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句话声音不算高,却很有几分斩钉截铁的意味。
夜明珠的光闪了两闪,被他的袖子遮住。一片浓密的黑暗,像蝙蝠张开的翅,不可知的气息。
子霏觉得有些惶惑。
为什么那红色的草名叫「狐惑」?叫九尾的眼泪不好么?很直白也很容易让人明白的意思。
为什么叫狐惑呢?
脚下突然一空,行云尖声吸气,子霏伸出手去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一手搭在了洞壁上稳住两人的身形。
脚下坚实的石块突然崩陷塌落,行云的动作也不慢,两个人都没有摔下去。
他一点儿没有害怕,反而兴奋地睁圆了眼:「有机关么?太好了。」
子霏明白他的意思,有机关,说明有玄机。
倘若这是个没什么藏物的山洞,就没必要有什么机关了。
有阻碍,正说明着这里有宝物。
「塌落不会是无缘无故,一般能到达此处的人,也不会轻易被塌陷所困了。」行云眼珠灵动,转了一转:「按常理去想,一般人肯定会越过这个不足为奇的陷阱向里面去探寻……我看,说不定这个塌落的地方,才更值得推敲。」
他这样自言自语了一句,抬起眼来向子霏轻轻扫了一眼,唇边有个隐约的、得意的笑容:「你觉得呢?」
子霏看着因为专注而显得更加精神抖擞的行云,心中一时不知是喜是悲,轻轻嗯了一声,没有答话。
「哎,别这么小心翼翼。」行云向下方探着身子看:「不知道下面……」
「下面空间很大。」子霏冷静地说:「有风吹上来,你没感觉到吗?」
是的,行云的直觉一向都很准。
他思考的方向总是和旁人不一样,另辟蹊径。
从前的行云……似乎也是这样。
不知道那个藏起妖华狐袍的人,是不是也是有着这样刁钻的思考方式。
行云从很多方面看,都很像一只小狐狸,但是高傲华丽的眼睛,又绝不会让人错认。
孔雀公子。
子霏一直都记得他全盛时期的光彩。
在帝都长街上欢笑纵马的行云,春风得意,年少风流。
子霏觉得心口跃动的痛楚,似乎永远不会休止。既然行云喜欢,那么,为什么不能让他开开心心地得到他所想要的?
子霏还记得,在羽族的青山白云绿水苍穹下,他所许下的诺言。即使行云不记得,他自己却是一直记得的。
子霏似是无意,走到了行云前面。他身手好,行云是已经知道了,这小小的位置变化倒也没有怎么在意,只是说:「珠子你拿着,可以照亮。」
子霏轻声说道:「不用。」
行云觉得奇怪,但子霏走得很快,似乎是真的可以看清黑暗中的道路。洞中的确有风,飕飕地吹着,有空洞洞的回声,像是旷古的厉鬼哭响。
脚下是石阶,有些陡峭湿滑。子霏越走越快,行云紧紧跟着,子霏冷不防停下,他收不住脚,撞在子霏背上。
「怎么不走……」行云的话说了一半就噎住,子霏身前是极黑极长的一道深涧,狂风从脚底卷上来吹得人立足不稳,他半句话在空旷的黑暗中有隐隐的回声,让人莫名觉得有些寒颤。
「下面?」行云觉得刮在脸上的大风中带着水点。
「是暗河。」子霏沉着气,侧耳听了听:「狐族不见得通水性,那东西不会在水底,怕是要越过这道涧到对面去寻路。」
虽然是暗河,但是水流湍急的声音在大风的狂响中隐隐如雷。
涧极深极宽,子霏也觉得有些心惊。
行云手里的珠子照不亮这深涧,只听声响也让他脸上微微变了色。
子霏在黑暗中看着他半边面孔。他的眼力是极好的,行云秀丽的侧面在暗中朦胧如画,子霏看出他的不甘心和执拗。
这一点没有变过。行云想要的东西,就一定要。
不管是什么方法,要冒多大的风险,他都不会退。
「你等一等。」子霏轻声说。
行云被他推得向后退了两步,一时没明白过来他要做什么。
子霏凝神聚气,身子轻飘飘地提纵,行云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龙族有什么异术,他并不完全知晓,但是子霏双臂凌空、身子斜掠出去的模样,他却绝不会错认。那是羽族的不传之秘,鸟渡之术。
便是没生双翼的羽族之人,鸟渡之术练得精熟贯通,掠击长空也不是难事。
可是这个人……怎么会?
