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第二天开始,兄弟俩陷入空前忙碌。
和绝大部分麻木愚蠢的睁眼瞎不同,他们都看得见头顶密布的阴云,一天比一天浓黑厚重。子释争分夺秒,只求在某个时刻到来之前,尽可能多的完成手头工作。其余的,强迫自己什么也不想。
子周毫无保留,为太师出谋划策腾挪周转。他不要面子,不拉关系,不拍马屁,不搞虚头,一切以在现实条件下追求最佳成效为目标,常常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地方,说出别人不敢说的话。就目的而言,从某种程度上讲,他所追求的根本利益和太师是一致的,因而至少暂时表现出来的状况,是司文郎大人高度忠于太师和皇上。
宁书源毕竟算得枭雄之流,至少可以共患难。随着局势渐渐危急,太师的胸襟度量也变大了。知道子周这种人能干又正直,最该好好利用,颇容忍他的直来直去特立独行。即使不一定采纳,有什么事往往也愿意听听这位年轻司文郎的意见。
兰台司书库建设已接近收尾阶段。子释除了监督施工,开始领着下属没日没夜的清点整理各类书籍图册,预备入库,那套不加班的理论早被他自己抛到了九霄云外。当然,凡是肯留下来加班的,除了免费供应美味宵夜,还另有额外津贴。
中秋节前夕,兰台令大人给下属发放节日补贴:每人两颗上等南珠,指甲盖大小,粉色底子带着彩虹晕圈。在场都是识货之人,这样一颗珠子少说也值几百两银子。况且大家拿的都一样,显然是整串上头拆下来的——除了宫里,哪儿还有这等货色?
王宗翰迟疑道:「子释,你……不是把皇上赏赐的东西拿来了吧?」
被问的人笑笑:「本想换成现银,一来惹眼,二来不合算,况且最近现银也不容易弄了,干脆这么直接分给大家。你们都知道怎么做最好,我放心。接下来还要继续辛苦大伙儿,这点酬劳不算什么。我是把兰台司当成自个儿书库了,你们说我痴也好,疯也好,我只想把这些书好好存下来……」
中秋这天,宫中大宴群臣。今年财政紧张,没钱弄太大的花样,又赶上连日阴雨,别说太阳月亮,连透亮点的天色都好久不见。幸亏赵琚参禅炼丹都到了紧要关头,也不惦记看灯赏月这些庸俗的娱乐活动了,最后内务府和礼部决定办场宴会了事。
子释欲托病不去,子周和傅楚卿都不放心他一个人在家,只得去了。
是日,专用于宫中宴饮的璇玑殿内,御膳珍筵连席排开,金罍玉觞满倾流泻。君臣共饮,和乐融融。
皇帝下首右边是太师和几位元老,左边是泰王、定王、泰王世子及其他宗亲。百官于大殿两侧分部门按品级对坐。东边右相领秘书省、尚书省、中书省及礼户吏兵刑工六部官僚,西边左相领御史台及翰林院、国子监、内务府、钦天监等司部人员,另有理方司、内廷侍卫的头头脑脑们侍立于四周。上下和睦,济济一堂。
佳节盛宴,既非典礼亦非祭祀,要的是轻松愉快。况且皇帝陛下性喜游乐,宴席开始之后,各种歌舞杂戏便陆续上演助兴。其间更有云中道长献上费尽心血炼就的一瓶「九霄萃仙丹」,定王殿下呈上别出心裁排练的一支「百禽朝凤舞」,令万岁喜悦开怀,赞不绝口。
所有可能影响人心稳定的消息,都被截断在策府司,既不往上报,也不往外传。在座众人知道的装不知道,不知道的当不存在,跟着圣上一起放开怀抱,尽情欢乐。
宴会进行到后来,气氛渐渐轻松自在。群臣有的转战各席,拼酒斗杯;有的借机沟通交流,增进感情;有的则脱身出去,躲进侧殿透气歇息。各处宫娥内侍服务周到有礼,滴水不漏,只见热闹,不觉混乱。
