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入虎口——晓渠
晓渠  发于:2011年03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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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蹲下身,感觉他趴上我的背,最近苏杨瘦太多,我托着他的大腿,感觉都给骨头咯得疼。我沿着台阶一路而下,他的脸抵在我左边的臂膀,呼吸滚烫。

    「苏杨,」我和他说着话儿。

    「恩?」

    「咱们下山就回去,好不?过两天需要上坟的时候,哥再送你回来。」

    「明天吧,」他说,「我们找个地方睡觉,我好累。」

    我赶紧答应,「那好,我们找个酒店住一晚,你想吃什么?我们顺路去吃。」

    「回房间叫外卖得了,我就像睡觉。」

    「成,你吃点再睡,不然睡不实在。」

    「好,」他答应得挺爽快的,「哥,咱俩一起睡,行不?」

    「我不累。」

    「你都好几天没怎么睡了。」

    「谁说的?我天天都睡。」

    「我睡觉前,醒来后,你都是清醒的。」

    「那也睡够了。」

    「哥……」

    「恩?」

    「……」

    苏杨突然不说话了,他的额头,轻轻地,贴在我脸颊上。

    我就在市区订了酒店,叫的都是粥汤。苏杨到没忽悠我,挑两样吃了几口。我没敢多劝,怕他吃不好会呕吐。我见他躺回床上,于是就去拉窗帘,这房间窗户很大,可以鸟瞰整个城市。苏杨叫住我。

    「开着,」他说,「别拉窗帘。」

    我只得由他,换了衣服,跟他躺进被窝里。

    我们在傍晚夕阳里,紧紧地拥抱着彼此。

    「哥,」苏杨的声音轻飘飘地传来,象深夜里悠然而过地一声叹息,「你们应该讨厌我的。」

    「又瞎说什么呢?」

    「我不是为了给奶奶治病,才给张叔睡地……」他顿了顿,「奶奶是给我气疯的。」

    「等你病好了再说吧!」其实,过去如何,这时候的我,是一点都不想去计较,「你不是说你困了?睡醒咱回家再说吧!」

    苏杨长长地叹了口气,翻了个身,呆呆地望着天花板:「我不是故意瞒你,哥,我也痛恨那个时候的苏杨,也无法面对……为了钱,为了将来,为了不受苦的生活,出卖身体的事实。」

    他看起来飘渺而沉陷,脸上的忧伤,让我无法打断。

    「张叔是看着我长大的,从小就对我好,比我爸还关心我。我有时候觉得,也许他才是我亲生的爸爸。后来我爸出事,没有一个人肯帮忙,我奶奶找了很多人,花了很多钱,刚刚搭好的路,我爸却在里头上吊了。他们都说事情牵涉到太多上头的人,不能留着我爸。」

    苏杨很少说他和他爸的关系,我只觉得他们之间,就象很多父子,有些冷漠。

    「我们那时候真是一分钱都没有,房子都卖了,我奶生口气,就有些神经兮兮的,脾气很暴躁。我们住在张叔暂借给我们的房子,没人在乎我们,包括以前跟我爸的那些很亲近的朋友,都离我们远远的。只有张叔不嫌弃。他有家有世,看上去挺正常,我那时候连同性恋是什么都不知道。」

  苏杨无法连贯地说很多,他总是断断续续,象是回想,又象是体力上跟不上去,我心里为他的憔悴不堪深深地担忧。中途江洪波打开电话,我都没敢接,就怕惊扰了苏杨的情绪,那些日子的相处不是白来的,我特别不踏实,又说不明白那股隐隐的惊恐,从何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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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有一回,我奶出城,晚上赶不回来,我自己在家的时候,张叔来了。那天,他喝了点酒,醉醺醺的,说晚上不走。那是他的家,我也没说什么,睡到半夜,他摸上我的床,就……」

  苏杨停下来,气息不匀称,好像挺难受,我连忙给他找水,又吃了几颗药,可是那些狗屁的退烧药一点都不好用,他的体温依旧很高,好像开始打摆子,哆嗦得厉害,我看他真是快要撑不住了。

