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出干戈的心思,黄文把菜夹到干戈面前,淡淡地道:“那些事情,还是臣来吧。”
“你?”干戈鼓起腮帮,心里升起大大的问号。
黄文笑答:“是。殿下也莫奇怪,臣没别的意思,只是觉得由臣来做,更好一些。殿下想想看,北苍皇帝这些事做了五年,自是轻车熟路,如果让臣来,该是比殿下要熟络一些。总之由臣来做,总好过让那位宪王帮忙吧。”
干戈瞪着手中空酒杯无语,这黄文,真是!
西戎大军退回国内,每到一处屯兵之地,便会有所辖部队归营,因此待回到京城时,女王身边,只剩为数不多的禁军和宿卫仪仗,展示一国之君高高在上的威严。
“请……贺兰骢到清水阁休息吧,那里紧邻天极殿,方便你们照顾。”女王犹豫了下,实在不知该如何称呼贺兰骢更合适一些,最后只好叫出他的名字。
又想了想,女王道:“缺什么,不必请旨,直接领用就是,务必以他开心为上。”
干戈正要开口,元常很巧妙地抢在干戈前面,“多谢陛下,元常替我皇再次感谢陛下美意。”
女王看看一脸尴尬的儿子,又看看元常,压下笑意,暗赞好个玲珑八面的人物。
干戈懊恼不已,自己的哥哥,倒被那元常抢了先机,真是可恶。这时,他总算明白,为什么元文敬会那么好心,说什么元常贵为北苍国的宪王,却也是神医,有他陪着贺兰骢,一来熟悉他的情况,二来可以两国的大夫一同问诊,有利探讨病情,共议治疗方案。呵,终究是这小皇帝心机深啊!
清水阁的环境幽雅安静,室内布置多以轻柔的江南情调为主。阁楼前,小桥流水潺潺,碧浣池中,游弋着数尾大眼泡的金鱼。
干戈站在小桥后面的假山处,望着落寞地背影,看他把鱼食一点点撒到水池中。那个背影,很明白地告诉他四个字“我不开心”。脱离了元文敬的魔爪,你反倒不开心,你让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三天,整整三天,贺兰骢安静地令人感觉很不真实,没说一句话,没笑一下,甚至一眼,也懒得看干戈。就连晚间就寝,也是黄文好言相劝,为他按揉足底,放松全身,助他入睡。他和黄文两人倒着,守了贺兰骢一路又三夜,终于体会到五年中元文敬的辛苦。想着元常在隔壁美梦正酣,就知道那人是故意为之,目的让他们知道,如今的贺兰骢,不是随便一个人就可以照顾得好的。干戈不甘心,结果就是令他和黄文这些天下来,腰酸背痛。
“延平侯,该用午膳,今天准备了你爱吃的小菜,请随在下来。”黄文挂着一成不变的温和的笑容,哄着整日板着脸的人。他对贺兰骢的现状不奇怪,这很正常。一个痴人,依赖一个人长达五年,突然身边换了人,不适应那是很自然的。正是这个原因,他没有急于召集太医院的大夫,一起会诊,还是等他再适应下罢。
“有好吃的。”贺兰骢木然的应了声,机械地跟在黄文身后。
干戈很失落,贺兰骢到了这里,与黄文都比自己亲厚。果真如黄文所说,物是人非事事休,当初自己跳崖,选择的人,如今与自己近在咫尺,却已形同陌路。难道,真的是自己错了么,把他留在元文敬身边会更合适?恐怕干戈永远不会知道,十几岁孩童心智的贺兰骢,此刻,形同稚子耍赖般非常记仇。北苍皇帝华丽丽地吃够了贺兰骢记仇的苦头,干戈那日在阵前把人丢下绝尘而去,他又如何不气?
