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天戏梦(出书版)上 BY 卫风无月
  发于:2011年03月0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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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他不记得你?」

子霏没有作声。天帝垂眼看着脚下一望无际的帝都盛景:「他不记得过去,你不觉得失望?」

失望吗?

说不失望,那是违心的。但是,现在的行云,像是回到了一切发生之前,没有伤痛,没有阴霾,没有沧桑的眼神,会快乐地奔跑,毫无顾忌地笑。

这样在辉月保护下的他,一定比从前快乐。晚宴上看到他,神采飞扬肆无忌惮玩闹说话的他。

那样快乐。

「这些年,过得好吗?」

「还好。」子霏慢慢走近栏杆,阳光耀花人眼,晴空万里,朗朗乾坤:「你看起来也很不错啊,天帝陛下。」

最后四个字他加重了咬字,有些淡淡的笑意:「坐这个位子劳心伤神,你看起来有点苍老了。可惜了朗月银辉四个字,当年帝都双璧,辉月行云,现在行云不似旧时,你……」子霏微微一笑:「也变了不少。」

辉月没有答话。

「我还记得第一次到神殿见你的时候,真想不到世上有这样美丽的人。能开口说话后,不知天高地厚,当面夸你长得比女子还美,后来被你按住学字,写到手都肿了,饿着肚子过夜。

「那时候还不知道是你有意地捉弄报复。」子霏声音轻松,眼神有些迷蒙:「碰见行云,你们在湖边吟诗论剑,帝都双璧,辉月行云,美得让人移不开眼。你要生气,从来也不高声或是怒目相对,和行云完全不一样……

「行云要是生气,会立刻翻脸。你如果生气,一定会不着痕迹地报复回来。所以,宁愿得罪行云,打一架也比时刻担心你算计来得好。」

辉月淡然道:「你当时擦神殿的地板擦怕了吧?」

「那还用说……正殿里一共一千四百二十二块墨砖,我数过多少遍的。」

子霏的手指在脸上面具轻轻弹几下:「行云陪我擦过好多次,连星华也擦过几次。除了奔雷哥,我们谁都不是你的对手。

「和星华约定好了,说是打赌,其实是捉弄行云,骗得他输了,要他穿女装给我们看。他穿是穿了,可是脱了衣裳就对我们痛饱一顿拳头……挨了打还得意洋洋,重施故技来骗你,结果反而是我们输掉,要抄三万字的长书给你……

「后来你行了成/人礼,一言一行都谨慎优雅,不肯失了体统……渐渐地不太敢和你说什么笑话,也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往你的墨里兑黏胶……」

辉月想起那些时光,脸容仍是沉静,手却慢慢握成了拳。

「行云为什么活着,我想你可以给我答案,」子霏慢慢地说:「我想,你一定有答案给我。」

风吹在脸上有些凉意,子霏听见辉月的声音说:「当年杨沃池拔了行云的翎羽,请大祭神炼药。他说是外面找来的东西,可是我和行云谙熟至斯,绝不会错认,所以……当时那翎羽,我收了起来,另取了其他物事炼了药交出去。」

子霏咬紧了牙,想到行云曾经血淋淋地被拔羽,一瞬间觉得胸口剧痛难当。

「你不告而别,行云也托辞而去,他就是瞒得过别人,也瞒不过我。后来,行云从羽族回来,好言求我,想要一张手令,永远离开天城不再回来。

「我对他何等的了解,他从那场变故之后,心心念念只是你,现在突然想要离开,眉宇间那股掩饰不住的柔情蜜意,我就知道他一定是找到了你,你们想必也已经两情相悦。他能摆脱心魔自然是好事……」

