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孤注掷温柔(出书版 穿越 第三册)BY 阿堵
  发于:2011年03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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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不知怎么想起他,顺带就想起了水。想起小时候水如何为难了自己,捉弄了自己;遇见他之后,居然一次又一次成全了自己。世上的事,竟是这般奇妙的么?……记忆中关乎水的片断汇成涓涓清流,冲刷着每一条神经。一个尘封多年的细节不提防跳出来:那年师傅离开前夕,曾经教给自己一篇心法口诀,只说:「你先记着,等什么时候真正敢下水了,功夫底子也打好了,或者可以练练这「逆水回流」……」

当时师傅语调十分随意,也未加讲解,自己听得莫名其妙。后来忙着练实用的功夫,这番话便忘在了脑后。此刻偶然触及,不必着意回想,那些口诀已经浮上心头:「……眇眛乎其深也,故称微焉。绵邈乎其远也,故称妙焉。金石不能比其刚,丝缕不能等其柔。方而不矩,圆而不规。来焉莫见,往焉莫追……」

几乎同一个瞬间,李子释曾经提及的《上善若水赋》中相关句子跟着冒了出来:「……清虚长在,混沌未休。依形赋体,随波逐流。澹若深渊之静,泛如不系之舟……」

——仿佛刹那太阳冲破云层,冰峰融入大海:万顷波光跃金沉璧,静水潜行激湍飞走。浸润在清凉水中,沐浴着和煦阳光,心中的喜悦安宁难以言喻。

长生知道,自己从此步入了另一个天地。

……

一个周天结束,长生睁开眼睛。内息运转,鼓荡澎湃,如接天洪潮起伏奔涌,一浪高过一浪。然而在他掌控引导之下,一一归川入海,终于风平浪静,纳广涵虚,再难知其深浅。

他想:如果不是有了这一重突破,养伤的日子里,那样辛苦那样难熬,自己也许真的就此垮了也说不定。

把弯刀横在膝头,双掌轻轻握住刀身。未来的日子,也许更辛苦、更难熬。但是,心中却仿佛有一眼清泉蕴藏其间,源源不断,永不干涸。

八月十五,军中喧闹沸腾。

军营旁边大片空地,一直延伸到平坦的峪溪河滩,赛马场就设在这里。为免意外,长生提前派人和县衙打好招呼,要求地方士民一律回避。

单就骑术而论,靖北王亲卫队并不比其他对手厉害。但是这些由倪队长甚至是王爷殿下亲自训出来的士兵,身手敏捷,配合默契,各种高难度动作层出不穷,毫无悬念的夺得了团体马术表演冠军。原本将士们对这些京里出来的同僚,多少有点儿瞧不上,这下无不刮目相看。

骑术表演结束,全军聚餐,犒劳庆祝。

酒酣耳热之后,月上梢头。银光洒在平原上,满目雪野白沙,一望无际,恍如回到西北大漠。跑马比赛终点设在西面三十里外一片树林前,篝火熊熊,中间立着一人多高的鼓架。圆形鼓面象征天上明月,第一个到达的骑手须敲响战鼓,向众人宣告自己就是追上了月亮的英雄。真正大漠草原跑马追月,赛程至少在五十里以上,如今地域有限,只腾出三十里,不过也够这些好多年没有如此娱乐的健儿们施展一番了。

发令官一声令下,起点处勒马的绳索应声而落。上百匹战马同时放蹄狂奔,如疾风推云,滚滚而去,重霄霹雳,隆隆而来,引得苍穹动摇,大地坼裂。观者围拥追随,万人鼓噪,喊声震天,说不尽的热烈兴奋。

然而,除却这一片涌动的雷云,周遭四野平川,无边空旷。

夜浓如墨,月清如水。幽深温柔的背景映衬下,愈发显得奔驰的健儿骏马充满了浪漫气质,仿佛当真要腾空追月而去。

夜幕下倾泻的月光、跳跃的篝火、尽情的欢呼……交织汇聚。人和马都陶醉在这记忆中无比熟悉的氛围里,雪山青草的芬芳也仿佛随着夜风穿越遥遥千里扑面而来。从士兵到将军,都忘我的投入到眼前这场跑马追月比赛中,不能自已。就连夹杂其间的忠勇军将士,也似乎被这充满了力量与速度的场面感染,抛开起初时的震撼矜持,成了热情的啦啦队员。

所有士兵沿途观赛,级别较高的都挤到接近终点的地方等着。长生和符仲等高级将领就在终点处临时搭起的高台上,等待胜利者的到来。

庄令辰要调动全部定力,才能勉强将自己隔离在那浓烈火热的粗犷豪气之外。他现在的职务是与校尉平级的军中文职主簿,以顾问身份随在殿下身边。看倪俭兴奋得手舞足蹈,领着下属和旁营几个将领就地下注,要赌「惊雷」获胜,庄主簿摇头笑笑。又不禁皱眉:这家伙,一到这样场合就忘乎所以,全不记得身为贴身护卫的职责……刚挪了挪腿,打算悄悄过去提醒一声,却听殿下道:「是我许他去的。放心,没事。」

