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内心一片黯然,却无法如同心中所想一般,拨开眼前的人群,握住那个人的手。
想告诉他,没关系,我们还有下次。
想告诉他,其实,你下得很漂亮,只是我的运气较好。
想……
然而他所有的想法,也只能压抑在心底。内心焦虑着,还要带着面具一样的微笑,柔和的回答着眼前重重的着调的不着调的问题。
观局室里的罗卿郁默默看着这一幕,然后笑了一下。
在暴雨和闪电的背景下,他慢吞吞的站了起来:“后天的对局,我很期待。”
他这样说着,眼睛里是前所未有的神采飞扬。
坐在对面的李诚熏,愣了一下,然后紧紧握住自己的手。
来吧,走到决赛来,我会告诉你什么更值得期待。他这样暗暗的想。
当所有的记者散去的时候,已经是半个小时以后了。夏子常看着默默坐在棋枰对面的那个人,想说点什么,却突然发现词穷。
那个人坐的如同标枪一样直,丝毫看不出鏖战一天的疲惫。
他微微垂着头,看着棋枰上的那一场华丽的厮杀。
额发掉落下来,挡住了眼睛,看不出什么表情。
夏子常讷讷。
然后,他看见,那一直微微抿着的唇,拉出了一个轻轻上翘的弧度。
“很不错的对局,是吧?”秀哉抬起头来,脸上并没有任何浓重的失意。相反,淡淡的笑容在眼睛里闪烁,某种不明所以的情绪沉浸其中。
夏子常愣了愣,然后笑了起来:“可不是,秀哉下的真好!刚刚几乎被你吓出一身冷汗……”
“那么,来复盘吧!”
“好!”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房间里只能听见快速的落子声和低低的私语。
在广阔的房间里,这轻轻的声音,撕扯着空间,将无尽而宏大的时间分裂成了一小格一小格。
就这样流动着,从过去,到未来……
复盘最终的结束,不是因为两人穷尽了所有的变化。
而是李秀哉突如其来的眩晕。
“啪”的一声,手里的棋子掉落在棋枰上。
秀哉忙忙的道歉,试图捡起来。却发现眼前的一切都在旋转。他在座位上摇摇晃晃的,如同汪洋里一条船。
“秀哉!”
夏子常大惊,下一个瞬间,他已经冲到了对面,抱住对方的肩膀。
然后——
好像约定好了一般,所有的灯光一起熄灭了。
还没有来得及惊骇,听见黑暗中有人跑来跑去的喊话:“暴雨引起的供电线路故障,备用电源需要十五分钟,大家不要乱走,小心出现安全问题。”
于是,黑暗中的两个人维持了类似拥抱的姿势,一动不动。
“好点了吗?”有人问。
“嗯,果然是老了呢……”有人在笑叹。
“不要这样说啊!”有人长长的叹息,抱住肩膀的手微微用力:“我们,还要一起下很多年。直到再也下不动为止。这样服老,可怎么行?”
“啊……”有人轻轻的把额头放在眼前人的肩膀上,感觉着对方源源不断的体温:“虽然这样说,有时候,还是会觉得累。让我再靠一会儿吧!”
“嗯!累了的话,暂时走开也没关系,去做别的事情也没关系。只要秀哉肯回来,我总是在这里等着你!”
“其实,还是想下棋的。即使挫折,即使茫然,最后,想要触摸的也只有棋子啊……”类似叹息一样的轻叹。
“我知道啊!”轻轻的揽着他的肩膀:“秀哉,是为棋而生的人啊!”
我,也是为了和秀哉下棋,而一直努力的人。
只是,这话,才不要告诉你!
黑暗里,静静沉默了几秒。
秀哉感受着这来之不易的拥抱,近乎梦呓一般低低的开口:“我,会赶上来的。只是,这一次,子常可能需要等的久一点。这样,没问题吗?”
“完全没有问题啊!记得吗?一生的对手,一生的朋友啊!你以为我是在骗人的吗?”
不,我只是以为你在骗自己。
誓言这种东西,原本就是为了打破而存在的。
而如果不把自己骗过去,天真善良的好人如何可以说得出最假的假话?
可是,现在看起来,我好像错了。
你,居然是真的真的想要维持年少时让人发笑的誓言呢!认真的,让我忍不住想笑起来。
然而,这眼中的酸涩是怎么回事?
