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拉吉诺·德·朗戈。”菲拉吉诺如实回答,“我是乔万尼·德·朗戈唯一的儿子。”
“德·朗戈?”听到他这么说,公爵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你就是那个有名的美男子菲拉吉诺?我记得不错的话,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
“他是个可耻的逃兵,是叛徒!”安德雷亚趁机煽动。
“我不是叛徒!”菲拉吉诺反驳,“你才是可恶的骗子!凶手!”
双方吵得不可开交,如果不是那个巨人站在中间阻挡,只怕又要开战。公爵也感到头痛,举手示意他们安静。
“这是怎么回事?”他说,转脸看着菲拉吉诺,“要说你不是强盗,凭着你的贵族名誉,我倒勉强可以相信。可是刚才你的手里拿着武
器要对德·翁贝尔迪先生和夫人做什么?真是恼火,还是先拘押起来,等待法官的裁判吧。”
“不用了等了,尊敬的阁下。”
一个年轻的声音喊道。众人不禁地全体镇静下来,看着那个身穿土耳其服装、装饰华丽、容貌俊秀的年轻人,从公爵背后走出来。
菲拉吉诺眼睛一亮。
伊玛尔!他差点喊出他的名字。
然而对方好像并不打算跟他相认,那双动人的大眼睛看都不看他一眼,径直来到总督跟前。
“我想,我现在可以为您把事情解释清楚。”年轻的土耳其人说。
公爵好奇地抬抬眉毛。“怎么,难道您还会对此有所知情,尊敬的特使阁下?”
特使?听到这样的称呼,菲拉吉诺瞪大眼睛,疑惑地看着伊玛尔的脸。当然,这肯定是他,但是眼下他的身份……
伊玛尔对公爵点了点头,轻轻击了下掌,唤来一名仆从。对方深深鞠躬,将一卷东西捧起来给他。伊玛尔转身取下那份文件,把它直接
递给了总督。
“这是一份由我方撰写的军情报告。”他解释说,“一年多前,在塞浦路斯战场上,我们设立的一座军火库遭遇了突袭。”
听了他的介绍,总督打开纸卷,草草看完其中的内容。
“真是奇怪。”公爵说,“这场仗是我亲自指挥的,我记得当时没有下令搞什么突袭,而是直接摧毁呀?”
说着,他谨慎地瞄了一眼身边那个年轻的特使,意识到自己这样当着昔日敌国的面,谈论当年的不和似乎有所不当。
可是听了他的这些话,菲拉吉诺马上明白这就是自己的机会了。
“有的!”他大声说,“的确有这场突袭!我就是参与并主持这次突袭任务的队长!但是这个人——”他回头指着安德雷亚,“这都是
他的命令!他私自下令我突袭军火库,同时又按照您的命令用船上的大炮轰击,好趁机把我和我的部队一起毁掉。”
“无稽之谈!”安德雷亚抵赖道,“那都是你带着手下去投降敌人,结果自寻死路!”
“的确是我自投罗网。而你,就是那个指挥我去送死的人!”
“你没有证据指控我!”
两个人你来我往,又开始了争吵。总督听起来毫无头绪,宣令他们中止,决定将两人一起收押,等待审判。菲拉吉诺愤怒地指着他的敌
人,喊道:
“不仅如此,几天前,就是他纵火烧了那间女修道院!”
“少无凭无据血口喷人!”