子释搭眼一瞧,子周竟被叫到太师席上去了,与几位统领及秘书副丞、兵部尚书等陪着太师说话。这样子想早点开溜回去是不可能了。再一转头,恰好看见隔了两桌的席远怀,正望着自己欲言又止。
如今满朝上下,再没有比这个人更令自己郁闷的了。人生种种无奈都好说,唯独碰上刚正耿直远怀兄,一心一意要逼自己做圣人,实在束手无策,只得敬而远之。怕他冲动之下找过来说话,子释端起酒杯,遥遥相敬。低头抿一口,抬首扬眉,送过去一个带着温度和湿度的微笑。果然,席大人扭转头,忿然隐忍,再不看这边。
他这里光顾着戏弄席远怀,没留意对面礼部席上有双眼睛,正一样带着温度和湿度聚焦过来。
放下酒杯,忽然有些鄙夷前一刻的自己。在这烂泥塘大酱缸里待久了,人会不知不觉堕落。而李子释与别人的不同,不过是尚且可以清醒的堕落。顿时再也待不下去,只想马上离开,一头扎进家中阁楼,扎进那些发黄的故纸堆中,寻得短暂的安宁。
也不知发了多久的呆,听到旁边王宗翰叫自己。回过神来,只见他满脸担忧:「子释,你是不是不舒服?」
轻轻摇头。
王宗翰又看看他,拈了两片花生酥放他面前:「我记得你爱吃这个。宫里做的,味道自然不差……尝一口吧。」
子释苦笑。王宗翰不知道,打去年冬天风寒好了之后,自己就添了个无法启齿的新毛病:只要一吃花生,必定胃疼,从此家里便断了这东西。此刻瞅着面前又薄又脆的花生酥,明知道吃了就难受,手却不听使唤伸出去,恍恍惚惚捏起一片送到嘴边。刚咽下两口,上腹胃脘深处一阵抽痛,剩下半片「啪」的落回盘子里。
王宗翰一直瞧着他,见到这般模样,慌了手脚:「子释,怎么了?」
「不要紧……其实,唉,」子释勉强笑道,「大概过去吃多了,最近……一吃就胃疼。偏偏……看见了又忍不住……」
王宗翰搀住他:「怪我……」
「哪能怪王兄?是我自己嘴馋……真有好些日子没吃了,」呵呵两声,「没办法,就好这一口……胃疼虽然难受,你叫我看见了不吃……没准更难受……」
周围几人问要不要找太医,子释摇摇头。今天这样的日子,傅楚卿在大殿外忙保卫工作。子周隔得远,那边正热闹,也没法留意自己。不想给别人添麻烦,恰好身后小内侍过来,便道替自己找个清静地方歇息片刻。他经常出入宫廷,安宸这些手下都认得他。刚拐到侧殿,王宗翰却又追了上来:「我,我不放心,陪你一会儿。」
子释有心拒绝,无奈胃里绵绵不断的抽搐一阵狠过一阵,只好随他。没走几步,竟然头昏眼花,腰腿发软,心中顿时警觉。然而浑身无力,任由那领路的内侍和王宗翰扶着自己,也不知到了哪处隔间夹室,躺在了榻上。意识朦朦胧胧,却因为胃部清晰的疼痛牵扯着,始终保持了一丝清醒。把方才经过在心中过滤一遍,问题只可能出在王宗翰身上。他哪来如此色胆手段?这可真没想到……
隐约感觉那内侍出去了,王宗翰却没有一点动静。
奇怪。难道是自己多虑了?子释闭着眼,正疑惑间,听见一阵轻微脚步声响,有人进来了。来人似乎有些吃惊,「嗯」了一声,低喝道:「你怎么在这里?」
「张、张大人,大人亲口答应过……不会害他……」是王宗翰畏缩的声音。
「那当然。嘿嘿……我爱他还来不及,哪能害他?我知道你心里也喜欢他,可惜人家都不拿正眼瞧你,对不对?别说你,他连傅楚卿都没给过好脸色——谁知道姓傅的用了什么阴险招数将人霸在手里——明月还得彩云追哪!你就放心交给我吧。你这番替我牵线搭桥,你爹爹那里我自然会关照……」
听这声音有点印象。子释打开一线眼帘,来的果然是熟人:礼部侍郎张庭兰。此人乃秘书副丞张宪博之子,宁三少酒肉知交,算是赤诚的外戚党。肚子里颇有点墨水,刚被任命为本轮秋试科场提调,属于主考副主考之外最重要的职位。
