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非鱼——桔子树
桔子树  发于:2011年03月0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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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子奇不明白自己说错了什么让林鱼眼神突变,一时不敢再开口,好在心蕾并没有发觉,一路眉飞色舞着讲述起自己出国的见闻,气氛渐渐回温。林鱼时不时的给予不屑的嘲弄,一如寻常。
两人正当争得脸红脖子粗,却听到侧巷里隐隐约约传来几下呻吟与哀叫,伴着沉重的打斗声,听来十分凄惨。林鱼又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这样的事在自己面前发生,更不要说还有一个同样热血的徐心蕾在。
只一个照面,江子奇已经看出对方身手不凡,只可惜拉住了一个,漏了另一个……
“哎!你们这么多人,欺负人家一个,要不要脸啊!”徐心蕾的声音十分尖锐,语调也十分尖刻,要让人家当作听不到,想来也不可能。
原本在旁边观战的一个人忽然转头利目向这边射过来,眼神阴郁冷硬,嘴角一抹嘲弄带着十足的挑衅。
林鱼一向习惯先发制人,从不扭扭捏捏,这场架眼看已是不可避免,当下便把心蕾往江子奇怀里一推:“保护心蕾……”话音未落,人已经冲了出去。
对方脸上掠过一丝诧异,随即便是冷笑,黝黑的皮肤,森冷的白牙。
不过一拳下去林鱼就已经感觉到不对,那个人,很瘦,十分的瘦,精瘦!瘦到他的手指像是打到钢筋上一般的疼,而对方,很明显的没有一点痛苦的表情。
出招极快,极猛,林鱼无法躲避,只得与他硬碰硬,不过挡了几下,已经震得手指发麻,骨头都像是要断裂开。
怎么会这样!?
林鱼来不及想,江子奇却已经看出来,这个人用的是泰拳,而且是高手中的高手,这种程度的攻击林鱼根本承受不了多久,毕竟他还是个孩子,而且从来没有经过正规的训练。
“你有没有手机?”
“你有没有带手机!”
徐心蕾已经看傻了,江子奇伏在她耳边连问两声才惊醒过来,马上大呼小叫:“你还站在这里干嘛,还不去帮忙……你……”
江子奇只看到她在手在自己眼前乱晃,懒得同她解释什么,只不动声色的把她的手机拿过来,藏在手心里悄悄按110报警……
可惜……已经来不及说完地址,不过几分钟的功夫,林鱼那边明显的已经支撑不住,一个势大力沉的膝击攻过来,林鱼虽然准确的挡到了,却还是被震伤,脚步一错摔倒在地,头眼发花。那人冷冷一笑,又是一脚飞踢过来,林鱼眼前一黑,心中只有两个字——完了。
但,那意料之中的一击却挡空,林鱼醒过神来,只看到江子奇高大的身影挡在自己面前,被夕阳照成剪影。
“你还好吧!”江子奇伸手将林鱼拉起来。
“还可以!”擦掉唇边的血迹,林鱼忽然觉得自己还能再撑下去。
两个人出手总是要比一个人好得多,也好在另外几个人都只观战没有上来帮忙,大约都知道他们家老大可以轻松料理搞定。
实力摆在那里,下风永远是下风,而且时间一长林鱼脚步愈加凌乱起来。
他在死撑,江子奇忧心忡忡,眼中有了牵挂,手脚就更加难发挥,只有尽量的能挡便帮他挡掉点,很痛,但很快就麻木了。
“你先走!”江子奇低吼,林鱼却似听不到,目光如鹰一般犀利与深刻。
“你先走啊!”这死小子到底想干吗?江子奇急得冒火,大家都是萍水相逢素无仇怨,想必那人也不过是一时兴起拿他们当活沙包练拳,可是以林鱼这种不要命的打法,万一被人打到要害上……泰拳,本就是一种可以杀人的技术。
“叫你先走,听到没有啊!”江子奇大怒,一把抓住林鱼的衣领将他扔到身后。
“走什么走!”林鱼恶狠狠的瞪回去:“难怪我会丢下你一个人吗?”
