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住!”皇帝大喝,把满心欢喜压下,人如一只大鸟般掠了出去。既然回来了,竟然还要走,岂有此理。此刻,验证白日里老道人的话的皇帝,见来人转身就逃,突然一阵怒火中烧。
干戈看看黄文,见他目瞪口呆,也是犯疑惑,但还是顺着皇帝追下去的方向,一路撵上。实在不相信死而复生这种事,干戈不把一切弄清楚,这心里七上八下,不得安宁。
来人并没想到,一年的光阴令一个皇帝改变太多,包括他的武艺。独独,那人本质的霸道,在经历过大喜大悲后,一直不曾改变。所以在被他追上,还未来及做出有效反击,便被皇帝一下扑到,肩膀一麻,倒地不起。皇帝面带怒色,蹲在他身旁,伸手几次想把他那条碍事的围巾扯开,看看记忆中的容颜,最终还是忍住。见他眼中现出一丝惊惧,叹口气,淡淡地说:“过了这么久,你还是怕朕是么?“
摇头,无声回答皇帝。
“为什么不说话?你可知,如今害怕的,应该是朕才是。到底你和坟茔里的,哪个才是真正的你。你突然的现身,让朕几乎不敢相信。”
“那你为何断定,我就是他。”地上的人终于开口,声音沙哑,无比的陌生,和当年的人温润的声音判若两人。
皇帝一愣,难道真认错人了?
皇帝产生一丝疑惑,实在不愿放手这来之不易的希望,俯身把人抱起,不出意外,感受到他微弱的挣扎,却也证实了皇帝的判断,就是你,不会有错。
“别动,朕忍了很久,你难道想让朕在这里把你吃了么?就算重温旧情,也要找个没人的地方不是。”皇帝坏坏地说道。
怀中人气结,“无赖!谁与你重温旧情,你我之间,有何情意?“
皇帝双目一瞪,呲牙道:“五载夫妻,你当没有情无碍,那就当你还恨着好了。总之,朕这次不会再放手,哪怕重拿那条锁链把你锁在身边。知道吗,失去你,简直太痛苦,朕怕了这锥心之痛,不敢再放手。”
怀中人更是气恼,“我不是他。”
“那你又是谁?”皇帝冷笑,低头轻啄他的额头一口,见他因无法闪避而目光幽冷,叹气,“朕知道是你,当你一出现,朕就知道,睡在那里让朕痛心一年的,另有其人。贺兰,人只能死一次,你数次大难不死,这是有神灵保佑。别再勉强自己,朕愿意为你去改掉所有你不喜欢的恶习,君无戏言。你可知,去年,你用激将法,想让朕与干戈知难而退,那时,朕有多么高兴。”
“你知道?”
“又怎会不知道,傻瓜。”皇帝声音很轻,再次低头,隔着那条纱巾,去亲日夜期盼归来的人。没想到,这次江宁之行,上天居然赐予这等恩惠。手,悄悄地,移到他的耳后。
碰到一脸惊讶的干戈,皇帝又一次感觉到怀中人微弱的挣扎,低声安慰了他几句,皇帝扬了扬头,朗声道:“是他,他没死,西戎陛下宽心就是。不过,这次朕不会再放手,若是西戎陛下因此事要再打一次渔阳,朕定会大军列阵,恭候西戎大军压境。”
干戈张了张嘴,半晌才道:“真的是他?”