清水阁的花厅不大,烟纱笼幔,很是清幽。滴水时刻嗒嗒地发出轻响,忠实地为生活在这里的人精准地奏报辰点。琉璃瓶里,几只新采的白色莲花娇羞地静立宝瓶中,为居室里平添一道妩媚娇柔。莲者,君子也。
西戎国太医院里所有的太医,今日在清水阁的大厅外聚齐,就见他们窃窃私语,不时向花厅内观望。接到黄文的命令,这群行医多年的老者,准备了几日,今天终于可以得见北苍国特殊的客人。在行医者看来,发现疑难杂症,心里还是有些雀跃。
“大医令请几位太医进去。”有宫女出来传话,这是女王身边资深大宫女慧姐,特意调到清水阁,专门负责贺兰骢的起居饮食。
贺兰骢手里玩着九连环,一个早上,自用过早膳,就不曾抬头。黄文见他今日情绪不错,把几位太医找来,准备一同会诊。
元常与那几位太医互相拱手打过招呼,便将病人如何痴傻的原因,以及这几年如何用药调理,简单说了一遍。最后,元常道:“辛苦各位前辈,为我国皇后医治脑疾。”
干戈听元常时刻提醒自己,贺兰骢是北苍国皇后的事实,心里不快,却也不好发作,只对太医道:“辛苦各位,家兄染病已久,实是令人痛心。”
众太医道声殿下客气,方拿出垫枕,开始请脉。
总是担心贺兰骢不配合,不想他的安静倒是省了不少事。元常不时哄着片刻后略显烦躁的人,助众太医顺利请脉。最后一个请脉的,是照顾了贺兰骢几日的黄文。
“怎么样?”干戈见黄文收拾东西,这才开口问。
“殿下稍安勿躁,待我们商议一番再禀告殿下。”黄文回了句干戈,转过来对元常道:“宪王殿下,请随在下来,我们到后面去说。”
元常知道,黄文还要了解更多的情况,点头,和众太医,跟着黄文,一起去花厅后面的内室。
见人走了,干戈蹲下来,捂住贺兰骢的手,笑道:“大哥,这几日还好吗?”
贺兰骢看了眼干戈,点了点头,却又摇头,满眼茫然。突然开口,说:“干戈走了,大姐走了,姑母死了,表弟也看不到,相公也不见了,就剩贺兰一个。”
干戈柔声道:“没有啊,我回来了,你看看我,仔细看看我,我就在你面前。”
“干戈跟着一个道士走了,有人说干戈跳崖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见他开始激动,干戈忙又安抚,“不着急,没关系。”
贺兰骢想把手从干戈的手中撤出来,猛地发现他手背上一道紫印,不由奇怪,“你怎么也会这样啊?”
干戈闻言一愣,随后看看自己的手,明白过来,笑道:“没事,干戈做错事,被惩罚了。”心中苦笑,这是夜里守着他时,被他突然发难,打在手上留下的印。为了记住这痛,他拒绝黄文为他抹上化瘀的药膏。
不知何时,女王缓步走进清水阁,见儿子还蹲着哄孩子般的人,不由叹气。过去拍了拍贺兰骢的肩,满目慈爱,温言道:“这几年,你受苦了。”
专注九连环的人,并未注意身边多个人,一旁慧姐担心女王怪罪,正要出声提醒,女王摆手示意无碍。
干戈起身,活动下发木的双腿,问自己的母亲,“这件事,难道我做错了么?”
女王淡淡地说道:“这世间的事,对与错,哪里会分得清楚。问问自己的心,就知道答案了。”
“皇姨母,皇姨母,你果真在这里!”绮珊公主大嚷大叫着,毫无女儿家的矜持,几步跑进来,却在看到贺兰骢时愣住,“咦,这个傻家伙怎么在这儿?”
“绮珊,不得无礼,这是东林的延平侯。”女王喝止绮珊,这孩子太冒失。
绮珊一脸惊讶,围着贺兰骢转了两圈,对干戈道:“皇表兄,他就是你带回的客人?”
干戈嗯了一声,道:“他是我大哥。”
“什么?”绮珊杏目圆睁,指指贺兰骢,再指指干戈,最后又指了指自己,摇头,“呼,乱了。”
女王在桌前坐定,道:“干戈,请他过来用点水果。”
绮珊好奇地等了一会,见干戈小声哄逗,那人就是不动,玩心大起,拿起一只果子,晃在贺兰骢眼前,嘻嘻笑道:“这个味道很好哦,你过来,姐姐就把这个送给你,好不好?”
