,再次跟着吊起来。我们约见了很多专家,因为苏杨现在的状况不适合转院,只能请他们来会诊。

  其实,那时候,我根本就不去考虑所谓后遗症,只希望苏杨能活着,瞎了,残了,傻了,我都不在乎。

  金钱不是万能的,这世界上有些东西,金钱买不到,谓之珍贵;但大部分的东西,只要肯砸钱,都还买得到,谓之昂贵。我开始忍不住胡思乱想,当年奶奶疯了以后,苏杨哪怕是想离开那个男人,也是做不到。人穷志短.他那时候十几岁,却沦落成命运的奴隶。我终于明白,他为什么那么容易幸福和满足。

  我算不准日子,只是白天和黑夜重复着交替,我的头脑似乎一直清醒,又好像从来也没清醒过,最后,我在不确定的时间和地点,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醒来的时侯,我看见我姐。她没化妆,显得有些憔悴。

  「虎子,你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个样儿?」她不忍心骂我,又觉得心酸,「在特护外的沙发上你就睡过去了,一睡就是两天。」

  「哦......」我的脑袋还处于睡眠状态,无法思考。

  「你瞧瞧你自己,都不成人形了。」我姐拿了毛巾给我擦脸,她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

  「爸妈知道这事儿。」她轻描淡写地说。

  我皱了皱眉,这时候没心情没体力去考虑家里:「他们怎么听说的?」

  「你和江洪波整天这么耗在医院,我看你们也没想瞒着。」

  「有什么好瞒的?」我说着说着,脑子突然清醒,「腾」地坐了起来:「苏杨呢?

  苏杨呢!他怎么样?」

  我姐按住我,安慰道:「已经度过危险期,上午还醒了一会儿呢。」

  不知该不该高兴,上回就是高兴早了。

  「转进普通病房了吗?」

  「还没,医生说多观察一下,这回稳定以后再说,不过现在各项指标都很乐观。」

  我连忙起身下地:「我得看看他去。」

  我姐见拦不住,也不管了,只跟我说:「你先去收拾一下,看你这样儿,苏杨看了都闹心。」

  洗澡刮脸,换身干净的衣服,我跑去苏杨的特护。从电梯里一出来,我就看见江洪波和邹童站在会客厅那个地方,似乎低声商量什么。江洪波比邹童高很多,说话的时候,低头瞅着他,并且一边说着话,一边很自然地给他绑上围巾,那动作充满默契和关怀。邹童难得地,乖巧而顺从地听着,点了点头。

  他一抬头,见我站在跟前,旧习不改地挖苦我:「哎哟,总算见点儿人样了,还是得大姐亲自出马。」

  见我尴尬,江洪波帮我解围:「去看看他吧,状态挺好的,能说话了,我们先走。」

  他们从身边经过,我忍不住回身对他俩说:「谢啦!谢谢你们这些天帮忙照看。」

  「你鬼上身,还懂礼貌了呢!」

  邹童冲我挤眉弄眼,神态俏皮可爱。

  87

  我已站在病房外面的窗口那儿,苏杨就看见我,转过脸,他是清醒的。

  我冲他挥手,他非常细微地笑了,费劲地抬了抬手,算是回应。护士在给他换过针药,出来的时候,见到我在等,说:「怎么又来了?一拨一拨的,晚上就能转进普通病房,到时候再看不行啊?」

  我的心情是愉快的。

  苏杨这次情况比上回稳定很多,转到普通病房以后,身体渐渐好转,几乎每天都有新的进步。我把那张照片镶在镜框里,放在他的床头。他在山上冻得奄奄一息的时候,这张照片就揣在他的兜里,就好像我挨在他的身边,听他说,「哥,我可能是爱上你了。」有时候午睡醒来,苏杨会长久地盯着那张照片失神,说不清楚他在想什么。

  虽然没和别人透露,我总觉得苏杨好像变了,和以前有点无法形容的不同,他也会和我说话,不管别人在,或者只剩我和他,举止都算正常。但他时常恍惚,叫他都听不见似的。我想,毕竟经历了这么多的打击,总是要慢慢恢复,他出事那几天,我也是六神无主,恍恍惚惚的,我只能这样自我安慰,因为在心底里,我很排斥他们的暗示,我讨厌,或者说害怕,他们把苏杨当成潜在的精神病人。

  这天,我刚到医院,护士说苏杨打过针,睡觉呢,我看看表,下午两点多,刚吃过午饭,我也昏昏欲睡,躺在病房里的沙发上打盹。朦胧中,苏杨好像醒了,我连忙睁开眼,他果然坐在床上发呆。