子霏靠在廊柱上听着往事,心里酸甜交错,不知那些事是冥冥中注定,还是阴差阳错的巧合。

「我答应了他,他雀跃不已,我请他多留半天,决定去把那根翎羽取了交给他,毕竟是他的物事。行云听了这消息,一半意外一半也是惊喜。

「但是翎羽当时封存已久,我又因为一些缘故不能施展力量去开印,所以行云释出大半灵力给我,让我把翎羽取回来。为了星华的婚事,七神已经陆续来了,我和星华约了出去取……

「行云的死虽是意外,但我的确难辞其咎……」辉月声音低沉:「只是想不到你也赶去……

「七神是早就预备要铲除的,星华与菩晶的婚事,不过是为了求一点缓冲的时间。奔雷那时候犹疑不决,只怕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七神并不可怕,但是七大家族的势力盘根纠结,难以根除,是以他们虽然恶行昭着,奔雷却还一直隐忍不发。

「可是人算不及天算。菩罗与行云有旧怨,羞辱不成痛下重手杀了行云,菩晶知道你是三殿之一,奔雷又极宠你,连夜请破军他们齐来……天城外旌旗招展,战云密布。奔雷决意要保你,不惜在这样的仓促间与七神对敌……放破军他们进城来,已经预见是一场血战……

「我将行云散失的魂魄收成一束,和他的大半灵力,一齐归置在他当初那根翎羽上。倘是十二个时辰之内不能再造血肉,一样是徒劳无功……七神的大军攻城,奔雷、星华、平舟都耗力大半,我精气难继……不然的话,也不会让你跳下了堕天湖。」

辉月的脸容有些疲倦之色,这些往事让他心里极难承受。

「行云算是再世为人,只是不记得往事。」辉月看着子霏,清亮的眸子里有些水气氤氲:「你希望他记得?还是宁愿他是现在的单纯?」

子霏愣着,不断回想着辉月的问题。

是想让他记得,还是宁愿他就像现在这样单纯?

本来脚步很稳,但实际上才走四、五步,子霏就觉得腿有些软得不听使唤,扶着廊柱慢慢吸气。

行云不记得,什么也不记得。不记得伤痛,不记得爱情。

天下没有那样幸福的事情,可以只有爱情不要伤痛。更何况,就算你要,也要不到。

行云不会记得,就算想让他记起,也办不到。

行云和他不同。

他的记忆是被辉月锁了起来,天长日久,封印浅了,他的力量强了,就想起了所有。

就在被堕天湖的水流卷进暗河的时候,他就想起一切,想起他是龙族后裔。

想起他被人偷偷带离龙族,想要他的龙骨。结果在边界那里,那个人被妖兽咬死,他拔了刀杀死那些妖兽,自己气力耗竭神智昏乱。

想起奔雷带他离开,想起自己是怎样长大。想起与行云,与辉月,与星华,与平舟……多少往事,多少情仇爱恨。

想起自己万念俱灰,魂魄离体。

想起在人间的那二十余年的时光,那么懵懂,那么傻气,跌跌撞撞的生活着。可是,那时候多么单纯而快乐。吃着最简单的食物,像个普通人一样生活,长大,上学,工作……

没有情仇爱恨,没有恩怨难分。

如果可以永远那样过下去,在那纷烦扰攘的人世间活下去,不要再想起从前的一切,不要再回到这里来……

那时候飞天万念俱灰,却看见自己在沉黑的水中,化身为龙。

布满银鳞的身体,不是人类之身。原来他们没有说错,自己真的不是人。

子霏的指甲深深扣进石柱,石棱刺破指尖,血沾在雪白的柱子上。

可是这样的疼痛太细微,无法抵销心里那种要没顶的绝望。

行云不会记得,他永远不会记得。手按在胸口那个硬痂上,子霏觉得痛。

虽然知道行云现在过得好,可是心里还是痛。

行云,很想念你。

一直一直,已经想了两百年。可能还会想念很久一段时间。

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份想念可以停止。也许到生命终结的时候,这份想念才会走到尽头。

现在的你快乐吗?

应该是快乐吧,没有重负,没有伤痛。美丽,才华,名誉,地位……什么都有。

你还需要我吗?还会看到我吗?