干戈狠狠瞪了绮珊一眼,女王无奈,轻斥道:“绮珊,你太放肆了。”
女孩吓得一缩脖子,冲贺兰骢做个鬼脸,马上跑回女王身边。
贺兰骢突然抬头,呵呵笑道:“不许反悔,把那个给我。”脚下错步,人瞬间移到绮珊身边。
女孩吓得啊的一声大叫,“你这是什么功夫,吓死我啊!”
贺兰骢听不懂绮珊说什么,扁着嘴,不满女孩拿着果子不给他,干戈见此,从绮珊手中抢过果子,塞到他手中。
绮珊翻翻眼皮,叹道:“这回,宫里可热闹了,我说刚才一路上,怎么看到那么多抱着猫狗的宫人,不会都是为他准备的吧?”
女王挑眉,“怎么,你还和一个生病的人计较,用不用朕也给你弄几只。”
“皇姨母,您饶了我吧。”女孩晃着脑袋,想去内室,正巧里面有人出来。绮珊走的又疾,与那人装个满怀,刚想破口骂哪个奴才这么不长眼,待看清来人,嘴巴合不上了,“你、你,怎么会是你?”
元常也是很吃惊,“你这丫头怎么在这里?”话才出口,见几位太医向女孩行礼,给公主请安。元常先是感觉头大,后得知这位是西戎公主,这次头大改头痛。原来这丫头是西戎公主,往后麻烦可是少不了啦!
绮珊挑衅地看着元常,双手掐腰,“这回知道了么,我是西戎国美丽、高贵、温柔、贤淑、又精通诗书典籍、武艺高强且好打抱不平的绮珊公主是也!怎么样,名声够响的,没吓到你吧?”
元常扑哧一笑,“想吐。”
“你!”绮珊头发几乎根根竖直,人如木桩般僵在当场。
女王秉着看笑话的心思,此刻也是没忍住,哈哈大笑。
第九十四章:西戎国之行(二)
元常打破脑袋也不会想到,会在西戎国王宫碰到那年街头拦住自己,一阵打打杀杀的夜叉女。更没想到,她居然是西戎国的公主。看她那嚣张的样子,估计这女王平日里都要让她三分。关于这点,元常的猜测基本正确,这位公主,备受宠爱,女王对她做错事,无非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多也就蒙混过关,鲜有惩戒。
今天冤家路窄再次相逢,当初被忽略美貌的小女儿家自是不依,自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到底何人,胆敢藐视本公主?”
元常双手抱肩,一歪头,“藐视了又如何?”
“你会很惨,向他这样。”绮珊转身冲一位老太医走过去,瞬间扯着老人花白的胡须,道:“那天让你为我拿点天麻散,叫你不给我。”
“哎呦,哎呦,陛下,公主,饶了老臣吧!”可怜这年过花甲的老人,此刻胡子被绮珊扯着,疼的老人直咧嘴讨饶。
女王见闹的太不像话,斥责道:“绮珊,不得无礼,快放了王太医。当着北苍国贵客的面,成何体统!”
