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也不能怪林振玄发脾气,王立浚这一局,实在是太过轻率。也许是受了上一局失败的影响,他下得越发强硬,几乎不肯留任何的转圜余地,行棋完全没有任何弹性。
先是不顾自身弱点,逞血气之勇,强要对杀。
李诚熏不为所动的一飞之后,黑龙登时气短。
于是该断之处无法断,委委屈屈的补活一手后,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白得了先手。
无可奈何之下黑53冀图封锁白棋,却被李诚熏的白棋轻巧一断,整个右下的白棋竟然安然活出。
李诚熏的治孤,断然成功!
至白70一手挖,黑棋已现薄味。
到了这个地步,按道理,应该是王立浚放缓脚步,整顿棋型之后再待机会。因为,通盘看起来,黑棋并不差。
然而,王立浚不肯。
一旦右下方作战不利,黑棋几乎是如直觉一般,纠结了所有兵力立刻冲向了上方。
他要强攻!
在战斗中失去的,必然在战斗中重新找回来。
这是王立浚的座右铭。
一手点刺之后,王立浚的着法让曾弦翔目瞪口呆!
“常,常哥,”他磕磕巴巴的问身边的人:“他,他,他要引征?那是‘活羊头’啊!”
正如曾弦翔所言,王立浚在征子断然不利的情况下,强要引征,即所谓强扭“活羊头”。这根本是极损实地的非常规着法!
“小王,还是要屠龙啊……”夏子常轻轻的把一个叹息咽了下去。
话音未落,已经图穷匕见!
黑99,罩!
如此之凶狠!竟然是罔顾满盘薄棋,要鲸吞整条白大龙!
李诚熏,停了下来。
接下来的,会是又一场精彩的对杀吗?
所有人这样期待着。
五分钟过去了
十分钟过去了
十五分钟过去了
李诚熏,终于动了。
白100,点角!
正在讲棋的朴立恒九段甚至来不及做出公允的姿态,在网络里击节大叹:“机敏!诚熏的棋,现在只怕不会再有对手了……”
而正在和曾弦翔摆棋的夏子常猝然变色,沉吟良久,终于投子。
看着对面曾弦翔期待的眼光,他摇摇头:“你清楚的,小曾,这棋到这里,小王的机会,已然不多。”
诚如此言,白100手点角之后,104手先手立下。
王立浚开始为他的鲁莽付出代价了。他不得不罔顾满盘缺陷,先行挡住白棋的步伐。
左支右绌之下,异常狼狈。
但到了现在,已经是势如骑虎,箭在弦上。
王立浚,只能放手一搏。
自此以下,黑子招招凶狠,铁了心要屠龙。
与此相对,白棋弈得轻盈飘逸,竟是一个以退为进的架势。
王立浚的重剑,失去了它的锋锐,只能在一地腥风血雨里,看着江山易主。
李诚熏用深邃的可怕的算路,牢牢把握着局势,再不曾见,一丝机会。
至白136,李诚熏挤断了黑棋。
王立浚无法兼顾两处断点,黑棋玉碎。
棋局到此,嘎然而止。
应氏杯半决赛三番棋第一场,王立浚被零封。
第48章:安慰
完败。
即使心高气傲如王立浚,在投子的那一刻,心里浮现的,也只能是这两个字。
同样是对杀,同样是凶狠而坚决。
然而,从头至尾,他没有取得任何像样的机会。
不知不觉中,李诚熏的棋里边,好像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正是这些东西,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头一次,王立浚意识到,自己和三国第一人李诚熏之间,有了明确的实力差距。
不是随手,不是昏招,不是心理压力。
都不是!
他甚至没有了任何可以安慰自己的借口。
这一认知,如同一块滴着水的毛毯,瞬间把他从头到脚的紧紧裹住,再也看不见一丝阳光。
惶恐,甚至是绝望,混合着痛苦,如同潮水,绵绵不绝的涌过来。
他哽咽着,渐渐不能呼吸。
只差一个瞬间,各路记者也许就能拍到中国现任第一人泪洒比赛现场的趣味照片。
只是,在那之前,有人扒开人群,揍翻了低着头,拼命抑制眼泪的某人,然后,拖着他离开了。
因为只是败者的退场,虽然出人意表了一点点,但除了被记者包围着的李诚熏,并没有太多的人注意到这一小小的插曲。
从记者群包围的间隙,李诚熏在第一时间就明确无误的认出了那个胖乎乎的身影。
他会怎么说呢?
带着点他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得意和期待,他一边敷衍着记者,一边偷偷的瞄着那个人。
理所当然,罗卿郁只是揍翻了自己的师弟拖着走人,完全无视了鲜花锦簇包围下的胜利者。
再一次,被无视了。
紧紧握住拳头,指甲扎进了肉里,却丝毫没有感觉到疼痛。
无论胜利还是失败,在那个人的眼里,自己始终是没有任何存在感的存在。
强烈的不甘心涌上心头,伴随而来的还有屈辱。
于是,所有采访的记者观察到,准决赛的胜利者在一个瞬间,突然满脸通红,几乎带着点愤怒的神气。
在第二天的报道里,这被解释成了胜利的兴奋以及对于决赛渴望的斗气。
罗卿郁当然不会有那个美国时间注意到李诚熏的种种。
他现在正忙。
忙着和两个师弟争啤酒抢西瓜。
在五星级大酒店的花园小径的深处,神奇一幕正在上演。
三个小流氓,坐在路边上,身边横七竖八的摆满了啤酒瓶子以及被砸的七零八落的西瓜。
西瓜汁水横流,混合着倒掉的啤酒瓶子里流出的液体,现场只有一个词可以形容——狼藉!
