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王一怔,“你真这么想?”
干戈道:“是。你驱逐翼王,我明白。但和北苍开战,实在不妥。我与元文敬之间的事情,就由我们自己解决好了。我们之间的恩怨,你一直都知道,就是不愿说出来。如今,我武功恢复,我想,这件事,还是自己来解决为好。难道,你就这样不信自己的儿子?”
女王不知是高兴,还是满足,如水的双眸,再次绽放母性温柔的光彩。
黄文轻叹一声,知道是时候了,说:”陛下,臣知道不该多嘴,但臣觉得,殿下此言有理,您就听他的吧。”
慢慢卷起地图,女王正襟危坐,命人摆上酒菜。
“好像,咱们很少一起坐下喝点酒吃次饭。”女王犹豫一番,忍不住笑道。
黄文跟着笑道:“陛下操劳国事,殿下那些日子身体不好,自是碰不到。就借了今日,陛下和殿下好好共进晚膳。这里,臣就不伺候了,先告退。”给母子满上美酒,黄文急着欲告退。
干戈简直服了黄文,轻扯下他的手腕,黄文一声低低地惊呼,狼狈地倒在他身旁,忙整整衣服发冠,向女王道歉,君前失了仪态。干戈无奈蹙眉,“餐具摆了三幅,明明就是留你一起用晚膳,又不是吃你,跑什么?”
“哈哈……”女王并无黄文那般的拘束,笑得爽朗开怀。
渔阳城外的夜色,很是静谧。西戎国的营地内,篝火燃起,每隔一段时间,便可看到巡营的兵士,在大营中穿梭巡逻。女王的王帐灯火通明,女王母子与黄文依然在秉烛夜谈。
干戈期待和北苍皇帝战场相见,但决不希望,因自己的事情,令两国开战。他想要什么,自己的母亲知道,黄文知道。好在,黄文是个善解人意的,在这件事上,毫不犹豫站到自己这一边,干戈由衷感激黄文。
黄文酒量不高,确切来讲,还不如女王,文文弱弱,喝了几杯就双颊酡红,略显醉态。女王把黄文对干戈的心意看在眼里,不由感叹,把自己的儿子交给他,应该是个不错的选择。
“天晚了,你们就寝吧。”女王说。
“什么?”干戈眼睛几乎瞪圆,母亲用的是“你们”,难道?
女王挥手,“下去吧,好好待这个孩子。”
“是。”干戈此刻明白,她都知道,应该是很早就已经知道。
此时,如银月光洒在通往渔阳城东门的官道上,一队人行色匆匆,在渔阳东城门下,亮出信物,叫开了沉重的东大门。韩朝辉带人快马前来接驾,把帝后迎进驿馆。
“陛下,皇后身体欠佳,还是先安置了吧。”韩朝辉小声提醒着一路马不停蹄的天子,瞧那皇后面色苍白的,看着就令人揪心。
皇帝想了想,还是听了韩朝辉的提议。驿馆已经有人收拾好房间,可直接就寝。皇帝简单帮人洗漱了,又安慰几句,亲了亲他的额头,方熄了灯退出。
皇帝的脚步远了,贺兰骢在黑暗中缓缓坐起。一路上,听着身边的相公不停地提到渔阳二字,他就觉得耳熟,眼前也不时浮现一些他想不明白的零碎画面。无数次敲着自己的脑袋,他就是想不明白,他与渔阳有何联系,为何听到这两个字,他心里就一阵伤感。相公对自己如此周全,呵护备至,这伤感又从何而来?望着黑洞洞的床顶,他不敢去睡,最近,他总是做一个古怪的梦,不似往常,他一梦过后什么记忆也没有。近来的梦,虚无缥缈,却又如同置身其中,这个梦亦真亦幻,这次,他记住了。
眼前是熊熊大火,随着火势蔓延,半个天空染上一片赤红。他看到一人披着湿透的棉被,不顾众人劝阻,冲进烈焰中,声嘶力竭地寻找着什么。烧得黑朽的屋梁砸下来,带着焦土气味的墙壁轰然倒塌,那个人仍在寻找,即使朱漆廊柱险些砸中他,他还是在寻找。好熟悉的背影,会是谁呢……画面一转,一方高台上,随着干柴燃烧发出的噼啪声,天空再次被大火染红。那自烈火中腾起的金光,围绕自己的金光是什么,好像是——凤凰……
皇帝返回来时,脚步很轻,小心推门而入,把烛台放在桌上,对着床上的人无奈摇头。被子已经团成一团,在怀中紧紧抱着,担心他受凉,没有为他除了锦袜,这时一只脚赤着,锦袜已经不知掉哪里去了,另一只,也已褪到脚踝。知道他这是又做梦,皇帝眨眨有些打架的眼睛,坐在床尾,为他把那只袜子也除下,抬起他的脚来,轻轻为他按摩足底。
头越来越沉,意识在半睡半醒间徘徊,皇帝的头时不时点下,又慌忙抬起,强撑着精神,手下不停。以至后来,眼睛再也睁不开,可手下动作却没停止,机械地按着、揉着、搓着。
“相公,相公,你怎么坐着就睡着了?”
