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孤注掷温柔(出书版 穿越 第四册)BY 阿堵
  发于:2011年03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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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傅楚卿把较远处一个碟子挪过来:「这蜜汁酿桃泥是甜的,应该也不坏……」

子释刚要伸筷子,又停住。轻轻挑起盘沿儿上装饰的青瓜片——乍看之下以为一片挨着一片,排成鱼鳞状,被他这么挑起来,才看出原来青瓜只有一边切开了,另一边连刀未断,留出的余地比头发丝粗不了多少;每一片都呈半透明状,薄得跟纸似的,挑在筷子尖上,简直就是一串翡翠掐丝白玉花瓣儿。

「这刀工——」子释抬头,「菜都挺好吃。不过,我想见见这位改刀的师傅。」

第〇六三章:不让须眉

嘉熙酒楼后厨改刀大工鲁长庚师傅有句口头禅:「人啊,就是个命啊……」他两天之内从改刀的帮厨升为掌勺大厨之一,怎么琢磨怎么透着玄妙,最后对人对己都是这句话:「人啊,就是个命啊……」

昨天晚饭时分,有一桌雅间贵客突然指名要见自己。心下奇怪:饭菜合意与否,顶多跟掌柜说说厨师,没听说过要见改刀的。进去打躬作揖,正要抬头,就听一个声音道:「师傅免礼,不知师傅尊姓大名?」——那把嗓音,那叫一个好听!让人一面想起滑溜溜的嫩豆腐花儿,一面想起脆生生的鲜白菜心儿,又绵软又清爽。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这说话的带着点儿乡音呢!

「小人姓鲁,」鲁师傅态度格外恭敬起来,「贱名叫做长庚。」一句话说完,身子也站直了,对面的贵客正冲自己微笑。啊呀!这是谁家的公子,生得这叫一个好!就像,就像——对了,就像银灿灿的嫩豆腐花儿,水灵灵的鲜白菜心儿……

旁边有人道:「鲁长庚,这位是翰林院兰台令李大人。」

这才发现说话的是与上司的上司的上司……平级的傅大人,赶忙正式行礼。却听傅大人道:「不用啰嗦了。李大人问你什么话,好生答着。」鲁长庚点头称是,心说我的娘啊,原来这位就是被他们传得跟神仙似的什么什么春风兰台令大人。这块豆腐,可得是天河水磨金银豆做出来的豆腐;这颗白菜,那也是五色土浇云瓶水种出来的白菜哪……

子释心想:鲁长庚,名字真好。问:「听鲁师傅说话,是越州人氏?」

「是,小人籍贯缭城。」忍不住试探道,「敢问公子——」

「嗯,咱俩算是邻居,我打彤城来的。」那串青瓜片被他单独放在空盘子里,端起来对鲁长庚道,「冒昧把你请来,是因为我看这切片的刀法有点眼熟——跟从前「醉乡深处」一位葛师傅的手艺不相上下。开始我以为切的是『鱼鳞刀』,仔细看看又不像……」

鲁长庚惊喜交加:「公子果然是行家。彤城『醉乡深处』的葛思才,人称葛三刀,是我同门师兄。他跟我都练鱼鳞刀、槐叶刀、金针刀、蓑衣刀,就剖片来说,葛师兄喜用鱼鳞,我比较偏爱槐叶。」

「原来如此。」子释点头,「江南菜刀工以鱼鳞、槐叶二法剖片,金针法切丝,蓑衣法拉花。鱼鳞刀似连实断,槐叶刀断中带连——不管哪一种,剖片的入门规矩,都要求一根中号青瓜至少切出八百个片儿……」傅楚卿在一边想:这不跟暗器功夫一样么?鲁长庚后厨干了好几年,早知道有这本事,不如叫他练一门暗器调到前边跑堂呢……

鲁长庚听了子释的话,腰也直了,脸也红了,眼也亮了,声也大了:「公子不但是行家,还是里手哇!难得,难得!」

江南菜风味清淡,工序繁琐,讲究极多,而西京又是本地人和北方人占了主流,费力不讨好,所以没什么市场。鲁师傅刀工精湛,也就是做到改刀大工而已。一根青瓜切八百片还是四百片,一般人瞧不出来,也不在乎。但是他对自己的手艺深感骄傲自豪,即使无人喝彩,也丝毫不曾马虎,一个人寂寞而又自得的摆弄着。如今终于来了一位懂行识货的,心中那份喜悦激动,平生也就出师娶亲、逃进蜀州几件幸事堪可一比。