安德雷亚表面装成受了羞辱,气愤不已,心里却洋洋得意。正如他当初设计好的,这件事做得十分周密,真要追究起来,确实是没什么
可以指证他的有力证据。
“不是无凭无据。”
又是伊玛尔镇定地宣布道。人们再度安静下来,都没想到,这个几乎还是个少年的异族年轻人,温和的发言竟如此有威慑力。
“当时就有至少两位目击证人,”他说,“正是我本人,还有我的护卫阿拉比。”
安德雷亚恼怒地瞪起双眼。公爵皱着眉头,似乎不太相信。菲拉吉诺惊讶之余不禁抬头看了看那个巨人,忽然想到了什么。
年轻的土耳其人接着说:“那天夜里,我带着仆人来到郊外——恕我冒昧,阁下,我或许因为年轻贪玩,当时已经提前微服来到威尼斯
了。”他这样对公爵解释。对方微笑颔首,表示理解。
“因为种种原因,当晚我们未能及时返回城内,继而逗留在了野外,偶然路过你们提到的那间女修道院……”
他描述起当时的所见所闻,看到安德雷亚如何骑在马上鬼鬼祟祟地绕着围墙徘徊,如何给箭头点火,最后将火箭逐一射入房内。
“我们本该当场将纵火犯擒拿,然而火灾已经发生,那些还在睡梦中的无辜女人们眼看就要遭殃了。鉴于我们的身份,不便公开进去救
助。我只好派阿拉比翻墙进去,挨个敲门唤醒她们逃跑,并从烧得最厉害的屋子里救出了一位年老的修女——”
他转脸看着菲拉吉诺,“她平安无事,现在就住在我们所下榻的驿馆里。”
菲拉吉诺明白了真相,又一次放心了。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看到伊玛尔嘴角微微翘起,好像在对他微笑。
公爵认真听取了这番陈述,觉得对方语气十分自信,条理清晰,又想起关于那场火灾的一些报告,已经信任了七八分。他转脸严厉地看
着另一个人——
“是这么回事吗?德·翁贝尔迪大人?”
“全是胡说八道!”安德雷亚还在狡辩,“难道您竟然相信这些异教徒对我的无耻诬陷?!”
“住口!不得对特使大人无礼!”
伊玛尔显得很平静,优雅且信心十足地微微一笑说:“如果阁下您认为,单凭我的一家之言并不是那么具有说服力。那么,我还可以告
诉您,在离修道院不远有一户姓佩特罗的农民,您可以派人前去把他请来作证。问他能否认出这位大人,当晚不但骑马路过他家门口,
并且还问他借过一副短弓和一瓶橄榄油。”
“不!”安德雷亚大惊失色,脸上的表情无疑已经泄露了他的罪行。公爵无须揣摩,严肃地板起脸孔,挥手招呼卫兵去把这嫌疑犯拿下
。
眼看到了穷途末路,安德雷亚决不肯束手就擒。
“别过来!”他一把搂住身边的妻子,把藏在后面的匕首举起来,刀尖对着海伦娜的脖子。
“救命!”年轻的女人无力反抗,吓得浑身发抖,泪流满面。
“住手!”菲拉吉诺着急地喊道。
凶相毕露的安德雷亚,挟持自己的妻子威胁众人:“打开门,让我出去!”
公爵担忧女士的性命,只好招呼卫兵暂且不要去追赶,让出一条路放他过去。安德雷亚挟着海伦娜面对众人,小心翼翼地往后退,眼看
就要到大门口,逃出去混入外面不知情的人群中了。
“阿拉比!”