子霏坐在地上,膝盖曲起来,头埋在膝头上。

他没有哭,他以为自己会哭,但实际上没有。

他一直没有哭过。从行云死去后,他流出的只有血,没有眼泪。

辉月站在身后,手轻轻按在他肩上:「飞天,留下来。可以常常见到旧时的朋友,心情会慢慢平复,是不是?」

子霏没有说话。他看着自己的双手,修长的手指,这是一双拿剑的手。

「看着现在的行云,其实一切都可以过去。现在的他多快乐,没什么可以伤害他。」

子霏慢慢地说:「是。」

「留下来吧,星华和平舟这些年来都没开怀过,他们如果知道你平安健在,一定欣喜若狂。」

是么?星华相信会是,平舟……就不知道。

想起星华,又想起楚空。星华知道他有孩子的事吗?知道楚空被放在了羽族交给凤林的事吗?

当年是多么鲁莽而轻狂,不知道楚空现在怎么样了。

辉月在午后的阳光中俯下头来,让人看不清他的面容。

子霏睁大了眼,仍然看不清辉月俊美的面孔上,现在究竟是什么表情。

他一直摸不透辉月的心情,相信整个上界没有人可以猜到辉月心中到底喜欢什么,想要什么,做一件事又是为了什么原因。

就像子霏现在的茫然,他甚至忘记了要推开辉月。

辉月并没有紧锢他,只是轻轻地按着他肩膀,很温存地给了他一个轻吻。

清浅的,像是蝶翼沾花一样的吻。

辉月为什么要这样做?高傲清贵不会将任何人放在眼里的辉月,为什么会这么做?

辉月太高贵遥远,除了成年礼,他没有和任何人亲近过。当年行云和他同住,不过是他为了保护行云,他们并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

行云告诉过子霏,他们之间清澈如水,辉月一直是守礼君子。事实上,当时行云说,辉月的身上找不到情爱这两个字。

他根本太理智太出尘,不似一个完完整整的人。

他像一尊神像。

可是现在这尊神祗,这尊石像,在亲吻子霏。

这个事实令子霏大受打击,一瞬间呆滞傻愣。

「别想太多,别总看着从前。」辉月这样说,慢慢直起身来,越过他向前走。

子霏指尖拭过嘴唇,是他眼花了,还是一时伤心产生幻觉?

总不成是辉月真的亲了他吧?

