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戈每天忙到很晚,在就寝前,必到清水阁来看眼身体还在恢复中的人。听黄文说他一切还好,干戈悬了多日的心,终于放回肚子里。明日便是三月初九,尽管母亲嘱咐他早点歇息,干戈还是踏进清水阁。
“大哥,我来看看你。”
贺兰骢微顿下头,“早点歇了吧,明天会很累。”
干戈很惊讶,自从把他从渔阳带回来,这是他第一次对自己说出关心的话。
黄文悄悄退出,把房门关上,将时间留给里面的二人。
“大哥,黄文说你已经恢复。”干戈试探着对他说。
“嗯,应该是这样。我现在很好,你不用担心我,你倒是应该多关心下身边的人,他是难得的好人。”贺兰骢说话声音不大,语调听着似很平稳,实则苍凉之极。
“大哥,你会怪我么,我没有遵守诺言。”
灯下黯淡的人影缓缓摇头,“你如今好好活着,已经实现我当初所求,我又岂会怪你。”
干戈黯然,知道自己当初选择跳崖,定是伤透他的心,他把贺兰骢的手握住,低声道:“对不起,对不起……”后面,干戈一阵哽咽,他知道,他与贺兰骢,怕是没机会再回头。
贺兰骢望着烛台上的火苗,呆呆出神。
三月初九,干戈登基为帝,改年号天聪。不知是不是干戈有意为之,总之,他定下这个年号,曾引来西戎国大臣间很多猜测。不管那些大臣猜到什么,年号就这么定了,不会更改。
如今,身份是明睿大长公主的干芙蓉,把贺兰骢也请过来,一起观礼,也算是让他出来透透气解闷。
金殿上,礼官按一定的礼仪顺序唱礼,干戈与百官一丝不苟,由礼官引导着,一步步完成繁琐的登基仪式。最后礼成,干戈稳坐于金殿龙椅上,接受百官朝拜。
贺兰骢耳边是西戎国百官大呼的万岁声,面上露出一抹欣慰的笑容,他悄悄转身,没有一丝迟疑,大步离开金殿。那背影,很落寞,无声地述说着主人的孤独与神伤……
一个月后,天聪元年四月十二日,北苍国宪王元常与西戎国绮珊公主的婚礼,在西戎国都隆重举行。
那天,盖头下的绮珊很美,临出门前,母亲千叮咛万嘱咐,无论如何,今天是大喜的日子,一定要矜持一些,不可像平日那般胡闹,叫姑爷笑话了去。听了母亲的唠叨,绮珊翻起白眼,都要成亲了,这耳根也不得片刻清净。
那天,新郎骑着高头大马来了,一身红色喜服,虽然也面带笑容与人打招呼,不过,新郎真的高兴么?答案当然不是,那是一种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再说,有谁见过哪家的新郎迎亲的时候,脸拉的比面板还长,嘴巴撅的可以栓头毛驴?而绮珊的两个弟弟按照习俗,逗新郎,不想元常正好心情不爽,如今一被逗,更是七窍生烟,险些将两个小舅子一人一巴掌直接拍飞。这种诡异的迎亲场面,在西戎人眼里,怕也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高堂上驸马夫妇看此情景不禁叹气,这个姑爷虽然女儿喜欢得紧,自己也满意的不得了,偏姑爷自己不乐意,如今上门迎亲,就好像他成了被抢到匪窝里的压寨夫人,脸上一看就四个字:我不乐意。但是,不乐意也没办法,他连逃婚的机会也没有,自己的君主,太了解他了,元文敬知道他的每一处藏身地点,就算另觅新窝,不出几天,元文敬一定会华丽丽地找上门来把他‘请’回去。正所谓上天无门,入地无路便是如此。
驸马与公主在元常面前赔尽笑脸,总算是把女儿顺利送上花轿。见迎亲的队伍吹吹打打地走了,这二人忽然有种空落落的感觉。也难怪,女儿再调皮,可一旦拜了堂,就不属于自家了。作为父母,这个时候,伤感是肯定的。