江子奇猛的一愣,眼前的一切都淡去,只留下林鱼灿黑的双眸,内有火光奕奕生辉。
“你小心哪……”林鱼惊叫出声,江子奇只感到左肩上一记沉重的钝痛,整条手臂便像折断了一般麻木。打到这个份上,所有的反应都是下意识的,随手转身砍出去,五指并拢成刀……
那人躲避不及削到脸颊,被江子奇手套上的金属环扣划出一条细长的伤口;登时暴怒起来,化拳为爪挥出,一下子撕下江子奇一片衣袖,留下三道血痕,顺带,连他右手的手套都一并扯下。
“噫!”江子奇听到一声轻喟,眼前的人已经退开一步,正在迷惑不解中,却听到对方转头劈里啪啦说了一堆话。江子奇的泰语能力有限,只听懂:他,你们,香港,台湾……再然后一行几人拖了地上已经几乎化为烂泥的一个家伙转眼间消失无踪影。
林鱼看得一头雾水,正在犹豫是不是要追上去,却看到身边一直傲然挺立的某人,身体晃过几晃开始摇摇欲坠,只得赶紧上前扶好,随即却听到远方隐隐的有警笛声传来。
XXX!来得真是时候!林鱼心中默念三字经,他一向讨厌条子,当下只留了徐心蕾一个人去应付,自己则架着江子奇回去擦药。
(10)
衣服脱去才知道伤得有多重,几乎所有的重手都由江子奇吃下,一身的青绿淤痕,尤其是肩膀上碗口大的一块乌青,隐隐的渗出血丝,看来触目惊心。
林鱼把冰格里所有的冰都倒出来,还是不够敷,江子奇却低低闷笑:“你索性把我扔到冰箱里去算了!”
林鱼无奈的撇嘴:“你倒还有心情笑!没打过架啊,连躲都不会!”
“我不笑,难道哭吗?”
呜呜呜……江子奇假哭:“我这都是被谁连累的啊!”
林鱼狂汗一把,转身去找药箱,江子奇看那忙忙碌碌的身影,不自觉嘴角向上弯,受了伤还有人为你料理,已经是很幸福的时光了,不笑,难道还要哭吗?
好在林鱼平日里打架像吃饭喝水,家中装备十全,久病成良医。只不过这一次江子奇全身都是伤,简直无从下手,索性就整瓶的跌打酒都倒了出来,空气里顿时弥漫起浓烈的酒气与苦涩的药味。
“诶?”手指触到江子奇胸前一条纠结的深长伤痕,林鱼惊叹了一声:“怎么弄的?”
“是刀伤。”这里的光线有些暗,空气有些闷,拌和着跌打酒的药味,江子奇不自觉有些恍惚,思绪回到记忆的某一个瞬间,声音开始变得幽暗而低哑,像是从岁月的洪荒中远远而来。
应该是在东南亚吧!被一个朋友出卖,华仔带了一帮人找上门来,虽然侥幸逃脱了却被一刀砍中胸口……
再后来独自躲在海边的一个废弃的木屋里养伤,南亚的空气潮湿而闷热,伤口时时被汗水浸渍,不断感染,反反复复,最终化为丑陋的疤痕。
本以为要活不下去了,是真的以为这一次要活不下去了,炎症带来持续不断的高温,整个人神志恍惚,在半梦半醒之间看到曾经经历过的人和事,一帧帧从眼前滑过:爸爸,远哥,咏华……熟悉却又陌生。
江子奇用偶尔的清醒在想:如果在下一秒,他的生命在人间蒸发,可会有人为他哭泣?而时常来不及思索完这个问题,便已扑入下一个深渊。
死亡是真相,突破虚假的繁荣,在那一刻他突然明白,时间如指缝之间的雨水滑落无法停止,而生命并不如人们想象的那般珍贵而重要,它非常真实并且脆弱,可以轻易的死去,了无痕迹!
正是在这一刻,江子奇发现,人们其实并不拥有控制生命的权利,这是无知的狂妄。
每多人在死里逃生之后都会将奇迹归功于意志力,江子奇虽然活下来了,然而在当时他却并不在乎。他的人生路走过23年,回头望,竟没有太多的留恋,也就不会恐惧。死了便死了,活着便活着,生亦何欢,生亦何惧,他随意的游走于生与死的边缘,摇摆不定。
或者是伤得还不够重,或者是一贯的好体格,又或者是上帝感觉还不必结束……总之他毫无理由的活下来,靠着几块饼干,很少的一点淡水,以及,几片阿司匹林。
当高烧退去,神志一点一点清明,他闻到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味,微咸而粘滞,一如那些死亡的动物。挣扎着爬到门边,伸手推去,阳光扑面而来,江子奇在一瞬间被感动,泪流满面。
如果你曾经死过一次!