皇帝没好气地道:“是他。”皇帝承认自己有点小心眼了,只要他与贺兰骢还有干戈三人同时出现,他就会对干戈产生一种情敌见面,分外眼红的感觉。过去如此,此刻还是如此。
“他为何不说话?”干戈奇怪地问道,把满心的喜悦悄悄掩藏起来。
深吸口气,皇帝道:“他怕朕一会惩罚他,当然不敢出声。你先回驿馆吧,他的事,等朕弄明白了,自会与你去说。”
“嗯,哼。”这个声音是被禁锢在皇帝怀中的人发出来的,显然,他很郁闷。
安荣哄着小太子与公主睡下后,一直守在行宫大门处等候御驾。已近四更时,终于见到皇帝回来,怀里还抱着一个。皇帝步履匆匆自安荣身边经过,甩给他一句,他回来了,那个道士是神仙,明日派人给江宁所有道观下赐赏金。安荣先是一愣,随后听明白了,又是一阵欢喜。
人被皇帝直接扔上行宫的床榻,皇帝跟着扑过来,在他耳后拍了下,听到他咳嗽几声,才道:“好了,可以说话了。”
被皇帝压在身下的,正是一年前被认为葬身火海的贺兰骢。此时,熟悉的场景自眼前飘过,他皱了皱眉。
“你,你要……”在麻穴被拍开的一瞬间,借着皇帝放开他的机会,拖着此刻不算很灵便的身体,人向床里移了移。
“贺兰,朕忽然明白一件事,你与朕的缘分,是上天注定的。今日,有个道士点醒了朕,朕才明白。”
“啊?”贺兰骢一声惊呼,“是不是一个瘦瘦的,穿着破道袍的老道士?”
“你怎么知道?”皇帝眯起眼睛。
贺兰骢似认命般,苦笑着摇头,“他是我的另一救命恩人。”
“你的救命恩人?贺兰,告诉朕,如今留侯府,坟茔里的,是何人?”
一阵伤感,贺兰骢道:“是赵栋。”
“赵栋?”这个回答实在出乎皇帝的意料,这怎么可能,他把贺兰藏身的地点给了翼王后便下落不明,怎么可能是他。
贺兰骢知道皇帝在想什么,道:“是赵栋,他没把我交给翼王。是我自己祭拜亡妻,泄露行踪,让翼王的人发现。他们拿赵栋才出世的孩子做要挟,将我拿下,此事与赵栋无关。但那天,被关在大厅里的,不止我一人,翼王连赵栋也要杀。大梁砸下来时,是赵栋护住我的头,否则我便没命了。”
皇帝神色黯然,伸出手,轻柔地抚上他的脸颊,慢慢下移,又碰触到碍事的纱巾,想去解,手被他推开。“让朕看看你,你可知,朕有多想你。朕这次来江宁,本就是打算祭拜过你后,便要随你而去。”
贺兰骢侧过头,不与皇帝对视,“你的意思,要为我殉情?“
皇帝哂笑,“很可笑是吗?可,这是实话。”
贺兰骢缓缓坐起来,靠着墙,悲愤地道:“为何,我已经决定与你恩怨两消,想远走高飞,偏偏会发生这种事?以为你当我死了,可以放下一切,回去好好做你的北苍皇帝,何必又来纠缠于我?“
皇帝闻言大怒,“贺兰,你不念五载之情,难道念北与想南你也不想么?远走高飞,你飞哪去?朕今天老实告诉你,你入了我北苍皇宫,这辈子,你就打消了飞出去的念头吧。朕也不指望你原谅朕,继而喜欢朕,就保持你还恨着朕好了,至少,恨能让你时刻惦记朕,惦记如何取朕的性命!”
见天色渐渐发白,皇帝也不想浪费口舌。陪了这人五年,把自己的心彻底赔进去。既然已经输得一塌糊涂,反正这笔账也算不过来,那就一直糊涂下去吧。
许是皇帝五年的温情,在贺兰骢心里筑起一道柔软的屏障,如今皇帝突然恢复过去的强势,令他居然开始有那么点不适应。他眼睛瞪得圆圆,呐呐地道:“无赖。”