= =+++
和现场异常相称的,是肇事的三个小流氓现在的德行——满脸的西瓜汁,贴在脸上的西瓜子,喝得四处流淌的啤酒,以及被各种液体侵湿的T恤和衬衣。
这付派头,放到四道口,基本上不用开口,来往过路的良民们只怕已经小心翼翼的抱紧自己的提包,捂好自己的口袋了。
可惜,这里是五星级酒店的花园,没什么人可以参观,所以三个小流氓连抢酒都有点提不起兴头来。
恶狠狠的大喝一口燕京啤酒,王立浚啐口吐沫:“还是北京好!上海连个可以蹲的马路牙子都没有!怎么对着来往美女吹口哨啊?!”
曾弦翔冷笑一声:“马路牙子?上海有啊!问题是,你敢去吗?人生地不熟的,就算不遇上欺实马,遇见一城管也够你心脏病突发了!”
王立浚哼唧着不说话了,回头看看埋头啃西瓜的小猪,心头越发不平衡,踢他一脚,哼哼唧唧的问:“拖我出来干啥?安慰么?礼品捏?”
罗卿郁冷笑一声,把手里的西瓜皮一丢:“你还有脸和我要礼品?瞅你那下得叫什么玩意儿?!”
“罗师兄!”曾弦翔慌忙开口,却还是来不及阻止。眼见着王立浚的脸色青灰转白,然后涨得通红
他“噌”的站起来,一脚把脚底下的瓜皮踢开:“搞了半天,猪兄是来看热闹的!看够了没有?看够了小弟能走了不能?”
“不能!”罗卿郁回答的干净利落,王立浚咬着牙想扑上去抽他。
“你自己觉得你下得怎么样?”没有嘲讽,没有责骂,罗卿郁收敛了刚才的冷笑,安静的看着自己的师弟。
因着这安静,王立浚也渐渐平静下来。
良久,他把头扭向一边,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来:
“烂!”
烂得一塌糊涂的臭棋!
刀刀见血,却稀里糊涂的死在自己的砍杀之中。
难看透了!
除了一个“烂”字,他不知道怎么形容。
咬着嘴唇,刚刚被刻意转移的注意力,又回到了那惨不忍睹的一局。有一刻,他甚至怀疑,自己根本不配执棋!
巨大的挫折感让他咬紧了嘴唇,因为他不想在师弟的面前哭出来。
罗卿郁站了起来,把黏黏的手在衣服上蹭了蹭。然后,慢吞吞脱掉了外套,一下子兜头盖在了王立浚脸上。
“喂!你发什么疯……”
“罗师兄!”
师弟们的叫声,被罗小猪轻而易举的镇压了。
他轻轻的笑了一下:“三年还是四年前呢?我都不太记得了,那一次,富士通决赛,常哥又输给了李秀哉九段。一出赛场,姚老师就脱了他的外套盖在常哥脸上。那姿势,帅毙了!我早就想模仿一次了!”
正在挣扎的王立浚,突然停止了动静。
半分钟后,他低低的开口问:“姚老师,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为什么啊?”罗卿郁笑了起来:“因为有两个自费跑到东京来看比赛的热情棋迷呗!”
?
看着师弟们不解的脸,他笑笑:“常哥一出赛场,那两个人就挤了上来,一脸的悲痛,一脸的愤怒,抓着常哥的手问,夏子常,你赢一场行不行?就一场!是不是钱不够?我加到十万块行不行?只要你能赢李秀哉,我给你十万……”
“……”
“所以说,小王啊!虽然很难看的输了,但只要想想至少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出现在自己的头上。是不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呢?”
罗卿郁“嘻嘻”的笑着,一脸的满不在乎:“所以,痛苦可以,但是后悔大可不必了!”
……
……
“……你这也算是安慰人吗?”
“唔,你说是,那就是吧!”
“你好好说一句话会死啊!”王立浚出离愤怒,刚刚积攒来的一点悲秋伤春的感情,就这样迅速被蒸发去了外太空。
“切!史上最强业余棋手,能有这样的成就就已经是出乎预料了,还要安慰你什么?”
“你怎么不去死啊啊啊啊啊!”
鸡飞狗跳的打闹,由此拉开帷幕。
笑眯眯的曾弦翔选了个好地方,坐下,一边喝酒,一边看热闹。
第49章:执迷
乱战之后,地面之上没有破碎的东西已经不多了。
兄弟三个,就在这一地狼藉里,席地而坐。重新开始,认真而仔细的探讨刚刚的那一局败亡之棋。
一点一点,重新走回到鲜血淋漓的现场。
一步一步,重现我曾经犯过的愚蠢错误。
痛苦!羞愧!自责!