伊玛尔突然大声命令手下的巨人。这个令人惊讶的大个子伸出他那超出常人的长臂,以令人意想不到的灵活轻轻夺走安德雷亚手中的武
器,一手救出海伦娜,一手抓起那个恶棍,高高举起,就像扔一袋豆子似的,轻而易举地将他抛出了对面的窗外。
第八章
再怎么凶恶逞强,人身也不是铁打的。安德雷亚虽然侥幸没有当场丧命,却也给摔得遍体鳞伤,失去了行动力,很快被随后赶到的卫兵
们包围拿获。这个恶贯满盈的罪人终于难逃法网,经过公正严谨的审判,数罪并罚,拖着半死不活的身体在牢里苟延残喘了没几天,就
被送到广场的架子上“骑马”*去了。
这桩奇事很快流传开来。人们得知了那个伪君子的种种罪恶行径,又听说了善良正直的菲拉吉诺受其迫害,遭遇的一连串磨难。有的人
为他一波三折的命运感慨万分,有的人赞叹他的勇敢坚强以及扞卫自己荣誉的决心。
亲历此事的总督阁下也很受感动。经过执政团的商议,决定给予这个英勇的年轻人公正的嘉奖,弥补他的功勋,还要封为上尉军官。总
督了解到昔日他和海伦娜的恋情。既然那位罪恶的丈夫已被正法,只要女方同意,这位大人欣然表示愿意为这对情侣主持婚礼,实现二
人当初未能达成的姻缘。
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所有这些奖赏也好提拔也好,菲拉吉诺竟然通通谢绝了。甚至也没像人们以为地那样,顺理成章地迎娶海伦娜
为妻。
“我感激总督阁下的恩典与赏识。”菲拉吉诺对公爵说,“可惜在此之前,我已在别处受到了另一位大人的任命,这次回来不过是为了
办理家事。眼下大仇得报,也没什么可牵挂的,应该如约回去复命了。”
至于为什么不肯娶海伦娜,他也没有作出解释。虽然难免有些遗憾,海伦娜并不抱怨菲拉吉诺的“无情”。面对对方,她始终有些愧疚
。后来事情稍稍平息一些后,这位年轻的寡妇变卖了前夫的产业,带上仆人搬去帕多瓦城*的亲戚家借住,暂时离别了这座教她伤心欲
绝的城市。
那天宴会之后,菲拉吉诺果然在土耳其特使团的下榻处找到了母亲。她确实安然无恙,看到儿子也终于报仇雪耻成功,母子俩又是一番
唏嘘。
得知儿子要去海外生活的计划,已经出家的德·朗戈夫人表示自己更愿意继续留在故乡的修道院里清静地修行,由忠实的艾尔特露达陪
着安度晚年。虽然也有一些依依不舍,但是只要知道儿子光荣自由地活在这世上,对她来说已是莫大的欣慰。
所有这一切料理妥当后,菲拉吉诺信守当初的承诺,和伊玛尔一行一同乘船启程,前往苏丹的国度。
关于这件事,故乡的亲人们始终是不知情的。虽然不太清楚小伙子接下来的活动,在他们看来,恶人已经罪有应得,历尽坎坷的菲拉吉
诺显然也该摆脱厄运,登上命运的坦途了。此时此刻,只有菲拉吉诺自己明白,波折还未平息,他的心情就像四周海面的浪涛,翻滚挣
扎不休。
那天与伊玛尔的偶然重逢已令他惊诧不已,更不要说对方的特使身份了。真是人不可貌相。菲拉吉诺回忆起之前两人在前往欧洲的途中
,当时他只觉得这少年气质不俗,不像是个卑微的仆役,没想到他果然不同凡响,是个有勇有谋的高贵人物——苏丹的亲信,看来真是
这么回事。多亏了他的机智冷静,不但帮助自己顺利报仇白冤,还以理智的方式,光明正大地争取到了荣誉。
同时,他也回想起自己不久前神志恍惚的时候,糊里糊涂地对人家做出的那些轻浮举动;后来又自暴自弃,蛮不讲理地把他赶走。唉,
真是惭愧得无地自容。
“那么,那天晚上真的是你派人进修道院里,把我母亲带走的吗?”