子释笑道:「我只会吃,又不会弄,哪里能叫里手。」

「会吃就好!就是要会吃!」鲁长庚搓着手,「要不——公子尝尝小人手艺?」

「今天已经饱了,改日吧。」看对方一张脸马上耷拉下去,子释转口,「那就麻烦鲁师傅做两样出得快不占地儿的小菜,我先解解馋。」

鲁长庚满面笑容颠着步子出去,不过两刻钟,送上来一个盘子,一个盅子。傅楚卿探出脑袋看看:盘子里是些凉拌青瓜片,摆成扇形,抽缝叠角无不丝缕清晰,层层铺排出的花纹就像画上去似的;盅子里清亮亮半碗汤,浮着一大朵白菊花,千重素瓣攒心盛放,竟瞧不出拿什么做的。

子释赞叹道:「这「怜芳草」和「赏秋白」同时出来,可见用刀用到炉火纯青了。」知道傅楚卿不明白,侧头解释:「古人有词云『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把青瓜以各种刀法搭配切片,摆作罗裙扇面,故名『怜芳草』。至于『赏秋白』,名字就不必说了,清高汤里那朵菊花,其实是拿蒸豆腐切出来的。」

傅大人受宠若惊,连连点头。点了几下,才看到人家早把脸转过去了,正一副惺惺相惜的表情等着做菜之人的首肯。

鲁长庚却只说了一句:「公子请尝尝看。」神态语气充满期待和自信。

子释先夹了一筷子青瓜送进嘴里。咽下去,不忙说话,又喝了一口汤。微眯着眼回味片刻,才慢慢道:「汁勾得不薄不厚,汤吊得不浊不腥——有这么一位高手在这西京城里,我竟然今天才知道。鲁师傅,我要是隔三岔五的来,就吃个青瓜白菜豆腐,又麻烦又卖不起价,你家掌柜会不会有意见啊?」

「他敢!」傅楚卿总算等到自己出场亮相的机会了,「把你们颜掌柜叫来,明天就让你做掌勺!」

接下来子释这头吃着,鲁长庚便在一旁相陪。偶尔交谈两句,点到即止。仿佛多年故交,别有一种融洽默契。

最后李大人管鲁师傅讨了个食盒,把一盅子「赏秋白」打包带回家当宵夜,直到上车都笑微微的。坐在车里也没闲着,随手翻看从归元长老处借回来的几本书。傅楚卿将书从他手里抽出来,伸直了腿让他枕着:「别瞧了,灯火晃得厉害,一会儿就头晕。」

不看就不看。子释从善如流,闭了眼养神。

傅楚卿觉得他最近心情好不少。开口说话的时候、笑的时候明显比原来多——虽然这种时候通常都是对别人,但偶尔也会对自己。开始傅大人很高兴,以为他终于渐渐想通,肯接受自己了。咂摸许多天才认清事实:他从前心情不好,多少跟自己还有点关系。现在心情好了,不管是想通了什么问题,还是因为什么缘故,只怕多半跟自己八杆子打不着边儿,半分关系也没有。

他如今送穿的就穿,给吃的就吃,表达意见不超过一次,遇到反对立马放弃——我是想要他听话,可不是这种听话。他这样毫不在乎绝不计较,听话得叫人郁闷。更可气的是,为了那些破书,他可以不吃不喝不眠不休,你心疼他体贴他,替他出钱出力想办法,他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好比这会儿舒舒服服躺在我腿上,他心里边,我傅某人就等于一枕头,随便换了谁来,枕头还是枕头……

傅楚卿一边把禄山之爪往怀中人衣襟里伸,一边郁卒无比:「我这是图什么啊我……」

一顿饭吃的时间超出预料,回到家已经很晚了。弟弟妹妹早已回来,照例在院子里等着。子释下了车,捧过李章手里的食盒,迫不及待道:「子周、子归,快跟我来,给你们看点好东西!」