这时,绮珊的一个弟弟过来,很不合时宜地说道:“不要担心啦,姐姐那个样子,谁娶她算谁倒霉。姐夫算是完了,注定是被欺负的翻身无望啦!”刚说完,这小子头顶挨了他爹一个大大的暴栗,只疼得这小子嗷嗷大叫,原地蹦起三尺多高。
绮珊的母亲虽知道儿子所言不假,吃亏定是不会,不过以后女儿再也不会在自己面前撒娇讨巧,这眼里一阵又酸又热,忙拿出手帕擦拭簌簌而下的眼泪。
贺兰骢与黄文一道陪着干戈一同参加婚礼,干戈本不予带他,然贺兰骢坚持,只道他是闷了,便答应了。
话说这元常是在西戎国完婚,出于疼爱绮珊,所以女王退位前,一道旨意,就把新房设在西戎王宫,待元常归国时,再行腾出。
一见贺兰骢,元常不由一怔,上前去问道:“怎么过来了,我这热闹可不好玩。”
贺兰骢端起两杯酒,将其中一杯递给元常,道:“在北苍那几年,多次蒙你救命,心里感激不尽。今日逢你大喜的日子,贺兰敬你一杯,聊表心意。”话说的中肯,也不理元常诧异的目光光,仰头饮尽杯中美酒。
元常见此,也知道多说无益,随即也是一饮而尽。
与元常对饮一杯后,贺兰骢便不愿再久留,让干戈给自己叫过宫人带路,只道累了,回去休息。
喜宴很热闹,竹窗剪影,红袖翩翩,宾客大声叫着酒令,不时与新郎碰杯对饮。再热闹,也是身后的事情,与离开的人毫无关系。返回清水阁,贺兰骢再次把自己关进卧房。坐在昏黄的灯下,拿手抚额,陷入冥思……
干戈与黄文见贺兰骢离开,终究是放心不下,在婚宴上只陪着一群年纪略轻的宗室族亲闹了一阵,便以次日还要早朝议事需早早歇息为由,离席返回。天子忧心国事,那是好事,那些前来赴宴的客人自是不会多想。二人虽然担心贺兰骢,不过想到他自恢复后,纵然对谁皆冷淡疏离,却未做出令他们担心的疯狂举动,多少让他们放下心。待进入清水阁,二人一愣,贺兰骢卧房黑黑,不见一丝光亮,显然熄灯多时。
干戈轻叩下门,小声道:“大哥,可歇息了?”
里面无人答话,干戈又问了一遍,依然如此。正想问第三遍,黄文摇头。
“延平侯许是睡熟,难得他好眠,就不打扰了吧?”
干戈想想也是,冲黄文一笑,拉了他便走。
次日,干戈穿戴好正准备去早朝,大宫女慧姐急急命人通传,说是有要事禀告。干戈手一抖,难道是他出了什么事么。忙命人传慧姐觐见,这心里一阵阵忐忑不安。
“陛下,奴婢失职,延平侯离开了。”慧姐跪在新君面前,把头垂得很低。
“你说什么?”干戈与黄文同时惊呼出声,这怎么可能?
慧姐自袖中取出一张纸笺,双手高捧过头顶,请干戈过目光。
黄文抢过纸笺递给干戈,就见干戈匆匆看过后,面色顿时苍白。他说:“一会,你去告知北苍宪王,就说他走了,叫他给北苍皇帝传话,他谁也没选。”原来,我和元文敬都是输家。
第九十八章:逃避与命运(一)
忠实的鸽子把元常十万火急的消息带回北苍国,皇帝在看完元常的信后,有好一阵脑中一片空白。纸笺不知何时自手中如一片枯叶飘落,被随侍一旁的安荣拾起,在看清信中内容后,安荣心下也是一紧。
“陛下,要派人去寻皇后么?”
“当然。”皇帝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他如今这个样子离开,朕更放心不下。师伯,把所有人都遣出去,务必将人找到。不过……不过,若发现他的行踪,切记,不可前去打扰,暗中盯着,让朕知道他好好的即可。”
安荣瞠目,“陛下,发现皇后,不把人带回来么?”
