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入虎口——晓渠
晓渠  发于:2011年03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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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气预报都要反着听的。」

  「你得了吧!」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就算下大雪,也没人留你过夜哈,你赶紧趁早走!」

  乔真很懂得给自己找台阶,他亲昵地推了我一把,笑着说:「佟琥,你怎这么损啊!」

  就在乔真和我暧昧地推来躲去,到了楼门口,灯光下,出现一人修长的,孤零零的身影,是苏杨。

  我愣了。

  通常苏杨看见我和乔真在一起的场合,都会很局促和担忧,但今天他情绪淡淡的,很安宁。他依旧是干干净净的模样,就象我第一次看见他,规矩文静地站在我的面前。

  「哥,我能和你说两句吗?」

  我依旧陷在要命的尴尬中,一时忘了回答,他似乎很怕我拒绝,加了句:「不会耽误你很多时间,说完我就走。」

  「哦,好,」我把钥匙递给乔真,「你先上去等我吧!」

  乔真假装好像不怎么介意,转身去等电梯。可是,我知道他如果后脑勺长了眼睛,一定在盯着我们呢。

  直到乔真上了电梯,身影才和我说话:「赛文还听话吧?」

  我真没想到他能这么平静地和我说话,好像那些粗暴和侮辱,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还是老样子,今晚给伍可接去家里,和他家的哈士奇玩儿去了,不然上去看看它,它可想你了。」

  「没关系,改天好了,」身影明显没想久留,也许他心里挣扎,语气却淡淡的,「哥,他们说的都是真的,我不该瞒着你那些事……」苏杨抿着嘴,似乎放弃了原本的想法,从书包里拿出个信封,塞进我手里:「这个,还你,我不是……不是那样的人。」

  信封里,是我那天给他的「服务费」

  他有点说不下去,我想,这个心结,在我们之间,始终无法轻易地解开。

  天上飘着细碎的雪花,飞扬路灯寂寞的光晕里,苏杨沉默地离去,大衣里鼓满寒风。

  「苏杨,」我叫住他,他站住,转过身,我们之间,好似隔着整个冬天,我心头沉沉地压了块大石,难以倾吐,只能说:「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他响亮地回答,头发在风里抖动,突然笑了,冲我挥手,「哥,再见吧!」

  他消失在黑黑的一片风雪之中。

  我站在原地,许久许久,也无法离开。

  失魂落魄地回到楼上,乔真本来在阳台上打电话,见我回来,立刻挂了电话,进了屋,问我谈得怎么样。

  「没谈什么,你怎么在外头打电话?」

  「抽烟,正好店里的电话来。」

  他和我说着,电话又想起来,他看都没看就按了拒绝接听的键,和我说:「我先走吧,店里有点急事找我。」

  我无心去追究,这时候也挺想他离开,留我一个人清静。

  整夜无眠,没点灯,在黑暗里,一支接一支地抽烟。

  第二天,我顺路去乔真的店,店力的小伙子跟我说老板在后面打电话呢,我对这里挺熟悉的,这个新店的地址,是我帮他找的。后面的有条狭长的弄巷,我绕过去,远远她就看见乔真在电话上和谁争吵。

  他们的电话讲了好久,乔真挂了,对方就再打来,似乎有什么无法协调的分歧。讲到生气的时候,乔真突然大声咆哮:「我警告你,你别以为我是苏杨!钱给过,咱俩两清,你再无赖,妈的,别怪老子不客气!」

  乔真忿忿地挂了电话,一抬头,目光和我撞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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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以前分手的时候,也没见乔真这么激动,他气急败坏地想要证明,说话激烈得好像是豁出去了。

  「姓张的是我找的,那又怎么样?我又不是编造诽谤,他说的都是真的,苏杨本来就是因为虚荣,放不下荣华富贵,和人睡觉的!连他自己都不辨解,你怎还不接受事实,我是恨你们的态度,好像我错过一次,就不配和你在一起,苏杨比我好到哪里去?最起码,我真心喜欢你,他和你就是为了钱,就象他和他那个什么狗屁叔叔一样!」