  「醒了啊?」我问他,「护士还说你得睡好一会儿呢,怎这么快就醒了?」

  我起身,想给他倒些水喝,苏杨突然伸手扯掉手上的针头,梦游似的,下地就往外走。我吓坏了,赶快追上去,拉住他:「你这是干嘛?!」

  他用力推我,可惜太虚弱,这么一推,翻到自己一屁股坐地上了。

  「苏杨?!」我没敢强行去抱他,小声地换他的名字,「我佟琥,你哥呀!怎么了你?做噩梦了?」

  他愣愣地看着我,眼神空白,好像我是个陌生人,那一瞬间,他灵魂上仿佛附着另外一个人。

  我小心地凑近他,轻轻地握住他的手:「苏杨?没事儿吧?」

  他的眼神聚焦了,神情清明很多,叹了口气,「哥,」他轻声言语,伸手抱住我的脖子。

  我赶忙把他从地上抱起来,他瘦了那么多,横着抱他,一点都不吃力。他仅仅揽住我,脸埋在我的胸口,象只受惊的小动物。直到他又睡着了,我才去找护士,只说刚刚不小心弄脱针,她不可思议地看着我,粘得那么紧的针头怎么会脱?但好在她也没说什么。

  那次以后,苏杨再没有什么过格的行为,我便没和任何人说起这事。

  因为要照顾苏杨.我公司的事情几乎都不怎么太管。当初医生说苏杨要恢复,可能也需要不少时间,我就打算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照顾他.帮他把身体养好再说,生意是不想做了。但是苏杨恢复得不错,加上我姐很不赞成我为了苏杨什么都不管的做法,卖掉公司的事,就这么搁浅了,暂时由伍雅介招的一个朋友先帮忙看着。

  我和苏杨的关系,在家里也算是公开了,虽然之前我爸妈都有了隐约的心理准备,现在这么「明目张胆」地来了,他们还是挺不痛快的,尤其是我妈。这天上午,她打电话来,让我回去说有事商量。这段时间,我一心都扑在苏杨身上,对他们确实忽视了。当时,看苏杨吃完饭,午睡躺下,邹童陪着他,我就开车回家了。

  一进客厅,我爸妈,我姐都在呢,坐在沙发上,看着我「无辜」地走进来。

  「今天过节?怎这么全啊?」我把钥匙放在门口,顺便换鞋。

  「我们和你姐谈过,你和苏杨的事,有必要跟我和你爸交代一下。」

  「哦,谈什么?」我走过去,坐在他们的对面,这种座位的安排,感觉象是审判,让人不舒服,「就那么回事,让我怎么跟你们说?」

  「那么回事?」他俩互相看看,我妈忍不住后悔地说,「我就怕江洪波拐坏你,倒是......

  「这和他有什么关系?!」我现在真没什么心思和他们出拒,可我不想因为自己糟糕的心情,影响到他俩,把事搞僵,以后都难收拾,我只好让步,「爸妈,你们也知道,苏杨出了点事,现在还住院,状态不是特别理想。我没有心思,也没体力,这时候跟你们解释前因后果。好歹等苏杨身体好了,让我喘口气。不过有些话,我得先说明白,我的性向,和江洪波,和苏杨都没关系,就算没有他们,我还是这个样子,也不会成为你们心目中结婚生子,传宗接代的乖儿子,这点上,我对不起你们。行吗?」

  「行了,以后再说吧,「我姐看不下去,出来解围,「你们是真心疼,还是假心疼?他都折腾成这样,还逼什么呀!难不成他跟个男的,就不认他当儿子了?」

  「这……这不对呀!」我妈欲言又止,她的眼睛一直扫着我.她肯定很吃惊我的憔悴和消瘦。

  正在这时候,我的手机响起来,是邹童的电话,我一接起来,就听他极度慌张地说:「感觉到医院来,苏杨要跳楼!」

  我象触电一样,迈步就往外头跑。我不该回家,不该扔他一个人,苏杨恍惚劲儿一上来,整个人就犯糊涂。路上,邹童一直在电话和我说话,说他转头打个电话,苏杨就没影儿了,就在他在医院四处找的时候,有人发现楼顶站着人,正是苏杨。

  「把电话给他,我和他说话。」我横冲直撞地开着车,朝医院方向飞奔。

  那头没声音,接着传来邹童的尖叫:「别,别退,苏杨!我不过去,不过去。」

  「不行,佟琥,他脑袋不清楚,一靠近他就往后退。」邹童不知所措地说,「你快点来吧!」

  我从停车场一路朝住院部奔跑,两边的灌木树丛飞一样倒退,我目光昏沉,看什么都不真切,好像整个世界都在激烈的崩溃之中。楼下围了很多人,六楼顶,苏杨细细长长地站在风里,我被一阵昏眩击中。

  我气喘吁吁地跑上天台,和苏杨面对面站着,他只穿了单的病人服,裤管和衣袖都很宽大,兜满了风。他的眼神又是空洞的,目光明明落在我的脸上,却又好像根本没看见什么。其他人都不敢靠近,就怕他掉下去.没人想负这个责任。

  「苏杨,」我喊他,他的眼光冷不丁晃动了下,好像认出了我,「是我,苏杨,你记得吧,我坐在城墙上看太阳落山……你记得吗?」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衣服兜,那张照片他依旧随身带着。