只是幸好,现在没有光。
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
一片黑暗中,李秀哉默默的感谢上苍,让他遇见了夏子常。
然后,灯就亮了。
恍然如梦的光明里,夏子常温暖的手搀着李秀哉慢慢的走出了这梦境一般的对局室。
背后,拉出了互相搀扶的长长的影子。
榧木的棋枰,闪着暗暗的光。
第44章:白夜
碧绿色的水,温暖而柔和的环绕在自己四周,如同一块暖玉。
身体感觉到不到重量,随着水波自在的游走。
懒洋洋的,一动都不想动。四肢百骸,说不出的舒服。
阳光,透过厚厚的水层,抚摸一般轻触着面孔,一点点依稀的温暖。
呼吸产生的透明的泡泡,一串串的升上水面去,晶莹璀璨,如同珍珠一般。
秀哉忍不住笑了起来,然后,他就醒了。
天色,已经大亮。
阳光透过窗帘,正正照在脸上。
好久没有的酣畅睡眠,秀哉伸个懒腰,心情大好。
又是新的一天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昨天送他回房的时候,某个人握着他的手,直直的看着他的眼睛,这样坚定的说。
信心,就这样传染了。
下楼去到餐厅,中国棋手的某一桌已经是鸡飞狗跳,热闹到不行了。
秀哉不由的笑了一下,和正在拉架的某人对了个眼神,微微点头致意,转身走到了韩国棋手的一桌。
这里,明显冷清的多。只有李诚熏一个。
秀哉拉开凳子,坐在了他对面。
李诚熏抬起头来,明显怔了怔。然后,扯出了一个笑容,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就又沉浸到自己的思路里边去了。
寂静无声的早饭,就这样进行下去。
直到——
“李诚熏九段,接下来的事情,只好拜托你了。”领队的金在其六段,走了,郁郁的说了一句:“这样说,当然是很不负责任的说法。但是,”
他苦笑了一下:“相信李诚熏九段身为韩国棋界的第一人,应该明白我不得不这么说的原因吧?”
“因为我们刚刚丢了三星杯和富士通,国民终于对我们这些人不满意了。”李诚熏冷笑着回答。
“如果只是民众还好,现在的问题是,赞助商已经很委婉的表示了不满。如果再这样下去……”
“金在其六段,你不认为现在这个时候对李诚熏九段说这个,很不合适吗?”李秀哉有些生气了。
“可……”脸涨得通红的金六段分明认同这种说法,然而,有些话还是不得不说的。
李诚熏却突然笑了一下,他定定的看了一眼秀哉,然后举起手来,带着一丝傲慢的神态,打断了几乎争执的两人。
“金六段,很早以前我就说过,围棋,到底是一个人的运动。”
“诶?那,那就好!”金六段因为惊喜,面孔泛出光来,对着秀哉不那么支持的目光,又有些脸红。于是,他匆匆行了一礼,走开了。
“诚熏,其实有的时候,没有必要这样好强的。”李秀哉摇摇头,看着眼前的后辈。
刚刚还看起来心绪不佳的李诚熏现在扬了扬眉毛,快活的开口回答:“没有啊!我只是这样想,就这样说了。难道说,前辈不相信我的实力吗?”
秀哉很有些不赞成的看着他,却什么话都没有说。
李秀哉的眼睛,一向是平静无波的。只是在这样近的距离看起来,却很容易发现那褐色的眼眸后,隐藏着的某种柔软的东西。
被那样的眼神凝视着,李诚熏的脸慢慢烧了起来。
他借着夹菜,低头躲过了,嘴里含含糊糊的回答:“前辈,也要对我有点信心好不好……”
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低,最后,他把面前的盘子一推,有些垂头丧气:“好啦!真是什么事情都瞒不过前辈。老实说,我其实还是有点不安的。”
“……”
“王立浚九段的力气,很让人敬畏。”
“……的确。”秀哉沉吟,看了一眼远处那张桌子。五颜六色的头发,即使在人群之中,也非常好辨认。
“但是,”秀哉的手指轻轻的扣着桌面:“但是,只凭力气,还不足够下出名局。”
“可是,”李诚熏笑了起来:“这就是我和前辈的区别啊。前辈追求的是名局。而我,只要胜局就够了。”
秀哉模糊的微笑了一下,没有回答。
“前辈,不相信我的话吗?”
“不,不是这样的。”看着气鼓鼓的青年人,秀哉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我知道诚熏你大概真的认为自己是这样想的吧?”
“诶?”被这绕口令一样的说法搞的很迷糊的李诚熏,直直的看过来。
“只是,诚熏你,比你自己想象的更爱棋。”
“那么,”李诚熏有些试探的看着对面的人:“前辈给我的建议是?”
“啊,不要去想那些胜负了。多想想看,怎么下出更好的棋来吧!”
“我……还是不太明白前辈你的意思。”李诚熏有些迟疑。
“在我看来,诚熏你,在技术层面,不能说没有任何问题,但是,能抓住你的问题的人,只怕非常非常少。但是,技术以外的层面,诚熏有没有想过呢?”