如果你曾经死过一次,便会发现过去执着的很多事,其实并不重要。
临近赤道线的烈日似一种洗礼,江子奇看到自己身体里有些东西被蒸发掉,变得洁净而透明,宛如新生。
前一世,全部抛弃,都无所谓,唯一的遗憾,是没有早一些死去。
而这一世,想要自由,并且,寻找爱!
后来,一个住在海边鱼村的小女孩发现了他,江子奇以为这会是另一个结束,却想不到成为新的开始。
她会在每天落日之前给他送来一碗鱼粥,江子奇躺在木屋的角落,听她赤脚踩过木质的台阶,在海风中的腐坏的木料发出轻微的吱咯声,心跳如撞鹿。
他们用最简单的马来语交谈,说‘谢谢’和‘你好’然后长久的微笑,江子奇送给她海边拾到的最美丽的贝壳,看着她小小脸庞笑得皱起来,似一朵花。
江子奇不知道当这小女孩长大后是否还会记得他这个潦倒而脏乱的朋友,而他却会永远的记住她,因为她的善良让他在最绝望的日子里触摸到爱的轮廓。
再后来他离开了那片海离开马来西亚,其实如果可以他并不介意永远在这片湛蓝中生活下去。学习出海和打鱼,用曾经编织柔曼长发的修长手指编织鱼网,疲惫时躺在沙滩上享受清爽的海风。
然而,很可惜,他并不拥有这种幸福的权利!
当他又一次活过来,他便又一次开始面对继续活下去的压力。
马来西亚是一个太危险的地方,而他也无力保护一个美丽而娇脆的生命。
“告诉我一个秘密好吗?”江子奇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喉结缓缓的滑动:“然后,我就可以告诉你我的!”
“秘密吗?”林鱼有一丝慌乱,不自觉的深呼吸,他在床边坐下,又灌下一大杯冰水。
天已擦黑,窗外是浓蓝的夜,林鱼忘记去开灯,任凭黑暗模糊各自的脸。
“我,从小就没有爸爸,你知道吗!”
“嗯!”
“对,这个不算是秘密,真正的秘密是,其实我需要他。”林鱼紧张的回头,在暗中看到他的眼睛,平静而明亮,浸润在水光之中,映衬一层又一层的阴影。他常常这样看他,慈悲而怜惜的眼神,真正的宠溺,于是安定下来,继续述说。
没有人从一开始就坚强,只是生活逼迫不进则退,他有天生的傲骨,永远不会向任何事低头,所以能在三岁的时候敲开邻里街坊的门来借钱,四岁时追打辱骂母亲的恶童。
长到十一岁,他已经是母亲的依靠,是全家的依靠,从此再没机会软弱,再没机会迟疑,他永远神色坦然目光坚定,年少稚嫩的脸上流露成年人的镇定,仿佛对自己所要面对的一切无知无觉。当他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就已经学会用这样的方式给自己担待。
“我一直都提醒自己要坚强,因为坚强不容易被伤害;我强迫自己去忘记,因为依赖会让人变得软弱。我刻意忽略他的存在,靠憎恨他来获得继续前行的勇气,承担所有被他抛下的责任,并以此换取鄙视他的权利。所有人都相信林鱼很强大,所以人都以为我不需要一个爸爸,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一直都需要,甚至,渴望。”
林鱼的声音微微有些发抖,他并不习惯说这样的话,此刻说了出来,或者也是因为憋了太久,在他漫长的没有童年的成长中,他一直都在祈许一个高大而坚定的形象,一个可以扑到他的背上,骑到他脖子上,对他撒娇,向他需素食物、玩具和保护的男人。永远的宽容并且足够强大,无论做错了任何事情都会依旧爱他,决不会离开!