皇帝攥了攥拳,“他选择离开,就是心里不知该怎么办,至少说明目前他没有原谅朕,朕不想去勉强他。知道他过得一切还好,朕便心满意足。朕,等他自己回心转意。他不是心狠之人,朕一直都相信。”
安荣接过皇帝扔过来的令牌,转身出去部署。大殿里,皇帝忧虑中,却也得到一丝慰藉。你谁也没选,那么,朕如今与干戈,这个回合似乎是平手哦。
相较于北苍皇帝暗中几乎把整个北苍国翻过来寻人,干戈这边明着倒没多大动静。不是干戈不心急,是他不想大张旗鼓地寻人,担心把人迫得太紧。派出的人一拨一拨返回,干戈由期望,渐渐转成失望。一个大活人,难道从人间蒸发了不成?一阵苦思,打破脑袋,干戈也想不出贺兰骢能去什么地方,纵是天大地大,可他能去的地方就那几个,只要他露面,总会留下蛛丝马迹,哪会像如今这样,渺无音信。
夜已深,黄文体贴地把手中的斗篷给干戈披上,“陛下,起风了,早点安歇了吧。”
“你说,他会去哪里?”干戈喃喃低问身边的人。
黄文道:“陛下,臣觉得,延平侯需要安静,他有很多事情要去想。在这里,恐怕他根本无法静下心去考虑自己该何去何从。”
“你说什么?”干戈的声音一下大起来,“难道,留在自己的兄弟身边,会左右他的决断吗?”
“陛下。”黄文耐心地说:“公道既然还给了延平侯,就该许与他自由决策。在这里,有陛下,也有代表北苍皇帝的近臣宪王,陛下为了挽回延平侯所做的努力,那宪王照样会帮着北苍皇帝去做。所以,臣认为,延平侯只是暂时离开,等他把一切想明白了,自己会出来。”
干戈想了很久,没有信心地说道:“若真如你所言,倒也没什么,可是,北苍国那边,还有两个稚龄幼子,会牵绊他。他没恢复时,夜里梦靥,叫那两个孩子的名字,可见他还是会想念他们。”
黄文叹息着,“陛下,这个谁也阻止不了,父子连心本是天性。无论孩子的另一个父亲是谁,可延平侯诞下他们,这血亲是割不断的。延平侯如今难以作出决定,想来与这个也有关系,给他点时间吧。”
“是啊。他若是心里挂念那两个孩子,此刻,怕这心里也不好过,总不能让他露面,然后杀进北苍皇宫,抢出那两个孩子吧?这种事,想着是痛快,不过是嘴头上练兵而已,难道北苍皇帝是傻瓜,坐等着让他把自己的继承人抢走么?”
黄文呵呵一笑,“所以,陛下,耐下心再等等,会有好消息传回。”
干戈推开纱窗,看了看寂静的宫院,叹笑一声,“才发现,你劝人的本事,很高明。”
黄文一怔,“是么?”接下来,人影一晃,干戈已经站在他面前,送上一吻。
如此绯靡夜色,帝心大动……
三个月后,东林江宁早已是烈日炎炎、蝉鸣鼓噪。
原东林国君,如今的留侯赵栋,手里提着个精致的食盒,遣退身边伺候的下人,一人步履匆匆,拐进府中一个偏僻的院落。这里,是赵栋府中的禁地,无论是府中的下人,还是赵栋的几房妻妾,均不许踏进一步,否则家法伺候。在这里,平日里,只有几个又聋又哑的老仆人,负责日常的打扫。
朱漆木门紧闭,赵栋放下手中食盒,啪啪,扣响门环。吱呀一声,门开了,自里面现身一人,一身月白色长衫,身形稍显清瘦,一见是赵栋,点头把他让进去。
赵栋把食盒里的饭菜一样样摆在桌上,最后取出一只青花瓷碗,里面是一只红蛋。有些不好意思,赵栋道:“表哥,早上三房小妾生个男孩,把你的午膳耽误了,不过,还好,这红蛋能及时送过来。这地方虽是很偏僻,但我不能总过来。”
坐在桌前的,正是失踪了几月的贺兰骢,大概真是令人意想不到,他在离开西戎国后,返回东林故地,直接躲进赵栋的家。那天深夜,赵栋一见风尘仆仆的贺兰骢,那嘴巴张的,能把眼前的红蛋整个塞进去。