  我冷眼看着乔真竭斯底里的癫狂,没有暴跳如雷,甚至心里还会怜悯他可笑的姿态。

  「我们都会犯错,」我和他说,「有时候,我们确实不配再给一次机会。」

  乔真惊异而失望地盯着我,他的脸,被风吹得红红的,语气不可置信:「佟琥,你别天真了,苏杨不是和你玩真的,他根本就不是gay,姓张的说,他对男人没感觉,连他叔叔那么爱搞他,都弄不清楚,你觉得他对你会是真心吗?!」

  「不是所有的人,都有资格去说别人真心不真心。」我不想跟他继续浪费时间。

  「把你电话给我。」

  乔真好像没听懂,皱眉问我:「干吗?」

  「把你电话给我!」我抬高声音,从他手里夺过他的手机,回拔到刚刚的号码。

  那男人很快就接听,得意洋洋地说:「我就说么,有话好好说,弄僵了,对大家都不好。」

  「我佟琥,你给我挺清楚,有种你就再去找苏杨一次!我保证这回不是丢官破财那么容易。」

  对方没想到会是我,沉默了几秒钟,他说:「你这是威胁我?」

  「不是,我从来不威胁别人,」我一宇一句地警告他,「我说到做到。」

  挂断了电话,我把手机递回给乔真,他脸色很差,我无心多留:「以后没有必要,就别见了吧!」

  我转身走开,乔真在我身后,一句话也没说。

  也许七年前,我们分手的时候,就应该如此干脆,不该给彼此,徒留奢望。

  我不知如何在窘迫的尴尬里转身,其实,我和苏杨的症结,并不在他并不是他是否出卖过自己。我们之间,缺乏信任,和安全感。

  苏杨的手机停机,我挺纳闷的,想找邹童,他又迟迟不接电话。我决定冷静一下,去想办法。今天江洪波从南京回来,我打电话问他秘书他的航班时间,秘书说,他四十分钟后降落鹿原机场,我就明白了。鹿原是军用机场.他可能是赶时间,搭谁的顺风机回来的,我直接开车过去,令我吃惊的是,在机场外,竟然看见了邹童的车。

  这里一般车不让随便停,除非有许可证,邹童以前和江洪波一起的时候,车上有贴,但现在应该也过期了吧?他现在在悠闲地停在那儿,肯定是新办的,看来他俩真的破镜重圆了。我把车停一边,走过去,敲了敲他的车窗。

  「等谁呢你?」

  邹童有点尴尬,伶牙俐齿地反击:「你是便衣啊?我又不是来刺杀首长的,紧张个屁呀!」

  「上车,」他和我说,「有事找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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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事?」我靠着车窗问,「我给你电话怎么不接?」

  「忘了手机扔哪儿去了。今天一早我就听说苏杨退学,我电话他,又说停机,」邹童疑惑地说,「他是不是没钱交学费,要不念得好好的,怎么突然不学了?」

  我在心里琢磨着,决定还是不要把乔真的事和他说,邹童这个人爱憎分明,以后若是碰上乔真,说不准怎么刻薄呢,反倒互相弄得不愉快。。于是,我只跟他问了苏杨的地址。这时候,江洪波到了,我们分头开走,一起吃了晚饭,我也不想再当电灯泡,回了家。

  晚上,我留赛文和我睡在床上。它整晚打呼噜,害得我没睡好。

  进来,我不停失眠,闭上眼,都是苏杨的影子,他说再见时,淡淡的笑容。

  车子停在路边,这一带是老城区,街道狭窄,我开的这个大家伙,简直占去半条路,真怕给来往的车辆刮了。赛文见我下车,关了车门,「汪汪」地叫了两声。我冲他「嘘」了声,让他乖乖等着,他还不错,坐在司机的座位上等我回来。