“啊?”皇帝猛地睁开眼睛,跪在面前的人与他脸贴着脸,卷翘的睫毛上下颤动,熟悉的热气喷在自己的面上,令皇帝有种不真实感。为了解除自己的不安,他二话不说,就把人扯进怀里,在感受到他有力的心跳后,皇帝再也不去压抑,把人推倒。
“相公,你……”被扑倒的人气息渐粗,两手挥舞,却无法把埋首胸前的人推开。
皇帝用最快的速度,解了他们身上多余的束缚,看贺兰骢眼里很是无助与恐慌,他心痛,又不想停,最后把丝帕覆在他的面上。隔着丝帕,他去亲吻他,把炙热的气息吹在他的耳后,接着去挑起他的本能欲望,让这具处于休眠状态的身体,再度苏醒,迸发岩浆般的火热。
人在某些特殊的情况下,往往会选择用激情的碰撞,去驱除自己的恐惧。也许这是个可笑的想法,但很多人都愿意这样去做,用拥有彼此,来排解内心更多的空虚与无助。
帝后的身体紧密纠缠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水乳交融,一发不可收拾。那似是哭泣,又好似嗤笑般的愉悦呻吟,出自丝帕下的人的口中。两手软软地摊在柔软的床褥上,忘记了平日的推拒……皇帝几番云雨,却不愿就此而停。殊不知,几声鸡啼过后,天色已渐明朗。
为沉沉睡过去的人清理好身体,换上干净的衣服,皇帝深吸一口气,恋恋不舍地出了房间。
“陛下。”韩朝辉早就知道时辰不早,却没去打扰帝后的休息,直到皇帝自己出来。“陛下,西戎国好像知道陛下到了渔阳,此刻开始叫阵。”
“他们这么着急给朕请安?”皇帝不屑,“随他们去,走,陪朕一起用早膳。”
韩朝辉不语,躬身给天子让路。
渔阳西大门外,西戎女王一身黄金战甲,猩红色斗篷被风吹起,扑扑抖动。女王冷静如斯,面沉似水,稳坐汗血宝马之上,倨傲地望向渔阳方向。女王身后,禁军仪仗一字列队,绣金龙五彩旌旗随风而展,向世人显示着西戎国国君的尊贵与威严。
干戈并没有策马到阵前,他与黄文在撵车中,观看两军态势。前方叫阵良久,北苍那边竟然是无动于衷,干戈最初有些奇怪,后来想明白了,无声冷笑。西戎的士兵已经很是不耐,开始烦躁起来,好在阵前女王和她的禁军,很是安静,横刀立马于阵前,毫不在意北苍国扔出的闭门羹。
红日高升,西戎国士兵在不耐中,终于等来北苍国的动静。城门开启,北苍国帝王的仪仗车驾缓缓驶出。
得见传说中,文治武功不输须眉的巾帼女杰,皇帝暗赞,好个出色的女子!这与生俱来的王者气度,不需言语,便令人望而敬畏。
“西戎女王,你我两国睦邻友好,一向井水不犯河水,为何突然发兵,袭我渔阳。”这是一品阶不算太高的将领突然喊出的话,想来是要在天子面前表现一番。只不过,皇帝听了,悄悄皱了皱眉,暗骂,沉不住气。
女王看不太清楚撵车上,纱帘后的北苍皇帝真容,忽听对方有人指责,女王一扯缰绳,坐骑向前跨出几步,女王方勒住缰绳。冷哼了声,女王道:“朕御驾亲征,尔国君既已到阵前,当与朕相对峙,方显两国礼仪不怠。如今,尔国君未出,岂容你一驾前奴臣临阵叫嚣,不怕贻笑大方么?”