赵栋把贺兰骢安排到这个院落,一来是为了躲人耳目,二来这里清静,不被打扰。贺兰骢既然找上自己,那只有一个理由,不希望被人发现行踪。以当初赵栋对他所做的事,自是不会令人想到人躲在这里。好在,赵栋这次对得起贺兰骢对他的信任,几个月,他在这里,倒也享受一片清宁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赵栋自知自己当初对他不住,如今他人就在自己府上,除了衣食厚待,他从未问过他此次躲在自己家中的原因。
贺兰骢听赵栋说得弄璋之喜,心里也一阵替他高兴,“表弟,恭喜了。”
赵栋有点不好意思,挠挠头,嘿嘿几声,“表哥,你知道的,我这都而立之年,才得这么个儿子。前面几个妻妾不争气,生的都是女儿。”
贺兰骢扑哧一声笑了,“别着急,你正当壮年,以后还会再有子嗣。女儿也很好,很贴心,会疼人。不要偏心,他们与你有父子缘,好好待他们。”
“啊,嘿嘿!哎呦,表哥,快点吃啊,菜都要凉了。”
一句话提醒贺兰骢,他其实已经很饿,方才跟着赵栋一起高兴,反倒把吃饭这事给忘个干净。
赵栋走了,他有新生子要照看,如今很忙才是。
灯下,贺兰骢默默拿出一对布偶,就着不甚明亮的灯光,布偶的笑脸和远在北方深宫中那对稚子天真无邪的笑脸相重合。这么久了,你们还好么?想到了那对稚子,马上眼前又出现曾经令自己深陷噩梦中的人。你如此纠缠我,不肯放手,就是想让我相信,你对我是真心?呵,真心……
贺兰骢很晚才躺下,闭眼一夜乱梦。
夜鸟归巢,玉兔西斜,就连本该当此季节活跃的蝉儿,此刻也静静蛰伏于树,将清净还给卧房内辗转不得好眠的人。
“你说什么?”次日,赵栋给贺兰骢送饭,听说他要出去走走,不禁大吃一惊。
贺兰骢笑笑,“别担心,去看看寒霜而已。”
赵栋还是皱了皱眉,“表哥,外面应该很多人在找你,我担心……”
贺兰骢点头,“我知道,不过,寒霜的祭日马上就到了,我想临行前去看看她。”
“临行?”赵栋手一顿,放下盛了一半的汤,“你要走?”
贺兰骢嗯了一声,“我不能在此久留,这世上,有我逃不开的人,可我不甘心,总是要试一次才好。”
“你要去哪里啊?这里很僻静,不会有人打扰,想那皇、元文敬,也不会想到你在这里。别走,你这次肯回来找我,我很感动,终是手足最亲。”
贺兰骢冲他轻摇头,“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我不能给你带来麻烦,懂么?”
赵栋哑然,继而面色黯然。
午后,贺兰骢换了一身长袍,带上赵栋给他准备的竹笠,悄悄自留侯府侧门而出。这是多年来,他最孤独的一次走在江宁大街上。拿着赵栋为他准备的冥烛纸钱,匆匆扫了眼井然有序的街道,贺兰骢哂笑一声,加快脚步。贺兰家的墓园内,孙寒霜的墓显然平日有专人打扫,许是赵栋特意命人为之。
贺兰骢默默将冥烛点燃,又取出纸钱,在墓冢上压了几张,这才开始把纸钱投入墓碑前的小瓦盆中。手机械地重复着一个动作,抽出纸,投入燃烧的瓦盆,自始至终,也未开口。
墓园外,有两个人,在大街上发现贺兰骢的身影后,一路尾随至墓园,他们迟疑了下,确定是贺兰骢后,不禁一阵狂喜。
一人悄声道:“你快回去给主上报信,我在这里盯着。”
贺兰骢在孙寒霜的墓前坐了很久,拿着帕子,一点点擦拭墓碑,此刻,他终于开口。他说:“寒霜,你是那么爱干净,怎么可能会脸上沾了灰尘,而不擦去呢?为夫帮你可好,这么多年,为夫没帮你做过什么,今日,就让为夫为你擦擦脸吧。”
动作很轻,很小心,很仔细。一阵小风吹来,吹乱贺兰骢额前一缕如墨青丝。他站起身,四下望望,无奈叹笑一声,“你不满意是么,难道是埋怨为夫笨手笨脚,连给自己的妻子粉妆着面也不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