子霏的身子在黑暗中看不清楚,黑布衣衫把他的身形与洞中的黑暗融在了一起,行云只听得大风作响,水声如雷,心里七上八下。
约莫一炷香的工夫,大风中隐隐传来子霏的声音:「左边有风漩,不留神会被卷下去。右边的风力弱些,可不要太偏,你过来罢。」
行云稍稍放下心,依言而行。大风中纵然是他也很难保持身势,眼前黑茫茫一片看不见对岸,忽然一条绳子悄无声息卷上了他的腰,劲力使得极巧,一拖一带,将他身子径直扯了过去。
行云落地时轻而稳,看到隐隐的青光从甬道另一头透出来,子霏的身形在青光中朦胧可见,那软绳似活蛇灵动,他一落地便缩了回去,子霏手不动肘不弯,不知道那绳是从什么地方使了出来的。
行云回过一口气,子霏也不言语,回头便朝那青光走了去。行云定一定神,立即跟近了他:「要小心,肯定有古怪。」
子霏倒摇了摇头,轻声说:「若传说是真有其事,九尾不会设什么机关的。」
行云反问:「狐性最狡,怎么可能没阻碍?」
子霏摇了摇头,没有再说话。
如果九尾真有其事……看到爱人惨死面前,而后血 腥的复仇,结束了一切的九尾,还会想要把身上的那件狐皮深藏掩埋掉吗?
那一天,因为行云之死痛不欲生,杀了七神的飞天,提着双盈剑,脑海里都想了什么?
是想着接下去的人生吗?
不,不是。
想找个安静的归处,跟上那已经走远的脚步。
九尾披着妖华袍,深深地躲进地底。他所要的,只是个安静的归处吧……
子霏觉得心中有些酸痛,脚步越发地快了。
行云不记得了。
行云不会知道,永远不会知道,失去了妖华的九尾,和失去了他的自己,心中究竟会想些什么。
脚下的路渐渐平缓,湿气被抛在了身后,青光越来越亮,这空旷石洞中的一切都隐约可见。行云觉得脚下踏到了软泥地,低头便看到朦胧的血红。
是狐惑草。满地的狐惑草,从脚下向前延伸了去。
满眼满地的淡红血色,像是无边的血泪的海。行云一下子怔住,和子霏并肩站着。
巨大的石洞,穹顶高深不可见。起伏的地势像是山坡,满满地长满了狐惑草。
「一定在这里……」他喃喃,小声说了一句。
「这么多狐惑,一定是这里没错。」行云的眼睛亮了起来。
子霏看着那一片绯红,却觉得伤感异常。全是血和眼泪……满眼看去全是九尾的眼泪。
行云身法极快,几乎是脚不沾地向前急纵。
子霏隐约也明白,那件人人想求得的宝物,一定就在这里。
只是,他却没有雀跃的心绪。
行云会很开心吧。
两个人奔上了高高的坡顶,向下看时,青光处是一个小小的石台。
蒙蒙的光,照亮了人的脸孔,并不耀眼。
行云欢呼一声,扑了下去。
子霏远远看得分明。那石台上,蜷曲一团的,确实是一只狐狸的模样。
那狐狸怀中抱着的东西,被行云一把捧了起来,清脆的笑声里满是喜悦:「子霏,子霏,快来看!妖华袍!妖华袍!」
子霏觉得自己应该是替行云开心的,可是眼睛眨了两眨,却没露出微笑来。
行云突然止了笑,咦了一声:「原来你是这个样子啊?我还以为你脸上始终是那副怪样子呢!」