子归道:「大哥,待会儿再看好不好?我们,我们有事跟你讲。」

嗯?仔细一瞧,双胞胎脸色异乎寻常的凝重。把食盒递回给李章:「那去书房说吧。」

三兄妹前后脚往书房走,傅楚卿抬腿就跟了上来。子释停下脚步,看他一眼,又看看弟妹。双胞胎互相对个眼色,没说话。子释于是也不说话。四个人一起进了书房。

都坐下了,子周看子归没有先开口的意思,于是道:「大哥,今天我们去看外祖父外祖母,大姨母和宁三少也去了。」那声「三表哥」,他是无论如何也叫不出口的。

「闲聊的时候,宁三少又扯出……要子归嫁给他的话题,我们岔开几次,长辈们说着说着却当起真来。后来——」

子归截住他:「这段我来说吧。后来吃了午饭,外祖母和大姨母单独叫我到后堂,问我的意思。我说,」傲然一笑,「我说,家中二位兄长,文能齐家治国,武能守土安邦。我谢子归的意中人,不求文武双全,至少也得有其中一桩本事。外祖母和大姨母听了,也就没再说什么。」

子周上个月从收藏司调到策府司,进入最高权力中枢,职务还是司文郎,实权可大大不一样。子释的兰台令虽属学术性职务,紫宸殿侍讲却是皇帝特聘顾问。这么说来,「齐家治国、守土安邦」八个字,也不算太夸张。至于兰台令大人的花边八卦,不过一些风流韵事,无伤大雅。

子释瞅着妹妹,简直都能想象这丫头当时的表情语气。暗忖要是韩老夫人和宁夫人认可了丫头自己的意思,这事儿不就暂时了结了么?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这时子周道:「下午,大姨母说进宫去陪娘娘说说话。宁三少大概知道了子归那番言语,蔫蔫的跟着。我们在丽阳宫坐不多会儿,皇上就来了。」——只要得知干女儿进宫看干妈,这位干爹是一定要来凑热闹的,回回不落。不过干爹至今都表现得很称职,兴致勃勃的凑热闹,慷慨大方的派零用钱,没整出别的妖蛾子。

子释听得皇上来了,心里咯噔一下,明白问题肯定出在皇帝身上了。想不出到底是多严重的后果,从双胞胎的反应来看,似乎并没严重到无法可施。不过这俩如今淡定功夫越练越好,就是自己这当大哥的,也没那么容易看出深浅……还是等他们说完吧。

「开始都挺平常,话说到中间,宁三少突然冲出来跪到皇上跟前,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求皇上做主,把宜宁公主许配给他。那副模样,恨不得当场就要上吊抹脖子——」说到这,双胞胎想起当时情状,露出愤恨鄙夷神色。子释斜眼瞟了瞟傅楚卿,傅大人没由来一阵心虚:「你、你看我做什么,宁三少可没找过我……」

「啊,没什么。」子释淡淡道,「我只是忽然觉得,这世上,厚道的人各有各的厚道,无耻的人原来都是一样无耻。」面向双胞胎,「皇帝自己喜欢做戏,也喜欢看别人做戏。宁三少这一唱戏,他铁定要赶着装月老扮红娘,演一出瞎眼乱点鸳鸯谱。宁三少这招借水行舟,使得很地道啊。」看双胞胎点头,做足了心理准备,鼓起勇气问,「咱们——是不是等着皇帝赐婚的圣旨上门就行了?」

子归知道大哥着急了,忙道:「不是这样的,大哥,你听我说。皇上是说要赐婚来着,当时娘娘、大姨母、子周都不知怎么办才好。我就跟皇上说,说皇上曾亲口赞我『巾帼不让须眉』,所以,所以,我不能辜负皇上期许,要做流芳千古的巾帼英雄!」

「啊?!」大事不妙!子释额头开始冒汗。

「嗯,我对皇上说,眼下外敌当前,有志者正该尽忠报国。我谢子归身为忠良之后,累受皇恩优宠,又习得一身武艺,岂能效小家庸脂俗粉,困于楼台闺阁?若能从军杀敌,以我公主身份,定能鼓舞士气,扬名朝野,成就吾皇圣朝一段千秋佳话。然后……我又提起那些『替父从军』、『娘子军抗敌』的故事,无不脍炙人口,令后人神往追思……」