见他如此,皇帝又不忍,缓和了语气,无比温柔地道:“贺兰,对不起,朕不想冲你发火,朕怕再失去你。”在他身边坐下,皇帝这次,终于解开围着他的纱巾。但是,在纱巾离开他的一刻,皇帝愣住。
贺兰骢无声笑笑,“很丑是么?有没有吓到你,尊贵的陛下。”
皇帝的手开始颤抖,他去摸他脖颈上那些暗色的疤痕,原来是这样。默默地,皇帝开始解他的衣衫,这次,贺兰骢没有闪避,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让这北苍皇帝死心。衣衫尽除,大火给他留下一身狰狞的疤痕此刻呈现在皇帝眼前。眼眶开始湿润,皇帝把人扑倒,开始疯狂亲吻这些斑驳的劫后余生的痕迹。
“这个样子,你也有兴趣?“贺兰骢扯了扯嘴角。
“朕不在乎!”皇帝埋头,继续亲着,疤痕算什么,朕要的是你的人好好的回到朕身边。
“那你在不在乎,我被别人碰过了?“贺兰骢冷冷地说着,眼里是一潭寒水。
皇帝动作一下顿住,他用一种复杂的目光看了他良久,最终还是轻叹,“朕在乎,可朕有何资格因此而弃你,总之是朕没有保护好你。贺兰,忘了那些,从头开始吧,朕求你。”
“……”
皇帝把人抱紧,眼泪滴在贺兰骢的疤痕上,吻一下,道一声对不起,当年白皙如玉的肌理,如今被一身狰狞代替。贺兰骢木然地被吻着,心头一阵酸涩。他与赵栋一同被关进大厅,好不容易挣脱身上的绳索,火势已经很大。赵栋说,大厅有密道,当年为了防备北苍天子报复,在建留侯府时,特意在大厅修了密道。大火熏的二人眼睛几乎睁不开,赵栋开启密道的机关,二人马上可以跳进密道逃生,房梁与廊柱同时砸来。赵栋想也没想,把贺兰骢的头压在自己的身下。赵栋知道自己走不成,用仅能动的手,把已经成火人的贺兰骢推进密道。第二截断梁砸下,赵栋彻底没有了希望,只有贺兰骢身上掉落的玉佩,在火中陪伴他走完最后一程。
贺兰骢的眼泪不知何时淌下,当他的人陷入去年那场大火的回忆中不能自拔时,皇帝无法再压抑自己,将自己的欲望送入他体内。
“唔。”贺兰骢被拉回现实,扭动着想摆脱皇帝,却被皇帝抱得更紧。
“别动,朕不想把你弄伤。”低头吻去他眼角的泪水,皇帝尽量去安抚身下的人。
天大亮,旭日东升,如此美好的早晨,在北苍天子看来,实属不易。
真正拥有几次险些失去的人,更是不易。一阵急促的喘息过后,金丝纱帐内骤然安静下来。皇帝满足地想再去亲被动地接受他的人,不想他把头别向一边。知道他心里这道坎不是那么容易迈过,皇帝也不勉强,自顾动手帮他清理身体。待把一切收拾完,皇帝固执地把他揽回怀中,想休息片刻,这时门咣当响了一声。
“父皇,你是不是在里面?“小孩撞着门,大声叫着。
“父皇,父后是不是回来啦?“门再次被撞响。
贺兰骢一怔,随即想到什么,胡乱扯过衣服往身上穿。皇帝低咒一声,暗骂两个孩子来的真是时候。见贺兰骢竟把自己的衣服穿在身上,无奈,只好把他的衣服自地上拾起穿了。
贺兰骢憋红了脸,两腿还有些发软,又把那条纱巾围上,才去开门。终究有了血缘,再怎么当他们不存在,还是自欺欺人。结果门一开,软软的他,几乎被两个孩子扑到地上,好在皇帝自身后将他扶住。
“贺兰,你看他们都长高了。”皇帝满心喜悦,这个时候,孩子们进来也好,说不定可以……
“父后,我写的你的名字对不对?“
“……”
“父后,父皇说你只喜欢妹妹妹妹,不喜欢念北是么?“
“父后,父皇说你喜欢哥哥,想南不要……”
?????