子霏愣了愣,伸手摸了一下,脸上扣着的面具不知道何时掉了。
第4章
是在刚才那风眼中被卷去了吧。
脸上的皮肤因为沾了水气而凉凉的。
行云看他一眼,心情极好:「你也是美男子,干什么成天蒙着脸?」不过眼前有更让他欢喜的事情,把手中那雪白的一团展开,轻薄的皮裘像银子般亮,水似地滑,轻得几乎没一点儿分量。
「妖华袍……妖华袍……」行云脸上的笑容灿烂夺目:「还是叫我找着了!」
「穿上看看?」子霏温言说。
行云抖开左看右看,视若奇珍,又小心地折叠了起来,揣进怀中,扬头一笑:「多亏你帮忙了,大恩不言谢啊!」
子霏点点头道:「那也没什么。」
行云脸上的快乐掩也掩不住:「快走吧,回来放一个讯号给他们两个,别再瞎找了。」
他走了几步,发觉子霏并没有跟上来,疑惑地回头道:「你做什么?」
子霏正弯下腰,把那干燥枯瘦的狐尸捧了起来。
「喂……」行云睁大眼:「那个没什么用的,不是什么宝贝。」
子霏没有抬头。他在长满了狐惑草的地下,赤着手刨出一个坑来,把狐尸放了进去。
行云扁扁嘴,有些不以为然:「你倒真是……好好,快走吧。估计这会儿天都亮了。」
子霏嗯了一声,把土盖在九尾的尸上。
对不住了,九尾。你一定是想要和妖华在一起,直到天荒地老吧?
可是被我们搅散了,对不住。不要责怪他,他只是个孩子,很天真不太懂事。如果要怪,就怪我吧,因为我明明知道你的心意,却又令你不能得偿所愿。
对不住,九尾。
两个人默默地向外走,行云是归心似箭,子霏是心事重重。
忽然步子停了下来,行云吸吸鼻子:「好香。」
淡淡的香。
「哪里的香气?刚才没有的。」他左右看看,目光定在脚下。
淡红的狐惑草叶上,居然开出一朵小小的白花。
行云咦了一声,弯腰把那花掐了下来:「这么小的花居然这么香?」
白色星星点点,在一地的绯红中浮现,如夜幕上一颗颗亮起的星子。
香气由淡而浓,行云深深吸了几口气,笑道:「没想到狐惑草还会开花,倒真是香得紧。可惜辉月没来,不然教他也闻一闻,」一面说,一面把手里那朵小花揣进袖中:「快走吧。」
子霏嗯了一声,隐隐约约觉得这花开与他们带走妖华袍有些关系。
堪堪要离开这片长满了狐惑草的坡地,行云脚步一滞,身子慢慢地软倒了下去。子霏一惊,抢上一步抱住了他。
行云眼睛半睁半闭,身子软绵绵的,热度从身体里一下子发散出来,脸上有淡淡的晕红,恰似那草叶的颜色。
子霏心里惶恐起来,手搭在他的颈子上,觉得他的血脉贲动得厉害。
难道中了毒?撕下衣服蒙住他的口鼻,子霏横抱起行云向外疾掠。
怀中的身子越来越热,子霏心中也越来越慌。
是中毒了么?为什么自己没事?难道问题出在那被掐下来的花朵上?
子霏把行云放了下来,伸手去他袖中摸那朵白花。
忽然腕上一紧,行云反手钳住了他的手。
子霏看到他在昏暗中睁开了眼睛,精光闪闪,刚说了两个字:「行云……」
那热烫的身子一下子翻上来,把子霏压在了底下。蛮力发作一样,行云强横地胡乱摸索他的身体,扯散衣袍,没头没脑地啃吻。
行云?