——不,仅仅如此,他还没这个胆子打自己的主意。借着胃里烧灼的疼痛,打起精神,将平日不放在心上的一些信息翻找出来,静静思索:
「……皇帝一边参欢喜禅,一边炼不死丹。炼丹的道士是泰王引荐的,参禅的书是自己弄的。不过——听说定王殿下后来进贡了几个颇通双修之道的美女……说起来,虽然大家都是外戚党,除了自家儿子,太师也相当倚重能干的秘书副丞。傅楚卿曾提及宁家几位少爷和定王殿下年纪相当,私交不错。而向来消沉的泰王殿下最近积极不少,背后多半有人鼓动。今天给自己领路的小内侍也不知收了他张庭兰多少好处——这事儿安宸怕是知道的吧……」
两条线在脑海中逐渐成形:定王、小侯爷宁悫、傅楚卿、自己;泰王、秘书副丞张宪博、内侍总管安宸、张庭兰。——怪不得他敢对自己下手。是了,王宗翰父亲供职礼部,只怕落了什么把柄在他手里。苦笑。他还真找对人了,再没有第二个人能这么凑巧攻中自己的死穴。
心中无限悲哀。没有别的,只是厌倦。这些人,中毒太深,已成权势名利瘾君子。身处这烂泥塘大酱缸里,你的心归于何处,别人看不见,也不关心。他们只看见你的脚站在哪里。忠毅伯襄武侯兄弟,先是钉上了「外戚党」的招牌,现在,毫无疑问,又添了「定王派」三字。
眯眼瞅瞅张庭兰:还是太浮躁了。三月三御前赛诗挑衅自己,就已经看出此人沉不住气,难当大任。于今两边斗得难解难分,为了一己私欲,不顾全局横生枝节,回头让他爹知道,还不得气死?
张庭兰连威逼带哄骗把王宗翰轰出去,乐颠颠走到榻前。
看了一会儿,低声倾诉衷肠:「丰不见腴,瘦不着骨,梅轻柳态,雪艳冰魂——桃李春风兰台令啊……李免,你知不知道,我想你想了整一年,才等到这机会……」目不转睛盯住那张皎洁素净的脸,十个指头直发痒。暗道美人软卧横陈,是先松冠带呢,还是先解衣襟?
子释盘算着:且用言辞吓他一吓,实在不行就只好动粗了。外头内侍虽然多半已被收买,但只要惊动卫兵……正准备睁眼,就听推门声响,有人疾步跨进来:「张大人!」
居然是安宸。
第〇六五章:同流必污
张庭兰看见安宸进来,大惊。强作镇定:「安总管。啊,兰台令大人不胜酒力,下官受翰林院同僚之托,在这儿照应照应。」
安宸躬身道:「大人辛苦了。请大人殿中宴饮侍君,兰台令大人便交给在下吧。」
等张庭兰出去,子释眨眨眼,冲安宸咧嘴一笑。
安总管夸张的拍着胸口:「阿弥陀佛!李大人,在下刚刚察觉底下有人不规矩,这要来晚一步,可如何得了……」看子释摁着腹部没起来,皱眉道:「我差人把袁正尹悄悄请过来可好?」
子释摇头:「胃疼,老毛病。还有就是没力气,已经好些了,不碍事的。」喘口气,轻声道,「能不能,烦劳总管倒杯热水给我。」
安宸点头出去,很快回转,端着茶盅送到子释面前。看他毫不犹豫喝下去,露出歉疚的笑容:「竟让李大人在宫中遇上这等事,安宸百死莫辞其疚……」
子释放下杯子:「还是请总管直呼我名字吧。」侧头望着安宸,「满朝都是大人,适才总管送走的,不也是一位大人?我真的不喜欢「李大人」这三个字。」
安宸为人谨慎,地位越高,实权越大,辞色间就越周到。在朝臣面前,一向礼下于人。子释从前也这么提过,他没当真。这会儿听他差点遇险的大事不说,捡着鸡毛蒜皮重提,心头一松,微笑道:「那安宸便托大,称一声『子释』。」
子释也笑:「总管客气。」
安宸端详一下他的脸色,似乎好转不少,点点头。坐下来沉吟片刻,道:「正好眼前清静——我有一件事,想听听子释怎么说。」