  苏杨借住在一个师兄闲置的家里,灰色的居民楼像是八十年代盖的那种机关家属楼。我爬上五楼,面前一共三户,苏杨住的是西边的这家,我抬手敲了敲门。屋子里传出说话声,好像是他奶奶在叫他,但是没人来开门。我等了会儿,再敲了敲,这回里面传来细碎儿迟缓的动静……门开了。他脸色带着病态的潮红,嘴唇干裂,披着厚厚的大衣,没系扣,露出里面的毛衫和衬衣,里里外外穿了好几层。

  「哥?」他惊奇地,掩饰不住声音的沙哑,「你……怎么找来的?」

  「邹童给我的地址,」我不知为什么紧张得很,手心都是汗,「你病了?」

  「有点伤风,没什么。」他靠门支撑着身体,好像并不想我进去,「屋子里乱,」他解释说,「就不请你进了。找我有事吗?」

  「你,怎么突然退学?」

  「哦,要搬家,」他喘息很重,说短短几个字,就要停下来,「我奶奶有个,远方的表妹,最近老伴去世,让我们去陪她住。」

  欢喜肯定够远,苏杨从来也没有提起过这个亲戚。

  「哪里啊?」

  「泉州。」苏杨情不自禁紧了紧衣服,他在哆嗦。

  「挺远的,什么时候走?」

  「买的明天的火车票。」

  「不等病好再走?你这样,路上怎么照顾你奶奶?」

  「不碍事,吃完药,睡一觉就好了。」

  我是到他现在肯定很弱很累,不适合这么长久地应付我,可我真不想放他回屋里,好像他关上这扇门,我们就是不相干的人。

  「到那边,上班还是上学?」

  「找工作吧!」苏杨说着,朝屋子里看了看,他奶奶好象和他说了什么,我没听清楚。

  「你,还回来吗?」

  苏杨没有看我,低垂双眼,沉默了几秒钟,摇了摇头。

  走廊破旧的墙壁上,长满发霉的痕迹,我们突然都不吭声。

  可我们谁都不想结束这可有可无的对话,不想让这或许是最后一次面对面的机会,就这么草草地溜走。我们的眼光,小心地错过对方,不舍和矜持,细密地纠缠。

  我看着苏杨抓着门边儿的青白的手指头,做最后一次努力:「赛文在下面,去看看它吧!」

  赛文是他心头最脆弱的一块儿,苏杨无法拒绝,他几不可闻地叹息着,点头答应了。

  「奶奶,我下楼送朋友,你吃了药,乖乖睡觉哦!」

  他进去确定奶奶已经躺下,才走出来,转身把门从外头锁了,跟我下楼。苏杨病得真是挺重,走在他身边,他粗重的喘息响在耳边,听得我心里一揪一揪的,一句话都不敢和他说。到了楼下,他也不再逞强,坐在路边的长椅上,和我说:「哥,我走不动了,你把赛文领过来,行不行?」

  那是一个还算暖和的冬日午后,太阳懒散而黯淡,我看着赛文兴奋地不知从哪里开始舔苏杨,低低「呜呜」哼唧着,撒娇地想要更紧密地贴近苏杨。苏杨从长椅上滑坐到地上,让赛文如愿以偿地伏上他的腿,他抚摸着赛文宽厚的背,宠溺地说:「赛文,赛文,你胖了。」