子霏在神殿后的藏经殿里翻阅卷册。说是龙河,实际上就是贯穿上界全境的天河,只是叫法不一,几千年来也算风平浪静,旱荒雨涝都是自然的事情。

可就是不能用心看下去。为什么辉月会……

大概翻了翻,子霏把几本记着重要事件的卷册收拾起来要带回去看。

这日晚餐是一个人用的。不像昨晚夜宴那样不真实的热闹,也不像被打断的早餐那样温馨快活。

不知道辉月有没有把他的身分告诉平舟和星华。

当然,不必告知行云。对行云来说,他是谁并没有意义。

因为要看书,内侍给研了墨。

子霏握着笔杆有些出神,明明手指点在一行字上,却全然不是在想这些。

笔走轻灵,写的东西与河事完全不相关。

知己一人谁是?已矣。赢得误他生。有情终古似无情,别语悔分明……

行云。

行云。

但愿你永远这般快乐。

即使不再记得我。

窗上突然格格轻响,有人用指甲在轻弹。

这种弹窗格的声音真正久违,子霏咬咬唇,把笔放了下来,轻轻咳嗽一声。

窗子轻巧地打开,有人跃了进来。

好像这间屋子窗户的利用率远比门高呢。

子霏看着穿黑衣的星华,好像很久之前也有这么一次,星华穿成这样夜里来找他,带他去赌拳的地方。那时候,遇到了行云……好像已经是前生的事情一样遥远。

「喂,出去散散心?」他声音压得低。

子霏听得出,辉月一定是没有告诉他,不然他说话的语气不会还这样,留了一点点客气……当然半夜去跳客人的窗子算不上什么有礼的行为。

不过这在他来说还是很客气了。

如果他知道子霏就是飞天的话,可能直接拉了人就走,不会这么多此一举问一声。

难道,又要去赌拳吗?子霏眼里的笑意很深,答道:「也好。你等我更衣。」

换一件单袍,头发束起来,跟他一起跳出窗户。

夜里风寒,吹在脸上,精神为之一振。

「带你看好看的去。」星华极兴奋,摩拳擦掌的样子。

子霏看着却觉得有些心酸。

奔雷不在,行云纯稚,辉月内敛,这个好动的星华一向都做些什么事呢?就是去赌拳也是自己一个人独来独往吧?无论开心还是难过,都没有人分享。

拉着刚见面的陌生人去夜游,星华是不是寂寞太久?平舟呢?也没打听到汉青现在怎么样了。

还有辉月……辉月寄情书画,日子一定更加沉静孤清。

一阵莫名难言的情绪在心里翻腾,子霏定定神,追着前面星华的身影一路急纵。

好一轮急奔,星华陡然煞住势子,气定神闲地说:「子霏的身法很好啊。」

口气老气横秋,子霏暗暗觉得好笑,心道我的龙腾九式还没施展出来呢。

「还约了人,在这里等一等。」

子霏大感奇怪:「谁?」

星华说:「你也认识的,平舟嘛,那天晚上一起喝过酒。」

子霏愣了一下,平舟?

平舟晚上也出来过夜生活?不是开玩笑的吧?

刚才还觉得他们寂寞……转个脸却发现他们过得满精彩,子霏真是有些哭笑不得,觉得自己实在杞人忧天。

远远的有夜行风声,星华精神一振,小声道:「来了。」噘起嘴来学了两声鸟叫。

来人却是两个,其中一个哼一声说:「又讨打!学什么不好非学这声音。」

子霏呆了一下,那两人来到近前,—个安详闲适自然是平舟,另一个却飞扬跳脱,居然是行云。

第3章

「怎么会多来一个人?」行云压低了声音:「我只预备了三匹马。」

平舟看一眼星华,又看了看子霏,轻声说:「我回去好了,本来我也不是很想去。」

行云一拉他:「不行,说好了一起。」

子霏看看行云拉住平舟的那只手,别开脸说:「我就不去了,龙河那些卷册还有许多没看的。」

这回是星华扯着他不放手:「怕什么啊,我们两个共骑一匹马好了。」

行云仍然是不怎么释怀,念叨着星华慷他人之慨不惜马力,星华倒是好脾气一直笑嘻嘻。

子霏有些漠然,看着行云与平舟并辔而行,时而低声交谈。

虽然心里对自己说过无数次,他快乐,比什么都重要。

但是真的看到他这样的遥远淡漠,心中的那种痛楚怎么也不能平复。

隐隐的,但是一直在旋转扭曲的痛。

像是有谁,把心里埋得很深的东西,一点一点地挖开,血肉血淋淋地撕裂了,然后空气中弥漫的全是一种令人伤感的味道。

子霏在茫然的巨大痛楚中,体会着失去。正在失去,还是已经失去,都不可知。

明明已经撕心裂肺,万念俱灰地痛过一回。

本以为早已经时过境迁,却还是要这样切近地再体会一次失去,与前一次的不同。上一次他的离开,是惨痛而突如其来的,迅雷不及掩耳,一瞬间,还没有从震惊中回神,伤痛已经成为了一个烙印,刻在了灵魂深处,来不及疼痛。

现在的痛楚却是缓慢的,一层层重压覆上来一样。

让人吸不进气,像是陷入深水,无所凭依,没有根底。

在绝望和淡漠中,下坠。

子霏觉得有些无力,头软软地低着,星华坐在他身前控缰,小声问:「你累么?就快到了。」

子霏打起精神,声音轻快地说:「是去做什么?」

星华顿了一顿:「寻宝。」

子霏没有再问,天马腾空而翔,掠风疾驰。

帝都的城墙早被抛在了身后,他们翻过了帝都东面的奇峰。

脚下是黑黢黢的山林和旷野,白云的大道变成了细细的一条白线,在月光下隐隐闪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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