子霏一下子明白过来。
九尾的狐惑……九尾本来就是媚狐。
本来是想要按住他颈后要害的手指,不知道为什么使上不力气。
让他先暂时晕睡,出去后找些清热的草药来不是难事。
行云的手恣意地探寻并破坏着,不仅仅是身体和衣裳,还有理智。
是行云……行云……
那已经按住他后颈的拇指,最后还是松脱了开来。
衣帛破裂之声响起,凉风吹上肌肤。
行云的吻根本算不得是吻,凶暴而狂乱,咬痛了子霏。
潮热的嘴唇在身上四处肆虐着,已经勃发的欲望硬硬的抵在了他腿间。
子霏觉得手上一点力气也没有。或许,他根本也不想推开。
行云像是失去了理智,胡乱撕去他的下裳,粗鲁地想把自己埋进他的身体里去。子霏没有抵抗,他敞开了身体,包容的,甚至是纵容的。
行云一下子闯了进去。
子霏痛得咬住了唇,把要冲口而出的痛呼硬压成一声沉闷的呜咽。
行云长长地吐气,热汗如雨,蛮横地动作起来。
子霏痛得死死咬住衣裳的一角。
许久许久没有经历情事的身体,没有办法跟上行云的节奏。
他生疏地喘息,试图放松自己,减少痛楚。
「辉月……辉……月……」
行云的唇贴在他的耳畔,狂乱地呢喃,子霏僵住了身体,随即在行云的侵犯中痛得流下眼泪。
失去力量的身体,和没法收拾起来的心,一起被巨大的冲力撞得破败而绝望。
星华和平舟再看到子霏和行云的时候,是第二天的正午。
一直没有看到行云的讯号,他们在地底转了一夜而无所得。从一个洞窟钻出来的时候,日头正在头顶,已经离开昨天夜里那深深的山谷,眼前是一片河滩。
平舟举目四顾,辨清了方向,两个人慢慢向回赶。地底下一夜寻索令人心力交瘁,却也不知子霏和行云现在情形如何。
转过一个坡,星华突然说道:「平舟,你看那边……是龙子霏吧?」
平舟依言顺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
平旷的布满卵石的河滩上,有个高挑修长的人影伫立在那里,长发披了一身,银发银裾,在阳光下灿然耀眼。
那银发绝不会让人错认。
「他身上……」星华揉揉眼:「我的天,不会真有妖华袍那东西吧?」
听到他们接近的声音,水边站着的那人悠然回过头来,银发轻轻扬起又柔软地落回。
眉如峰峦聚,眼似水波横。
星华猛然站住了脚,手怔怔指着他。
「你……你……是?」他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你是龙子霏还是……飞……天?」
星华像梦游一般地走近。
平舟注视着平静的、那像神祗般有着淡淡忧愁淡淡冷漠的人。
是飞天,也是龙子霏。
可是,他是怎么了?昨天晚上临别之前,他并非这种眼神。
他发生了什么事?
平舟的目光缓缓下移,看到沉沉睡在一旁的青石上,双脚还浸在水中的行云。
他们遇到了什么?
「星华,很久不见。」他声音微微有些沙哑,不复昨日的清亮:「没有一开始就告诉你,不怪我吧?」
星华圆睁眼睛,扑上去把眼前的人抱个满怀。
「死东西你还活着啊!」许多的话涌向嘴边,可是却一句也说不出来,死死抱着他,手攥紧了拳头,鼻子发酸眼眶热胀,想捶他几下却下不了手。
「你还活着啊!」这几个字说得恶狠狠的,星华撒开手,上上下下仔细看他:「你……你怎么会变成了龙族的人?」一想着这家伙回到帝都来却一直装陌生人,还是恨不能狠狠踹他两脚。
子霏嘴角有个清浅的微笑,指指地下的行云:「他被狐惑草所迷,恐怕要晚上才能醒。」
星华恶狠狠看着他,心中悲喜交集,用力眨眨眼,扯起他身上那如银穗流苏的轻裘:「这个东西,难道就是那个妖华袍吗?」
子霏轻轻点了点头:「是,传言也并非空穴来风。」
平舟只觉得心里空荡荡没个着落,眼望着他却说不出话来。眼前的人无比熟悉,却又十足陌生。
「看你们的样子,这一夜也辛苦。」他微笑着:「水很清冽,洗一把脸。」
星华临水一照,脸上果然沾了许多尘灰。
平舟走近了子霏,轻声问道:「你们没事么?遇到什么危险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