“父后,念北已经很让着妹妹妹妹,可想南还是喜欢抢念北的东西……”
“……”被孩子左一句父后,又一句父后叫的很郁闷的人,此刻满脸黑线,又不好发作,头顶上的乌云越升越高。拿眼斜睨皇帝,见皇帝正用一种宠溺的目光,看着他们,不由讶然。
贺兰骢生平,第一次被孩子绕晕了。当他发现上当时,已经坐在皇帝回京的马车上。心中暗骂太大意,可此时,已经逃跑无望,无论他走哪里,身后都跟着两个小尾巴。一个要他听背兵法,一个抱着他的大腿,磨着他教江南词调。贺兰骢气结,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拿两个小孩撒气,只有偷着看他几欲发狂的皇帝,心里得意。本意把两个孩子带到江宁祭拜他们的父后,不想这个时候,居然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贺兰啊,不要再逃避了,朕等待孩儿绕于你我膝下的日子,已经等了很久。
“龙翔四海,凤凰于归……”熟悉的声音传来,车驾缓缓停下。江宁城一面之缘的腌臜道人翘着二郎腿横躺于官道,拦住帝王车驾。
皇帝挑车帘一见是这道人,慌忙跳下马车,向他躬身一礼。
那道人呵呵一笑,将皇帝叫过一旁,低语一阵,皇帝最后躬身再拜。这时再看向他身后,贺兰骢已经下了马车,“时运轮转,切莫执念太深。天象有异,不可逆转,你们好自为之,老道去也。”
贺兰骢把如同章鱼般扒在自己身上的小孩放下,想去追那道人,他听不明白他的话,想去问个清楚,结果才迈步,险些一个趔趄摔倒,皱了皱眉,这才发现念北已经跳下来,不知何时在他腿上松松地缠了根细绳。小孩狡黠地笑着,翘着美丽的长睫毛,眼睛弯如新月。
“你们?”贺兰骢彻底石化,他哪里知道,两个小孩早就分工好了,想南负责扒住他吸引他的注意力,念北借机在他腿上缠绳子。
狠狠瞪了眼皇帝,贺兰骢尽量压低了声音,咬牙道:“你故意的?”
皇帝耸了耸肩,一副非常无辜的样子,“贺兰,冤枉啊,这几日,你和他们一起睡的,朕可没来骚扰你们,哪里会给他们出谋划策。”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的皇帝,没想到自己居然说溜了嘴,越是否定,嫌疑越大。
贺兰骢哼了一声,极不情愿地,拎起一个扔给马车上的皇帝,又抱起一个,气呼呼地上了车。拍开皇帝带着讨好摸他的爪子,扭头看窗外。车子缓缓前行,贺兰骢再一次看到那道人,只见他隐身于林木中,向自己投以一抹宽慰的笑容。
通往北苍京城的官道上,留下了两条浅浅地车辙印。
第一百零三章:凤凰的挽歌
北苍圣武十年九月中旬,在拖拖拉拉走了近二十天后,皇帝一行终于抵达北苍京城。
那天,留守京城的宪王元常,接到诏命,带着文武百官,出城三十里迎接帝后御驾。北苍的贺兰皇后回来了,这在北苍人眼里可是了不得的大事。据说,这位曾经痴傻的皇后,如今已经医治好脑疾。百姓大呼老天保佑的同时,把这好消息奔走相告。
贺兰骢透过车窗的纱帘,看了看出来迎接的官员,握了握拳,元文敬,弄出这么大的动静,你究竟搞什么名堂?
皇帝凑近他,把他的拳头握在手中,“贺兰,朕实在不知该如何做,可以让你开心些。”
心头冷笑,这时感觉皇帝握住自己的手不大对劲,贺兰骢低头,诧异间发现皇帝的左手,似乎弯曲的不大自然。皇帝见他目光停留在自己的左手上,慌忙抽回,缩在袖中。
“你的手怎么了?”贺兰骢尽量语调平缓,开口问他。
皇帝先是一愣,随即大喜,也不避讳两个幼子,快速在他脸上偷了一记香吻,“贺兰,你这是在关心朕么?”
呵!贺兰骢气结,真是得寸进尺!扭了头,不理皇帝。那皇帝看看一对瞪圆天真无邪的大眼睛,望着自己做疑问状的儿女,讪讪地笑着,没有一丝难为情之感。
车内气氛一下尴尬起来,最后,还是想南打破沉默,小孩子学着皇帝的样子,啵的一声,也在贺兰骢脸颊上偷袭一口。偷袭完毕,小家伙一头扎进皇帝怀中,缩着脑袋不敢出来。只有小小的背影,因为笑得开心而打颤。
贺兰骢听着小孩咯咯的笑声,捂住脸,目瞪口呆,最后狠狠剜着皇帝,“你就是这样教小孩子的么?”
皇帝很无辜,“没有啊,真是冤枉。”
贺兰骢切了一声,没有才怪,刚才是谁没事青天白日的窃——。忽然看到皇帝一脸坏笑地看向自己,脸刷的红了,气呼呼地,索性扭了头,再不去理会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