  「别说了,苏杨,咱去医院吧!好不好?哥带你去医院。」

  他象是没听见我的话,转身抱住我:「哥,你用点力气抱我。」

  我按他说的,将他炽热的身体抱进怀里,他贪婪地吸收着我身上的体力。

  「我从来都不怎么聪明,那时候成绩已经很糟糕,连高中都没考上。我不知道该怎么照顾奶奶,对将来充满恐惧。可是,我顺从他了,尽管打心里讨厌他那么搞,尽管我一直认为,他对我的关怀,就像爸爸对儿子一样……我那时候真觉得自己一无所有,留个不值钱的尊严有什么用呢?」

  我想起苏杨奶奶有次撞见我们接吻发疯打他,便猜到后来的故事,也许是知道了苏杨和姓张的关系,受了刺激,加上本来就不怎么太正常,才发疯的。

  「我没在你跟前装纯,刚认识你的时候,我真没想到你也是张叔那种人,哥,你看起来一点都不象喜欢男人的人。我不是为了你的钱,哥,真的不是。上大学以后,除了我奶奶治病,我再苦,都没有去动张叔给我的那笔钱。荣华富贵和权势,我都见的多了,那些东西都不长久,都不可靠。我想脚踏实地过日子,平淡的日子,给我奶奶养老送终……」苏杨抖得不那么厉害,象是渐渐安宁了,他伏在我胸口,如同过往很多很多次那样,倾听着我的心跳:「哥,我不后悔和你一起……我真的没想到,我还能幸福。」

  我感觉眼泪慢慢地流下脸颊,痒痒地,我流着眼泪,亲吻着苏杨:「会幸福的,苏杨,咱们一定会幸福的!」

  他的身体似乎变轻了,像一片树叶,落在我的胸前。

  「我困了,哥,咱睡觉吧!」

  夜色降临。

  我倾听着苏杨的气息,在我耳边缓慢而匀称地响起,他的身体很自然地依偎着我,好像我真是他的幸福。心里的内疚感,如同缠藤一样勒着我,几近窒息,这种情绪消耗着我的理智和体力,也不知什么时候,我沉沉地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满室都是阳光,我皱了皱眉,脑袋里混混的,有点不太清楚自己身在何处,就象苏杨说的,我已经有好多天没这么完整地睡过一觉了。习惯性地,我伸手去摸身边的人,结果,空空的。苏杨那头的床,根本没人睡,被窝里冷冰冰,他什么时候起来的?

  「苏杨?」我叫了一声,卫生间里很安静,没有水流声,他应该不是在洗澡,「苏杨?!」

  我起身,发现苏杨根本就不在房间里。穿上衣服,在酒店里里外外地找了一遍,也不见他的人,我突然感到一种不详,正冷冰冰地,爬上我的后背。

  苏杨失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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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洪波帮忙调动了很多人手,汽车站,火车站,挨处问,就是找不到见过苏杨的人,直到夜幕降临,也没有消息。我开车去了他爸爸和奶奶的墓地,看门的说没见过苏杨来。我们在城里四处漫物目标地找,人海茫茫,将每个人都拼比的那么渺小而微不足道。我感到一股心焦,象野火般燃烧起来,胸口炽热而闷堵,不管江洪波怎么劝,完全是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只觉得手脚冰凉,脑子里乱糟糟的,恨不得伸手给它扯烂。

  「他要是出什么事,」我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可是我的情绪,已经不是尼古丁能安稳得住,「都是我逼的……都是我,把他逼得走投无路了。」

  「别这么说,」江洪波还是企图安慰,「苏杨不会有事,他可能就是想一个人呆着。」

  「你没有看见他那个状态吗?!他根本走不远,连钱包都没拿,能去哪儿啊!」

  「对么,所以说走不远的,可能病倒,被送医院去了,我已经都找人去医院问,你别太着急。」

  「你不懂,江洪波,你不懂的,苏杨昨晚就不对劲,他说话特别怪,我都觉察到了,妈的,却睡着了,你说我他妈的怎么就睡着了呢!」

  我抽了自己一巴掌,被江洪波一把拉住了:「虎子,你别什么都往坏处想,苏杨说不定就是想冷静冷静。」

  我心里清楚,苏杨什么都没有了,虽说奶奶是负担,却是他坚强的理由,让他不管多难,都得撑下去。就算我前段时间那么玩弄他,侮辱他,伤害他,他也只是想带着奶奶离开,到个崭新的地方,重新开始。可现在。连奶奶都不在,这个世界上,苏杨一无所有。