他没有等到,于是自己扮演了这梦中的角色。
“然后呢?他出现了,为什么你没有快乐一点?”江子奇永远目光敏锐,他从来没有问过,但是他知道。
“这是另一个秘密。”林鱼无声的笑:“他出现,如我期望的那样强而有力,他愿意承担一切,并且做得很好。我们吵一通,打一架,哭一场;然后一切又回到了原点。我其实早就原谅了他,但是我已经忘记,要怎样做一个儿子!我把老板娘推到他身边,说‘哎,照顾好你老婆!’;其实我也很想把自己也推到他身边,说‘哎,照顾你好儿子。’但是我做不来,真的做不来。我很累,一路狂奔,看到街角有无数躺椅在招手,却停不下脚步。”
林鱼的眼神疲惫而脆弱,但仍然倔强。他被过早的推向那舞台,灯光打下,形象定格,从此不可再回头;等到曲终,落幕,人散场,仍无法出戏,疲惫的挣扎着一天又一天。
江子奇不由得伸出手,轻轻拍他的脸颊,说道:“你这孩子!”
林鱼无奈的苦笑,这一次,却没有躲避。
(11)
“你呢?现在轮到你了!”林鱼又灌下一杯冰水压平心中的波澜,水份从眼眶中凝结出来,异样的明亮闪烁,却不坠下。江子奇心中惘然,忍不住摊开手掌伸向他的眼睛。
林鱼一手拍开,笑道:“搞什么?你以为我会哭么?”
江子奇无言,不过这样也好,很好,一个从来不会崩溃的人,总要好过一个一直在崩溃的人。
“我的故事,听起来很不真实。”江子奇从不拥有清亮悦耳的嗓音,总是带着淡淡的沙哑似陈年的亚麻,在这样的夜色中响起,有奇异的力量。
“在我一岁的时候母亲便离家出走,从此再没有出现过,我爸爸是个赌鬼,终日留连在各家赌场,直到输光身上最后一分钱。”
江子奇并不记得母亲的模样,一岁的小孩子是不会有记忆的。他记忆最初的场境是赌场:吵杂,喧嚣而又拥挤,空气中流淌着不洁的汗味。再大了一点他开始独自穿梭于这些地方,以便于把父亲叫回店里去给客人剪头发。
“有时候他手气好,就会很开心,抓给我大把的零钱去买糖,而当他手风不顺的时候就会打人,喝劣质的白酒,然后两眼通红。”江子奇缓缓的闭上眼睛,思绪在记忆的长河中游走。他的父亲有非常高超的技术,却用操作银色刀剪的手指去抚摸麻将和牌九。街坊四领鄙薄了他的为人却舍不下爱美之心,常常去江子奇家的小店里等着,然后催促他去找人。
有一次他脸上挂着乌青块回来,一时冲动之下,脚下垫了张方凳,开始为人动刀动剪,那一年他刚好7岁。他继承了他父亲独到的眼光与修长灵巧的手指,并且在小小年纪时就展露无遗。街坊中总有些人到中年的太太们,她们往往长着丰润的圆脸,并且面目慈善。她们惊叹于他的年幼与早熟,便常常在固定的收费之外附加其它好处,有时是一碗糖水,有时是几粒亲友从外地带回的高级糖果,又或者索性拉他回家吃一顿饭。 '
于是直到现在,江子奇心中最爱的职业仍是理发,因为那里面有他生命最初的温馨记忆。
他的人生在开始之初便一无所有,在这之后所拥有的任何都是得到,弥足珍贵!
“在我9岁那年,他连续的输了很多钱,借了输输了再借,直到再也没有任何人愿意借钱给他。然后他将我卖给其中一位债主,清平所有的债务。”
“啊!”林鱼大吃一惊,霍然站起身来。
“很不可思议对吗?我想过很多次都没有想通,为什么一个男人会想到买一个9岁的小男孩回家。”江子奇微微皱起眉头,唇边有一丝苦笑。远哥养过苏格兰牧羊犬,阿富汗大猎狗,或者在某一天他训练爱犬的时候曾突发奇想:不知道养人又是怎样的一种乐趣。于是当他看到那个一无所有的男人唯唯喏喏的缩在墙角,眼神充满恐惧与闪躲,身边却站了一个眉目清秀的少年,一个看似荒唐的念头浮出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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