“洪将军退下。”皇帝缓缓开口。
那将军知道天子面前丢了人,皇帝此时开口,忙拱手行礼,拨马退回。
皇帝命人拢起纱帘,牵过御马,飞身一纵,稳落于坐骑之上。双腿用力,一夹马肚,马儿如离弦之箭,直冲两军阵前。
女王见那北苍天子现身,仔细观瞧,就见这年轻的皇帝身姿伟岸,浓眉朗目,器宇不凡,倒也是难得一见的人物。想着这人年纪轻轻,便把北苍治理得国壮民强,这治国的本事,不容小觑啊!
“西戎君主,朕驭人无方,阵前冒犯,还请见谅。不过,朕也刚好有此一问,就请西戎君主为朕解惑。突然发难,总要让朕心里清明,哪里做得不妥,以至令西戎国发兵前来提醒。”
女王抿嘴一声哼笑,”果真伶牙利齿,不过,让北苍君主见笑,朕此次发兵,无非是答谢几年前,我西戎储君做客北苍,得蒙陛下的‘盛情款待’而已。”
皇帝一怔,没听说西戎国储君到北苍啊,这话当从何说起呢?
女王冷笑,“北苍陛下健忘,那就让朕来提醒下。”扭够对身后禁军道:“请出储君。”
一名女禁军得令,快马向回疾驰,去请干戈。
皇帝心里显得有些忐忑,实在想不出西戎国的储君何时来的北苍,而自己又何时慢待了他。看到熟悉的身影,一身与女王相同的金色战甲,皇帝有一瞬间,险些将眼前的人当成贺兰骢。突然明白了一切,皇帝暗道,天意如此。
四下顿时一片安静,干戈与皇帝对望良久。
终于,皇帝打破沉默,他望眼天上白云飘飘,只觉世间一切,不过过眼云烟。他说:“你还活着,也许,他可以不再伤心。”
干戈眼中闪过一丝异色,马上又恢复如常,他道:“不想连累百姓,把他交给我。”
“你倒是惜言如金,过来直接讨要朕的皇后,礼尚往来也不是这个样子。”皇帝哼了一声。
干戈摇头,哂笑,“我与你之间,没有多余的话讲。”
皇帝沉了脸,“若是朕不答应,你可是要攻打渔阳。”
干戈再次摇头,“我无法阻止一个当娘的,爱子心切,但我和你之间的恩怨,我们自行了结。”
皇帝心里松口气,知道干戈此言一出,就不会把战事扩大,当下道:“好,朕等着你。”
这时,北苍军中一阵骚乱,宁羽大喊陛下恕罪。北苍国士兵纷纷让出道路,白色身影快速穿过北苍士兵的阵地,宁羽在后面紧紧追随,竟然无法将人拦住。贺兰骢的出现,令在场的几人均是意外不已。
皇帝顾不上责问宁羽,跳下马,扶住大口喘息的人,轻柔地道:“又跑急了,你这身体如何受得了。”
贺兰骢用呆呆的目光,看向同样呆呆的干戈,嘴巴动了动,旁人只见他似乎是要说什么,却始终没有出声。
干戈迎着他,往前迈了一步,说:“五年,终于能再次见到你。”
“你也变了,为何会多了那道疤?”贺兰骢眼前飘过记忆中的身影,喃喃地说了一句。
干戈再往前迈一步,“你看仔细,干戈从不曾改变。”
女王与小皇帝同时皱了皱眉,显然,两军阵前,这对兄弟相见的情景太诡异,可又说不清到底哪里诡异。
见干戈一步步紧逼贺兰骢,有那么点小心眼作祟的皇帝,把自己的皇后拉到身后。他轻咳一声,“就算你如今是西戎储君,可贺兰已然是我北苍的皇后,天地祖宗为证,受了万民祝福的。朕希望,看着贺兰现在这样子的份上,你与朕有多大恩怨,我们坐下来谈。”
干戈即将握住朝思暮念的人的手时,皇帝挡在他身前,听他所言,不禁冷笑,“坐下来谈,需要付出诚意,北苍陛下,你的诚意何在?”