绮珊见女王火了,也不敢再造次,放了老太医的三缕银髯,讪讪躲到一旁冲元常俏皮地吐下舌头。
那王太医揉了揉被胡子拉扯疼的下巴,和其他几位太医恭敬地给女王行礼,方安静地退出。
“怎么样,会诊结果如何?”女王不等干戈开口,先问黄文。
黄文道:“治愈的希望很大,这几年亏了北苍皇帝,每日不间断为他服下益脑的药。方才,几位太医与宪王殿下商议,我国医界前辈素隐大师创的那套玄极针法,配以宪王殿下的锁阳针法,再佐以原来的益脑药,可一试。”
“谁会那套玄极针法?”干戈无比激动。
“不才,正是臣。”黄文声音很低,似害羞般,忸怩着把头低下。
元常静静看向贺兰骢,带着一丝得偿所愿的笑容,真把他的脑疾医治好,自己也不虚此行,终是对得起托付自己的人。尽管,将来可能会发生令那人再次痛彻心扉的结果,既然他愿承受,那自己也只好从中尽一份力。
一旁绮珊拿眼偷瞄着元常,心里开始暗暗算计什么,旁人就不得而知了。
“既是如此,那朕就放心了。你意下如何,嗯?”女王看向自己的儿子。
干戈低声道:“如此甚好。”
女王很满意,把目光投向一直紧盯着元常的绮珊,“丫头,陪朕出去走走。”
“哦。”绮珊嘟着樱桃小口,撇了撇,跟着女王向外走,只不时拿眼睛继续向元常递出危险信号。
元常笑嘻嘻地目送女王与那公主出去,最后还给绮珊一个好走不送的眼神。
咚的一声闷响后,“哎呦!”一声女儿家尖叫。
女王悄然皱眉,转过身来,就见绮珊捂着鼻子,痛的原地跳起三尺高。
“皇姨母,痛死了,这里怎么会有这么粗的木柱啊,快快把它拆了,痛死我啦!”公主暴怒。
女王见黄文干戈等人已经奔出看热闹,再也忍不住,叹笑道:“你走路不看前面么,这么粗的廊柱居然看不到。拆了它,皇家的威严何在?行了,别闹了,快点让黄文给你看看伤的厉害不厉害。”女王不住摇头,这丫头,真是不让人省心。心下思量,还是趁早找她娘商量,早早把她嫁了图个清静,至于这驸马的人选嘛……
黄文小心地为绮珊查看了下鼻梁,最后确定,美女没有破相,才令绮珊转怒为喜。
送走女王与公主,干戈问黄文,“何时为他医治?”
黄文道:“明日开始。”
干戈看向一直安静的人,虽知道他的安静不是好现象,却是无奈之极。此刻,把所有希望寄托在黄文身上,说道:“医好他。”
“臣尽力。”
元常摇头不语,此事谈何容易。
第二日,首先由黄文行天极针法。元常自觉自己无所事事,索性给干戈黄文二人,扔了句好自为之,便喊了个宫女带路,迈大步离开清水阁,前去参观西戎国王宫。
御花园里,各种草木绿植,高低参差,绿意盎然。西南之地此刻天气仍是很炎热,那些喜欢骄阳的花朵,含苞怒放,姹紫嫣红,争奇斗艳,置身其间,如身在一片鲜花海洋,满目绚烂。
元常闲庭信步,左看看,右望望,毫无目的,轻摇手中象牙骨扇,由衷赞道:“如临人间仙境,果然美不胜收,美哉!”
宫女见元常如此,捂嘴偷笑,也不说话,只在前带路。
元常与绮珊再次相遇,很显然出乎他二人的意料。
鼻子兀自疼痛的公主本想摘几朵初开的花朵去讨好自己的姨母,没料到冤家路窄,又碰上元常。就觉与此人犯冲,绮珊惊得大叫:“怎么又是你,真是阴魂不散!”
元常不理绮珊,自身边轻折一只茶花在手,闭眼,放鼻下嗅了嗅,赞道:“玉美人,名不虚传。妖而不艳,花香淡雅清幽,真乃茶花中珍品。”
绮珊扯了扯嘴角,不屑地道:“喂,别在这里卖弄,这里美丽的花可不止这玉美人。”自然,是人比花儿更漂亮。只有呆头只看花,不看人。公主再次对自己的美貌充满自信。
元常晃晃头,自绮珊身边经过,只管自己赏花,把堂堂西戎国的高贵公主,晒在万花丛中。再次,犯了忽视女人美貌错误的元常,大概不会想到,同样的错误犯了两次,那么,他只有拿一生来赎罪这一条路可走。
清水阁内,没有元常的帮忙,此刻一片混乱。
干戈扶起狼狈摔倒的黄文,来不及问他是否受伤,一个飞身,窜出去捉拿夺路而逃的人,只吓得一群宫女惊慌躲避。在即将捉住他时,贺兰骢身子一矮,脚下错步绕开,令干戈这一下顿时抓空。
“大哥,别害怕,我们只是帮你医治脑疾,别跑,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