子释扶住脑袋:完了!这丫头,这招「以彼之道,还之彼身」,效果定是出乎意料的好啊。赐婚哪有公主上阵杀敌刺激?万岁爷指不定脑子热成啥样呢……

打断她:「皇帝同意了是不是?子归,你……你可知君无戏言?哪怕皇帝完全是做戏,只要他自己不反口,底下人可实实在在要当真的啊!」还想说什么,看见妹妹郑重的表情,噎住。

——妹妹此举,确乎是不得已的好办法。然而看似为了一时无奈哄皇帝,其实只怕是她压在心底的真正想法,故此才会一触即发,做戏成真。

当大哥的话音刚落,傅楚卿已然接口:「我想个法子,叫皇上收回成命。」冲子归道,「你一个女孩子家,花拳绣腿玩玩也罢了,去前方打仗,开什么玩笑!你要真去打仗了,你大哥还不得担心死?……」

双胞胎瞪着他不说话。

子释摇头:「傅楚卿,这是我们兄妹的事,你不要插手。」

一旦他把傅大人三字换成自己名字,那就表示没有商量的余地了。傅楚卿张张嘴:「你……」颓然叹口气。

子归慢慢走到子释面前,蹲下身,就像从前每次跟大哥撒娇,说心里话一样:「大哥,对不起。我当时一下子冒出这个主意,什么也没想就说出口了。皇上同意之后,我又仔细想了想,心里……一点也不后悔。」

子释沉默着。轻轻摸着她的发辫,最后道:「只是……太辛苦了……」

「我明白……其实,大哥,上回送走花二侠他们,我就一直在想,能不能做点什么。」

仰头望着子释:「大哥,其实,我一直……都很难受,很难受……这么一天一天混日子,应付这个,周旋那个,人人装作听不见看不着,等着不知道是真是假的好消息坏消息。我觉得自己快要忍不下去了。比方宁家表哥,他要再这么死缠烂打,我怕自己……不定什么时候会心头火起一刀杀了他!」

子释拍拍子归的头。在西京这烂泥塘大酱缸里,侯爵之家公主生涯,端的委屈了妹妹。她天赋自高,际遇又和一般女孩大不相同,确如她自己所言:岂能效小家庸脂俗粉,困于楼台闺阁?偏赶上这么个时代,只有上战场打仗一条路——太残酷太辛苦的一条路……

「大哥,我不管别人怎么想,怎么做,也不管到底成不成,就想自己试试看。我不愿离开大哥和子周,但是……」

「大哥明白了。大哥不拦你。」子释对着妹妹微笑。过一会儿,转向弟弟:「不如你一起去,也有个照应。」

「我留在这里。我们说好了。」

所谓「我们说好了」,那就是双胞胎已经达成一致,不用大哥操心了。

子释心中悲悯又欣慰:终于不用管了,也管不着了。

子周补充道:「我们说好了,总要有一个留下来陪大哥。况且,我也想在策府司试一试。——大哥,我和子归一样,不管别人怎么想,怎么做,也不管到底成不成,就想自己试试看。大哥别担心,我们不会乱来的,我们只是,不愿再浪费时间了。大哥曾经说,这一池浑水,咱们没本事澄清,就不能下手去搅。可是如今……」

语声有些发涩,却又渐渐转为决然:「如今,咱们已然拖到了池底。身处其间,又怎么可能袖手坐视?圣人知其不可,犹能为之,眼下的情形,未必到这份上。悬崖绝壁可另辟蹊径,死水沉潭能别开生面——世事难料,不动手做做看,又怎么知道?」

子归在旁边点头。

双胞胎憋屈这许久,迟早要爆发,皇帝赐婚不过是个引子。子释把一双弟妹瞧了半晌,觉得什么也不必说了。曾经满心依赖自己的弟妹,如今不但会走,也会飞了。摔了跟头折了翅膀,都得靠他们自己爬起来。所谓是非成败转头空——便由得他们头角峥嵘放手一搏吧。今后的事,且看造化。至于眼前,自己想做的事,已须竭尽全力。

忽然敲着桌面,吟起诗来:

「金鞍翠袖白翎飞,照影长留谢子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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