  我在他俩旁边蹲着,这种时光,把过去潮涌般扯回来,我的心,随潮汐而动,朝着苏杨的方向,一路追逐而去。

  「去椅子上坐吧,地上凉。」我和他说,然后拍了赛文一把,拍了拍椅子,「赛文,上面坐去。」

  他今天特别聪明听话,一纵身就跳了上去了,歪着脑袋等苏杨。

  我伸手拉住苏杨,他手心烫人,可能是猛然一站,他突然咳起来,连着喘半天,才平息下来。

  「这样不行,票退了吧,等身体好一点再走,不然太累,身体受不了。」

  「不用,麻烦,我买的卧铺,不累的。」

  「那我带你去打针,打针好的快。」

  「谢谢你,哥,」苏杨的手铺在大腿上,长长的,在惨淡光线里,白得吓人:「看看吧,晚上不行,我自己去就行。」

  「苏杨?」我试探地叫他的名字。

  「恩?」他微微抬起头,看着我。

  「你,是不是为了躲我,才去那么远的地方?」

  「不是,」他情绪那么安稳,好象我施与他的纠缠和折磨,他都没有放在心上,「我只是觉得,这样对咱俩都好……」他抿了抿嘴唇,睫毛交织在一起,分开,慢慢地:「哥?」

    「恩?」

    「我,不是为了钱,才跟你好的,」他说,「虽然不配,不应该……可我真的是……很喜欢你。」

    我的喉咙,被酸酸地拥堵了,竟是半个字都说不出来。「留下,苏杨,我们不分开!」这句话几乎脱口而出。然而,当我过去承诺他的幸福,到头来不过是空头支票;当我无情地侮辱,伤害,和抛弃,当我比那些流氓变态更无耻地欺负他……之后,苏杨凭什么要继续相信我?

    「杨杨!!!」

    就在我们沉浸离别之前的酸楚和无奈之中,高处突然响起他奶奶呼唤他地小名儿,我们都情不自禁地抬头,然后,目睹着,苏杨奶奶从五楼的窗口,纵身跳了下来……几乎还不及眨眼睛,她的身体,摔在离苏杨只有几步远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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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眼就有人围上来,七嘴八舌地说:

  「谁这是?」

  「五楼的?老齐家的?不是啊,他们不是出国了吗?」

  「没气了,肯定完了。」

  「怎这么想不开?」

  ……

  不管周围多少嘈杂,苏杨一动不动,连眼睛都没眨一下,过了好阵子,他才慢慢站起身,摸索着,拨开围观的人,低头看着,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然后,他蹲下身,伸手去摸他奶奶的血肉模糊的脸……我一把抓住他,将他搂进怀里。

  「苏杨。」

  我叫着他的名字,感觉着他的重量,依靠上我的身体,一句话也没说。

  那几天,是我从小到大从未经历过的混乱和惊惶。

  苏杨家里根本就没有什么人,各种手续都是王超和我姐找的人在帮忙跑,江洪波和邹童一直陪着,就算不明说,我也知道他们担心的是什么。其实,我心里比谁都没底,只好不眠不休地盯着他,但是,苏杨在情绪一直没有特别激动,即使他奶奶火化的瞬间,也努力地维持着冷静,只有眼泪,无声地,顾着脸颊淌下来。

  我真是惊讶苏杨的身体,能把这几天熬下来,他的状况糟糕到所有的人,都不敢有分秒的放松,就怕一个不留神,他就会倒下来。火化以后,苏杨要把骨灰送回老家和他爸爸合葬。

  「哥,我想自己回去。」

  「别,苏杨,邹童他们都不去,」我做了让步,也有坚持:「我陪你,好不好?就咱俩。」

  苏杨轻轻地呼吸,嘴唇淡白而无力,点了点头。

  江洪波听说后,把我拉到一边,十分不放心地说:「他可是好几天没吃饭了,你自己能应付过来?」

  「不远,下葬了我就把苏杨带回来,等烧头七的时候,再送他回去,要不怎么办?我怕逼得紧,他连我都不让跟着了。」

  「行,那你们先出发,我和邹童后去,万一出什么事儿,也有个照应。」

  事情就这么定了。

  苏杨的家乡不是很远,开车也就四个多小时,他一路都歪在座位上睡觉,他最近太累,得靠药物才能入睡。我们直接去了公墓,入殓以后,苏杨直直地跪在墓前,然后突然倾身上前,亲了亲墓碑上奶奶的照片。我鼻子顿时一酸,心紧紧地缩成团。他给奶奶磕了三个响头,终于说:「奶奶,孙儿不孝顺,让您失望,不能安息。」

  我赶忙上前,拉住他:「起来吧,苏杨,奶奶不会这么想。」

  他倒没有纠缠,乖乖地和我站起身,山上风大,老实地让我把帽子围巾给他戴好,他的眼睛看着蜿蜒山路,对我说:「哥,你背我下山,好不好?」

  「有什么不好的,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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