  不再牵挂,不再留恋。

  江洪波叫了外卖,让邹童吃,他胃不好,挨不得饿。我坐在一边,突然灵光乍现:说不定苏杨回家了呢!他那么爱赛文,怎么也会回去看看它。我从沙发上跳起来,就往门口冲,「苏杨肯能回家了!」我现在说话都语无伦次,完全联系不了上下文。江洪波焦急地要追我,又不放心地嘱咐邹童:「你把饭吃完,我去看看虎子。」

  酒店的走廊里,江洪波拉住了我:「你又要去哪儿,你就算再怎么找也没用,外面找的人够多了。」

  「他肯定不放心赛文,他会去看赛文的!」

  我是坐不住的,哪怕就是在外头没有目标地瞎转,也比在酒店里苦等强,我决定回去。江洪波让邹童先跟我走,他不想我这时候开车,不过,他还得留下来,和当地的人手交代继续找人的事情。

  回到家里,屋子是空空的,苏杨根本就没回来。

  邹童似乎早就知道苏杨不会自己回来,也许,我也是知道的。

  但是,我忍不住想给自己吹起大大的,希望的泡沫。

  苏杨认识的人,我们都问过了,包括那个张叔。我能感觉到自己的信心,正在一寸一寸地崩溃。苏杨,你在哪儿啊?!

  一夜无眠,邹童也只能陪着。

  第二天,江红波赶回来,家乡那里依旧没有苏杨的消息,我们开始在这里乱找。除了老家,苏杨只认识这里,他如果想跑去陌生的地方躲我,不会连身份证什么都不带。因为过了二十四小时,我们真是报案,找了很多人,拿着照片去车站,医院,酒店……能去的地方都去,时间每过一分钟,我的希望,就缩小一点儿,我已经完全没有耐心,绝望而疯狂。

  赛文蜷缩地睡在苏杨以前住的那间客房的床上,我走进去,他抬头看着我,又觉得无趣,躺了回去,我对它的耐心和关怀,总是不如苏杨。坐在床边儿上,我想起苏杨刚刚到我家来住的时候,他总是留赛文在他的床上过夜。

  「它睡觉大呼,你不嫌它吵啊?」我问他。

  「赛文可比你安静多了!」

  苏杨捉弄我的时候,总是自己先笑,黑眼睛弯弯的,特别可爱,他是那么容易开心的人。

  他常看的余秋雨那本书还在,没有带走,我伸手拿过来,这本书里夹着一张我的照片,我曾经因为苏杨的偷偷喜欢,那么那么地得意!翻开书,照片却不见了,我心里抖了下,思维在缓缓地转动,突然间,想法咬合在一起:我知道他去哪里了!

  84

  寒风象刀子般凛冽,刮在脸上,一片麻木,冷暖不知。正是黄昏,四周渐渐暗淡,只有遥远地平线上的斜阳,还剩寥少光辉。

  光秃秃的城墙,寂寞而消沉。

  我象疯子一样地嘶喊着苏杨的名字,回应我的,唯独空荡荡的回音,一遍遍,伤心地重复。到最后,我完全失去了声音,不管多忙卖力,「苏杨」两个字,都只有在心里,才能嘹亮地喊出来。

  他不在这里。

  邹童开始还努力地帮我喊,但他很快就认定,苏杨不会来,他病得那么重,没有体力爬上来。可是,邹童不懂苏杨的执拗,他认定的事,就算是粉身碎骨,也不会放弃。

  「你确定就是这里吗?」邹童问我,「我们要不要去前面找找?」

  「他要是来,肯定是这里。」我的声音听起来嘶哑而丑陋。

  我们就是坐在那截短墙上,看日落,拥抱,接吻……他的手紧紧抓住我的,象是抓着他一生的幸福,我说,你的手指头怎么跟绳子一样长?苏杨说,要是绳子就好了,把你牢牢绑住。这里有他最珍贵的回忆,曾经有一个夏天的傍晚,清凉的晚风吹来,他的脸在余晖里,是好看的粉红色,他的眼睛里映着一片火烧云,他说,哥,我真幸福……

  回忆长满荆棘,每想一下,都是无边的刺痛。

  我简直要疯了,喉咙火辣辣地疼,心口闷得象要窒息,蹲在地上,我抱着头,痛苦流涕,那种煎熬,我宁愿死去,宁愿死去!