过了好久,他才鼓起勇气,主动来找对方说话。
伊玛尔轻轻点了一下头。“我本来是想让阿拉比进来把你们俩都带出来,我以为你们是住在一起的。”
他说话的时候低垂着脑袋,声音也很轻柔,好像比菲拉吉诺还觉得不好意思。换下了华丽繁重的礼服,穿上简洁的便装,俨然又回复到
那个羞涩天真的少年模样了。
“其实你一直都跟在我后面是吗?”菲拉吉诺接着问。
“哦,菲拉吉诺,请你不要生气!我只是……”年轻的土耳其人连忙辩解,样子十分紧张。
菲拉吉诺沉沉地叹了一口气,脸别向一边,看着窗外。“我对你那么粗鲁,无理取闹,几乎伤害了你。而你却始终袒护我,还暗地里保
护着我。”
“这是我的责任。”对方说。
菲拉吉诺摇头,“不管怎么说,都是我欠你的。”
“不,别这么说!”伊玛尔小声喊道,“我、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菲拉吉诺惊讶地看着他。
意识到自己的唐突,少年窘羞不已,深埋下脑袋几乎垂到了胸前,不敢看另一个人。菲拉吉诺也几乎看不到他的脸,只隔着那几缕被海
风吹得飘拂不定的黑发,看到两簇像羽毛般长长的黑色睫毛颤动个不停,还有颧骨处浮现出的浓浓的红晕。
他感到心口一阵憋闷,好像透不过气似的。
太阳已经落到了海平线上,放射出刺眼的红霞。从海面袭来的微风带着海水的微微咸腥,那么清凉宜人。伊玛尔始终不肯抬头,双手揪
紧膝盖上的衣服布料,洁白的牙齿轻咬着自己的嘴唇。
菲拉吉诺很想做点什么制止他这种无谓的自责之举……那对粉紫色的嘴唇那么柔软,怎么经得起这样反复地折磨。
我为什么不吻他一下呢?他突发奇想。接下来,完全不由自主地,他低下头,一只手举起来轻轻放在对方肩上,掌心按在他的脑后,将
自己的脸凑近……
伊玛尔迟疑了一下,并没有太多惊讶。像上次一样,他慢慢张开嘴,温柔地接纳了另一个人。菲拉吉诺本来想保持这样的轻柔,然而心
中萌生已久的爱意再也经不起按捺。他张开双臂把少年柔软纤细的身体抱进怀里,拥紧他,好像这是件极其珍贵的宝物,生怕他会从自
己手中溜走。
“跟我走吧,伊玛尔!”
他对着对方的耳畔宣布。
“你……你说什么?”伊玛尔小声喘着气说,满脸通红,不知是出于惊讶还是激动。菲拉吉诺揽住他的腰,把他抱起来放上自己膝头。
“是的,跟我走,我亲爱的男孩。”他说着,凑近对方,闭上眼睛深情地亲吻他的脖子,打开他的衬衣领口,伸手进去抚摸那里温暖光
滑的皮肤,橄榄色的天使。“就是现在,你跟我。我们去北方、西方,离开土耳其,离开苏丹,离开所有这一切!我们可以浪迹天涯。
不管做什么,我都会照顾好你,保护你,像爱惜自己的眼珠子一样疼爱你,决不让你受半点伤害……”
他激动地喃喃,几乎被自己所描述的景象陶醉。伊玛尔挣扎了一下,稍微与他分开,伸出胳膊推在菲拉吉诺胸前,摆出拒绝的架势。
“不……你在说什么,菲拉吉诺?”他吃惊地瞪着双眼,“你……你忘了自己的承诺吗?你的信用呢?”
菲拉吉诺顿了一下,稍稍冷静下来,疑惑地望着对方。
“什么‘承诺’?”他问道,“你怎么对我说起了这个?”
“我是在提醒你。”伊玛尔平静地回答。
菲拉吉诺狠狠皱了皱眉,鼓起双眼好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对方。腼腆的伊玛尔受不了他的注视,把脸别向一边,又开始咬嘴唇了。
“是的,我知道!该死!”威尼斯人点点头说,鼻子里喷出热气。“所以我才这么对你说,难道你不明白吗?我不想回去,不想去给别
人当什么奴隶,我要跟你一起!我想要的是你啊!”
他按住少年的双臂,因为激动而用力,手指深深陷入对方的肌肉里。伊玛尔不禁颤抖了一下,然而好像很快忽视了疼痛,抬头望着他,
清亮的眼眸中呈现出梦一般的迷蒙,教人分不清他究竟在陶醉于幸福还是挣扎在痛苦之中。
“还是说——”菲拉吉诺接着说,“你宁愿我就这么乖乖地回去侍奉你的主人,一个对我来说专横残暴的陌生人?而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