强烈的感情奔涌而来,王立浚的手几乎在发抖。
然而,他的应对,依然是明晰的。
不管多么痛苦,只有面对它,才有克服的可能。
作为一个棋士,在学会赢棋之前,先要学会输棋。直面失败的勇气,是王者和凡人之间的最大差别。
何况,我有我最亲爱的兄弟们陪着我。
我们,一起!
复杂的纠结的暴力的棋局检讨就这样进行下去,不时还会有全武行的形式出现。
只是那流着鲜血的伤口,的确是在慢慢愈合了。
最终,罗卿郁丢掉了手中的云子,他叹了口气,抬起头来:“小王,战斗是没错的。但是,战斗之外,还有别的东西在。”
王立浚犹豫着,沉思着。
良久,他试探似的问:“……收官吗?”
看看罗卿郁的脸色,又忙忙的补充一句:“或者小猪你说的是序盘?”
罗卿郁摇摇头,站了起来,脸色有点神色不定:“我不知道怎么说好。但是,不是的。不是这些确定的手段或者定式什么的。在那之上,别的东西!”
“小猪,你能不能用我能听懂的话讲解?”
“或者这么说吧!按哲学的说法,万事万物都有它内在的不变的规律。只要按照这个规律去做事,那么就会很容易的成功。反之,不管你多么用力也只是惘然。棋也是一样的。对手能赢,也许并不是因为他下的比你好,他的实力比你强,也许仅仅只是因为他比你更靠近了棋的规律……”
“……你知道我从来不爱看书。”这是一脸菜色,见书就困的王立浚。
“呃,罗师兄,那个,政治其实是我所有功课里最差的。”这是扭扭捏捏的曾弦翔。
深呼吸一口气,把一句“没文化,真可怕!”的怒骂压回肚子里,罗卿郁困扰的挠挠头:“总之这一件事,我和常哥始终无法达成一致。因为按我的理论来说的话,一局棋,在头十手就可以决定所有的变化,而十手之后,所有的着法都只是唯一的。但常哥的看法是,无论走到哪一手,所谓绝对的正解都是不存在的。永远有变数,永远有变化。区别只是有人可以发现,而有人不能。有人可以利用,而有人不能。所以,”
罗卿郁笑着摊摊手:“所以,你们看,现在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在所谓的序盘中盘对杀以及收官这些具象化的过程之上,还有一些其他的东西。但是这些东西是什么,是什么样子的,如何运行。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不同的想法。我也不知道谁正确。”
“但是,如果连这些东西的存在都没有发现,只是局限的看着一盘棋的话,那明显是还没有入门。是吗?”王立浚紧紧的盯着他。
“大体就这么回事吧!”罗卿郁拍拍他的肩膀,转身离开了。
垂着头思考的两个人,下一刻被已经走远的妖怪猪一句话打回了原型。
罗卿郁说:“地上的东西,你们俩负责收拾干净哈!别让人家说咱们下棋的没素质!”
欺负完师弟的罗小猪同学,大摇大摆的晃进了酒店大堂。
然后,他突然停住了,定定盯着某一个角落里的一张桌子。
灯光昏暗,却也足够他认出那位大人物的脸。
歪着头想了半分钟,借着灯光的掩护,他悄悄坐到了一个合适的位置,侧着耳朵,细细的听。
“小常,你这次,也算是创纪录了啊!了不起。”
很好听的声音,语调温和,不疾不徐。沉稳又理所当然,泱泱一派气度,很好的展示了人上人的做派——礼貌周全的高高在上,和蔼可亲的俯视。
罗卿郁在内心冷冷的笑着,于是错过了夏子常的回答。
待他凝神再听的时候,却听见那人在轻笑:
“小常,你对棋院的决定,嘴上虽然不说,心里只怕也是有不少的意见吧?”
百花争鸣嘛,大家还是可以说说想法的,言者无罪!
何等的宽容!
一切都是你的错哟!我们,现在可是很宽厚很纵容的呢!有什么意见,说出来听听好了。
只是,礼下于人必有所求,摆出这么一副雍雍穆穆的嘴脸来,想干什么呢?
夏子常的声音好像戴上了面具,中规中矩,礼貌客套而疏远。
每个回答都是天衣无缝的得体,好像是在打定式一样。
太极推手一样的谈话就这样进行了下去。两个人都在客气的废话之间,维持了自己的风度。
先忍不住的,自然是大人物。
他咳嗽了一声:“小常,你现在,对着王立浚九段,成绩还是不太好吧?”
“目前为止,好像是三连败。”夏子常老老实实的回答。
轻笑了一声,手指敲着桌面:“这可真是有点麻烦啊!小常,你的下法,是不是有什么需要改进的地方呢?”
“……”夏子常抿紧了嘴角,微微垂眸——他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大人物似乎也没有穷追猛打的意思,他只是叹息一声:“小王啊,真是可惜了。原本可以是我国选手会师决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