  「佟琥,」邹童蹲在我身边,抱住我的肩膀,「你别这样,我们回去,再商量看看,苏杨身上没多少钱,走不远的。」

  流过泪的脸颊,被风一吹,顿时要裂开似的。邹童本来身体就糟糕,这会儿冻得直哆嗦,小小的身子蜷着,回去肯定要病的,我不能再连累他。

  「你先回去,」我哑声说,「我在这里等,苏杨肯定会来。」

  「这里等一晚,你就冻成冰棍了!你怎么知道他会来?」

  「他喜欢这里,苏杨特别喜欢这里。」

  我在心里说,他在这里爱上我的,他在我的背后看夕阳,拍下我的照片,放在书里……我猛然回头,不远处的城楼,在暧昧的光线里,显得残缺不全。有一次带赛文来,它乱跑,蹦了上去,苏杨追它爬上去,对我说:「哥,我在这里偷拍过你……你坐在城墙上,称着夕阳,真帅!」

  我几乎手脚并用地爬,那里并不高,很容易爬,可是因为太紧张,没有平时灵巧,好不容易上去,苏杨几乎立刻出现在我的视野里。

  他靠着墙角,揣着手半躺半坐,头耷拉着,帽子遮掩了整个头脸,就算看不清他的面目,我也知道他是我的苏杨。我激动得趔趄,狼狈地冲到他的身边,邹童没有跟上来,他立刻给江洪波打电话。

  我小心地捧住他的脸,轻轻地喊他:「苏杨?」

  他长长的睫毛低垂着,眼窝发青,身体冰冷而僵硬。

  85

  有很长很长的一段记忆,是断断续续的,我记得漆黑的山路,记得风象发狂一样地刮,记得邹童沉重而难受的喘息……,背后的苏杨安静地连呼吸和心跳都细不可闻。我把身上的大衣拿来裹着他,想要温暖他,想他的脸颊,象上回背他走下墓地时那样,热乎乎地贴着我的。可是,他的身体,冰冷得没有任何生命的征兆。

  山下救护车已经在等,我看见穿着制服的急救人员,从我背后接过苏杨,他们抬得那么轻松,好像一米八三的苏杨,连点重量都没有。我想跟上救护车,却给江洪波拽住,他说,虎子,别耽误他们抢救,你坐我的车。我没听进去,继续跟着医生,邹童和江洪波左右把我强行架到他车上,我却连反扰都没有。

  我有点糊涂。脑子里很乱,不知是该高兴,还是担心,整个人缺乏表达的能力,好像连简单的反驳,是或者不是,都不怎么会说了。可是,我的心又很清楚,医生说的一宇一句,我都听得很真切,牢牢记在心里。

  苏杨一直昏迷。

  他们都劝我去休息,而我对睡眠,充满恐惧。

  上一次睡觉,我丢了苏杨,这一回,不管多困,我都不敢睡,我希望等他醒来,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我。

  我姐、王超,大飞他们都来过,我的脸上一定写了「请勿打扰」,除了象征地安慰几句,他们都不敢来招惹我。邹童好像回来就病了,我一直没看见他出现,江洪波因此显得格外忙碌,我很想跟他说,你不用管我,照顾邹童去吧!可是,我暂时性地遭遇到表达的障碍,除了苏杨,我对整个世界都漠不关心,包括我自己。

  苏杨那时侯还住在特护,我隔着玻璃能看见他安静地躺在那儿,脸色清白,这些天,他一直就这个姿势,我真怕他不舒服。白天,我通常都在这里等着他,就象以前等他放学,不管多久,看见他从人群里走来,笑起来灿烂无比的神态,照亮身边每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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