「只怕辜负总管错爱。」子释嘴里应着客套话,脸上的表情却十分真诚。
安宸声音压到极低:「你说……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皇上自己对炼丹没了兴致……那些个仙丹灵药,都不吃最好。」
子释有些意外,没想到总管大人问的是这个。
安宸轻叹一声:「泰王殿下引荐的那位云中道长,非常会说话,引得陛下深信不疑。炼丹的东西,都由内务府置办,你知道,内府银库钥匙虽然在我手里,造办采购到底是泰王这内务大臣说了算……」
子释明白了,总管大人担心仙丹里有什么特别的添加剂。原来最忠心的还是这一位。闭上眼稍加思量,慢慢道:「一么,是有比炼丹更好玩更吸引皇上的事——」
两人一齐摇头。除了成仙,做人的种种花样差不多都让万岁爷玩遍了。况且这仙丹才炼出第一炉,正当方兴未艾,赵琚欢喜禅虽然参得入迷,可一天也没忘了炼丹这茬儿。
「二么……」子释笑笑,「有个笨办法,我姑妄言之,总管姑妄听之。依我看,咱们皇帝陛下是个讲求尽善尽美之人。衣食日用,须华瞻精致;文辞歌曲,须工丽奇巧;入耳要绕梁清音;入眼要赏心美景——」睁眼看着安宸,「所以,若能设法叫皇上对所谓仙丹倒足胃口,哪怕炼丹人吹得再如何功效不凡,大概也吃不下去。」
「这……怎么能叫皇上倒足胃口呢?」
「据我所知,玄门丹鼎派,除了常用朱砂水银,也以其他药物辅佐。这里头好些东西,名目虽然雅致,真要追究实物,则颇为不堪。好比什么紫河车、龙涎香、望月砂、五灵脂……诸如此类。进贡到皇上手里的,自是洁净圆溜金光灿灿一颗颗仙丹,不过——」说到这,仿佛孩子恶作剧得逞般嘻嘻乐道,「丹炉就设在宫里不是?中间程序想必无法窥探,但是,设法叫皇上撞见送进去的普通原料,以总管之能,多半不难……」
安宸琢磨琢磨,跟着他一块儿笑起来:「嗯,值得一试。这么直接的法子,我怎么没想到……」正容道,「上回南山宫苑的事,后来皇上果然没再提起。唉,我安宸跟了皇上二十多年,你识得皇上不过一年,反倒不如你懂得皇上的心思呢?」
子释不笑了:「总管过谦。总管不是想不到,总管只是一心为皇上着想,所以,从未往这上头想过。」
安宸听了这话,微微一愣,默然呆坐许久,长声叹息,讲起古来:「皇上亲政前两年,我十五岁。家中不幸获罪,男丁一律斩首。家父想尽办法,求了国舅,将我瞒报一岁,得以进宫服侍皇上。」
子释撑起胳膊靠坐在榻上,侧耳倾听。
「中间那些曲折就不必说了。总之那时候年轻气盛,在宫里长了不少见识,逐渐冒出一些不着边际的想法,也曾对皇上颇有微词。少年孟浪,干过不少蠢事,全赖皇上包容,才苟全活到如今。多年后回想当初幼稚举动,竟似恨铁不成钢,呵……
「皇上他……或者有这样那样不是的地方,待身边人可当真没话说。我也是宫里朝里看了这许多年,才算看明白:从头到尾,肯揣着真心实意过日子的,还就只有这么一个。我这辈子,跟他是牢牢绑在一起了。他既一心一意相信我,我便一心一意伺候他。但求尽心尽力服侍到底,令他平平安安快快活活——」
说到这,忽然停下来,认真问子释,「你说,身为九五至尊,若连个平安快活都求不得,是不是太可怜了点?」
子释想:世上最难求的,就是平安快活,与身份地位无关。而皇帝陛下在这方面天赋高得很,总管大人您是爱之深责之切了……这话当然不能出口,只微叹道:「好歹,皇上这些年,勉强平安快活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