  「对,那就是我,苏杨,是我。」我试着靠近他,「你下来,哥带你去。」

  「去哪儿?」他愣愣地问。

  「去看赛文,带他爬山,去我们常去的那一块儿,你忘了?哪里落日最漂亮。」

  「我没忘,」苏杨说,象是在脑海里回忆着,脸上浮现隐约的微笑,但转眼又开始糊涂:「可是,我奶奶在下面,你看,她在那里!」

  他回身指了指楼下,身子一倾斜,吓得我高呼:「苏杨!!!别动,站在那里,别动。奶奶不在下面,她在家等着你呢!」

  「你骗人,」他光着脚丫子,在靠边儿的地方往右,走得从容不迫,「你总是骗我。」

  「我没有,苏杨,我不会再骗你。」我的心随着他的每一步而疼痛地抽搐。

  「你说不嫌弃我,骗人,你比他们都瞧不起我,觉得我肮脏,虚荣,不要脸,你打我,把我当卖淫的,还付钱给我……」

  这些话或者一直积压在他的心底,若有神智,他绝对不会倾诉出来,也许正是这些灵魂上沉重的负担,日日夜夜,分分秒秒,侵蚀着他的精神,直到无法负荷,纷纷崩溃。

  「我错了,苏杨,我不是有心的,我不在乎你过去,真的,不在乎!我会象过去一样爱你,苏杨,跟过去一样,好不好?好不好?你下来,你下来,我们慢慢说!」

  苏杨的神智飘忽不定,他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他应付着俩个自己,看似十分烦恼,突然跑起来。

  我的心,瞬间被五马分尸。

  「苏杨!!!!!」

  我撕心裂肺地喊他的名字,隔着固定的距离,紧紧地跟着他,寸步不离。他却突然停下来,眼睛清亮,让我有股错觉,那一刻,他是清醒的。我们之间,连空气都凝固了,他那样痴迷地看着我,好像要永远地记住我的样子,他的头发被风揉搓得蓬乱,衣服鼓满风,如同飘扬的旗帜……他的嘴唇蠕动了下,似乎说了什么,我却听不见。

  「苏杨……」

  我心里默念着他的名字,直觉驱使着我,朝他扑了过去……

  在他转身的瞬间,我抱住他的身体。然而我们离边缘太近,他已经倾斜的身体,让我几乎无法保持平衡,我不能放手。

  就是眨眼间的事,我们抱在一起,朝外载了出去。

  88

  身体瞬间失重,那一刻,心里其实什么也来不及想,只觉得「算了吧,就这么算了吧!」,本能地抱紧苏杨。落地比想象中要早很多,感觉就是眨巴眼的功夫,心还因为失重而悬着呢,身子却沉沉地摔了。

  电视里那些为了保护谁谁,拿自己当垫子的招数,都是骗人的,人在空中,对身体的控制力很弱,我又不是田亮。因此,我和苏杨是胡乱地摔下来的……我的脑子一片空白,只看见明亮的天空,身下晃动起来。

  原来医院在换标志,因此在五楼搭了建筑台,也不知怎么会这么巧,我们正掉在上面,晃晃悠悠地,邹童探身从天台上看下来,那神态似乎要昏倒似的。我无法形容当时的心情是什么样,简直跟做梦差不多。

  「摔到没有?」我连忙确定怀里的苏杨安全无恙,「哪里疼不疼?」

  苏杨不说话,但是我知道他是清醒的,他的眼睛不再空洞和漂浮。我扶他坐起来,真想亲他,好好亲亲他,可是下面的人太多了,现在多少双眼睛都在我俩身上,只能收敛心里的欲望,顺手脱下外套,把他裹住。

  「冷不冷?」

  他摇头,却一连打了好几个冷颤,这会神智回来了,才知道冷,刚刚疯起来,冷暖不知的。

  很快,我们被拉了上去,医生怕苏杨情绪在激动,立刻给他用了镇静剂,他的眼神跟随着我,直到昏沉地睡过去。等苏杨送去检查,我这才觉得左边的肩膀疼得厉害,象是扭到了,照了片子,说没伤到筋骨,养养就好。

  大家都松了一口气,这时候,我妈走到我跟前,伸手就是一巴掌,打得我顿时愣了,从下到大,她连骂都不舍得骂,更别提动手了。

  「你没有爹娘吗?」我妈气得直哭,「你就那么跟他跳下去,想过你爸和我吗?啊!我们算是白养你了,在你心里,连个神经病都不如!」

  我妈说完,扭头就走,我连忙追上去。我从家里跑出来,他们都跟着,跳楼那一幕,对哪对父母不是惊心动魄的,他们没心脏病发作,就谢天谢地了,别说赏我一巴掌,就是杖责五十都不过分啊!老太太来气了,腿脚还挺快的,加上我身上到处都酸疼着,都出了医院大厅,我才把她追上。

  「妈,妈!」我喊她,「对不起还不行吗!我给您道歉成不?」

  「你还有脸道歉?!」我妈涕泪交流地说,「刚刚你说要是真摔下来,你拿什么跟我道歉?你让你爸和我以后怎么活呀!你就那么爱他,自己亲爹娘都不要了?!」

  「不是,妈,我怎么会不要你们,那不是紧急情况吗?我当时没想到会掉下去的,我以为,我能拉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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