看着似懂非懂的后辈,秀哉很认真的讲了下去:“我一直觉得,除了胜利之外,棋还是有别的东西的。那是除了技之外,其他的,更高远的一些存在。因为这些东西的存在,棋才成之为这么玄妙而迷人的东西。抓住了这些东西,或者说,开始追求这些东西,也许就是向更高的境界迈进的阶梯也不一定。所以,诚熏不妨问问自己,棋,在你眼里,是什么呢?然后再想想,你想下出什么样的对局来呢?胜负什么的,不妨先放到一边去吧!缺少一两个世界冠军,倒也不至于让整个韩国围棋界没有饭吃。”
听着李秀哉少有的不负责任的言辞,李诚熏先是一愕,然后忍不住笑了起来:“前辈,你真是的……”
秀哉没有笑,他很认真的看着对方:“我很认真的。诚熏你的资质,如果只困于胜负之中的话,太可惜了。”
就好像执迷于白昼之中的那轮惨淡的月亮,却无视了光明万倍的太阳一样可惜。
身为前辈,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这种遗憾发生。
所以,他们指点,他们棒喝,他们引导。
于是,一代一代,关于棋的道和艺,就这样传了下来。
这一天中午的时候,突然出了一点变故。
组委会的人突然找上门来,和两边的领队以及棋手商量。
也许是因为两个世界冠军导致国内围棋热回潮的缘故,央视体育部突然表示希望现场直播应氏杯的比赛。
棋院方面当然是求之不得,应氏杯组委会更是喜不自胜。
只是现在问题就来了,央视提出要求,希望半决赛的两场三番棋可以错开时间,方便直播不至于撞车。
所以,现在组委会的人找上门来,开始说服工作。
夏子常和罗卿郁倒是很好说话,只要一开口,便立刻表示服从安排。
但是在韩国这边,却遭遇了不少波折。
在再三的扯皮和讨价还价之后,事情最终还是以类似皆大欢喜的方式解决了。
半决赛三番棋第一场,王立浚vs李诚熏
安排在四天之后,每天一局。
结束之后,就是第二场,罗卿郁vs夏子常。
时间顺延。
第45章:风华
如果不去下棋,哥哥会选择做什么呢?
棋枰之侧,准决赛开始前的最后几分钟。
原本应该是凝神沉思的李诚熏,突然想起了很多年前,妹妹问自己的那个问题。
吃着粗粝的食物,穿着破旧的衣服,却不得不奔走于各个道场之间,交着昂贵的学费,竭尽全力,想要留在那个黑白的世界里。
很多次,一筹莫展到绝望。
整个家庭的无限贫困,支撑着自己的梦想。
看着父母迅速苍老的面容,看着妹妹粗糙的小手,真的没有愧疚吗?
没有那么有一分钟,想要放弃吗?
李诚熏拒绝去问自己这个问题。
他昂着头,倔强的,执拗的,愧疚的,却还是头也不回的向黑白的世界奔去。
每一次的对局背后支撑着的,也许是父亲佝偻着背在灯下的劳作,也许是母亲揉着眼睛的活计,也许是妹妹冻红的小手。
所以,他不能输。
李诚熏,比任何人都渴望胜利,因为,他有不得不赢的理由!
背负着那么沉重的行囊,李诚熏不能摔倒。
因为,一旦摔倒,他未必会有力量再重新站起来。
现在想起来,那应该是某一个冬天的夜晚吧?
他抛开了棋谱和棋枰,给妹妹满是冻疮的小手涂抹着膏药。
手,微微的抖。
额前的刘海垂了下来,暗暗的灯影里,看不出什么样的表情。
然后,妹妹怯生生的问他,哥哥,是非要下棋不可吗?如果不下棋,哥哥想要做什么呢?
李诚熏的手顿了顿,长久的没有回答。
就在女孩子已经放弃了的时候,她听见了一个低低的声音,好像来自心底的最深处。
细细弱弱的童音,低低的说:“对不起,美妍。可是,如果不下棋,我无法想象我还能做什么,为什么活着……”
裁判的声音打断了追忆,花哨而夸张的对手已经坐到了他的对面,笑嘻嘻的看着他,等着猜先。
李诚熏定了定神,抓起了云子。
居然想起了那么久以前的事情,果然是受了前辈那句“你比你想象的更爱棋”的影响吧?
诚熏在心里淡淡的笑了一下:前辈,你现在在观局室里吗?
请你,仔细的看着我。
看着我,怎样赢下这一局。
王立浚猜中了黑棋,先行。
他选择了自己最爱的“星.无忧角”的布局。
王立浚的行棋,一向大刀阔斧,势大力沈。
李诚熏的步调,却是倏忽来去,锋锐无边。
好像是彼此斗气,又像是互相配合,两个人的落子速度都异常的迅速。
棋局的进行,相当的迅速。
至于内容,似乎是当前最流行的一个定式。
直到第13手。
白12,打入!
黑13,肩冲!
奇峰突现!
完全的新手!
不止是对局的李诚熏,连观局室里的诸位,都有一个瞬间的错愕。
序盘,就出现了从未见过的最强手。
李诚熏,该怎么应对呢?
空气,空前紧张起来。
李诚熏的应对,当然是反击!
几乎类似于条件反射一样的最强手,在错愕过去后,拍上了棋枰。
然后,王立浚的嘴角微微翘起——李诚熏,已然中招。
行至黑19,李诚熏悚然而惊——因为王立浚变招而引起的乱局,在这一手之后,居然又被还原成了定式形。
而在此之前做的那个交换,白,大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