良久不曾开口的女王,此时突然道:“干戈,我们回去,坐等北苍皇帝将诚意送过来。”
干戈俯首,“是。”
女王与干戈调马准备离开,这边贺兰骢开始大叫,一声声呼喊着他的名字,要他留下来。
干戈心如刀绞,准备勒马,女王从旁道:“此刻若是停下,就再无先机。这个时候,你该知道怎么做,可以达到目的。”
干戈闻言,回头望眼双眸已经氲满水汽的人,咬牙抽打坐骑,用最快的速度,返回大营。
“干戈,别走,回家来!”眼巴巴看着干戈越行越远,孩童心态的贺兰骢再也控制不在,扁着嘴巴,生生吞下自己的哽咽。倒进的怀抱还是很温暖,心却如置三尺寒冰之上。
皇帝把他那份委屈收进眼里,再看看绝尘而去的人,收紧双拳。
第九十二章:分梨喻分离
渔阳城里,贺兰骢的情况很糟糕,脾气时好时坏,心绪也不稳定。皇帝有种感觉,他应该是回忆起什么,因无人帮他巩固那段记忆,人一下情绪低落。好的时候,他仍是傻傻呼呼,和皇帝嬉笑打闹,一旦焦虑起来,皇帝也是毫无办法。
正一筹莫展时,元常赶到渔阳。待进了驿馆,不及片刻休息,皇帝命他先看看如今很不对劲的人。躁动不安的人极不配合,元常费了很大功夫,方请脉完毕。叫人陪了他出去,才问皇帝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刺激到他。
皇帝这时,抽空把渔阳这边的情况说与他,并告知干戈仍健在的事实。元常眉毛微挑,最后点点头。
“是了,肯定和这个有关。既然干戈没死,那陛下打算怎么办?”
皇帝叹气,“朕不知道。第一次,朕没了主张。朕已经派出三路使者,与西戎国谈和,这事,不好办哇!”
元常见皇帝神色扑朔,似乎刻意隐瞒什么,于是试探着问:“陛下,告诉臣,西戎国开出什么条件。”
皇帝听他如此问,顿时黯然,“干戈叫朕把贺兰交给他。可贺兰不是一样东西,他是个活生生的人啊,又是北苍身份尊贵的皇后,岂能交给西戎国,那样,将置贺兰于何地,北苍的颜面又何在?”
元常瞠目,干戈的条件,嘿,真是难为他了。一下明白皇帝的难处,这事还真棘手。
“确实不好办。”元常非常肯定地说。
皇帝幽幽地道:“干戈那边已经令朕很头痛,你再看看贺兰现在的样子。”伸手抚额,皇帝一阵阵觉得头大。
元常想了想,道:“陛下,不如让臣走一趟,那干戈如此挂怀兄长,想来不希望看到他的哥哥这么痛苦吧。”
也只能这样,皇帝闻言颔首。
西戎国储君的大帐内,今日迎来不速之客。
“阁下若是做说客,那便请回吧。”干戈不给元常任何机会,直接了当表明立场。
元常一笑,“储君殿下,恕本王多句嘴。你想兄弟团聚,无可厚非;你想讨回自己的兄长,雪了那年的遗恨,也不为过。可你是否想过,那个人,他如今怎么样?你当我主恕罪也好,欺瞒诱哄也罢,可这五年,我主所做的事情,不是凭空捏造来的。一个天子,不顾君主的体面,立一个痴人为后,为他不充后宫,与他一人相依相守立誓白头,你能说我主一点感情没有?我主确实做错了事,难道恳请上天给个恕罪的机会,不可以么?”
干戈如何不明白元常的意思,双拳握了握,转身时,他看到一个身影在帐外闪过,不看也知道是黄文。暗叹一声,这几天黄文总是躲着自己,他那点心思,嘿!
元常在这干戈的大帐内,如同在自己家里那般,也不客气,大喇喇地一坐,自己拿起水壶,到了水便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