于是重新在殿下身后站住,心想:这场赛马,开始自己还有点莫名其妙,如今看来,益处无穷啊。他到底也是饱读圣贤考过科举的才子,自然懂得群体生活中仪式的重要作用,只不过起初时未曾深思,没意识到而已:所谓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即使蛮夷之族,建立威信,交流感情,增强凝聚力的方式,本质上其实是一样的。

刚思忖片刻,突然雷声殷殷,大地震颤,整个高台随之抖动,忙把双手扶住侧旁的木桩。才稳住身体,抬眼看到迎着月色火光奔腾而来的马群,心神立刻为之所夺,全神贯注感受那力与美的最佳结合。

第〇五〇章:飞龙在天

安全事故处理完毕,相关负责人向宁慤汇报——他名义上只是理方司统领,但实际上类似今晚这样场合,一向由他总揽保卫工作。宁慤再到御前,向皇上表弟和自己老爹汇报。免不了加油添醋粉饰一番:百姓如何追随御驾,不慎失足落水;手下如何奋不顾身,争前恐后救人;又如何人人安然无恙,皆大欢喜,山呼万岁,感念皇恩。本来李氏兄妹最好都略过不提,无奈人家风头出得太大,现场证人太多,只得稍带讲一讲司文郎协助之功。

听闻年轻的状元郎还会武术,赵琚意料之外,大感兴趣:「他在谁家船上?快叫来让朕瞧瞧!」转头对宁书源道:「舅父,这一晚上都是文戏,可惜一场武戏登台咱们居然没赶上。——真是人不可貌相啊,这李子周平时瞅着挺斯文的嘛……」

宁书源颔首:「说起李子周,我也有印象。原来身上有功夫……」心道:他当日只说得江湖侠士相助,故能平安入蜀,可没提这桩缘由——小小年纪,不知是谦虚呢还是深沉?

圣旨传到元家船上,催司文郎即刻动身。子释只来得及悄声嘱咐一句「莫提妹妹」,子周就被传旨的内侍请到接人的小艇上去了。拎着一颗心等弟弟回来,子释暗忖:实在不行,干脆把一切都摊开。反正大家多半是亲戚,有话好商量。如果还不行,说不得须软硬兼施,逼子周和子归跟着自己,转身抬腿一走了之——去他的理想信仰价值观人生观,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妹妹往火坑里送。

拿定主意,嘴里继续和众人敷衍闲聊。一干书生刚听子周说起楚州豪侠抗击西戎的英勇事迹,情绪正激昂,话题不觉就转到前方战事上了。王宗翰几人虽然品级较高,却身在翰林院这等清贵清闲衙门,反倒是京兆各司的低级官员,对时政细节知晓更多。有两个在都卫司掌笺奏,便说起今年新征兵卒十万,日前全部开赴蜀北去了。

「莫非北方也告急?」其他几人惊问。

「可不是。据说西戎兵入夏就到了仙阆关外,偷偷摸摸移石清路。整整过了两个月,开出将近十里地,关内的守军才察觉!」

「啊!那岂不是已经到了关下?」

「那倒不至于。听说当初禁卫军把銎阳军械司库存的数万斤火药全部埋在仙阆关两侧山崖上,引爆之后山石崩落,足足堵塞了二十里,哪那么容易打通。只不过,如今咱们这边要对付他们也麻烦,乱石堆垒如山,别说安营扎寨,连爬上去都够呛……」

众人面面相觑:「如此说来,难道要坐等西戎兵挖到跟前,才能开打?」

「谁知道……不是刚把定远将军调过去主持北方事务么?这些年朝廷一直在东边经营,哪知西戎人竟会真的就用最笨的办法,一块石头一块石头清理北边官道……」

「十万新兵,哪来这么多?」问话的是子释。

「嘘——」被问的人压低声音,「这回好些地方连刚满十三的男丁也抽走了。说是着急在北方加修防御工事,人手短缺,没办法……千万别声张……」

在座诸人均感局势不妙,各怀心事,静默无言。

子释端起杯子:眼前繁华胜景,还能看上几个春秋?这灯红酒绿,那绮霞烟罗,分明处处透着末世颓靡之色,偏又瑰丽缠绵,叫人沉醉难舍。恰似腐土浊流,最能滋养美艳之花。可是……

抬起头,目光越过河流,越过灯山,越过人群,与西沉的明月两两相对。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蜀地多阴云天气,月亮通常只露上个把时辰,甚至可能连续几个中秋重云遮月,不见芳踪。似今夜这般清光满泻,上一回已是三年前。

之前闲聊,翰林院的几位说起钦天监为了今儿晚上,提心吊胆好些日子。直待圆月升天,才算松了一口气。百姓纷纷议论老天爷赏脸,皇上洪福齐天。

子释瞅着月亮,看出了神。满眼相识,倒唯有这一个不说话的算得知心。弟妹都不在身边,那贯穿前世今生渗透骨血筋脉的寂寞一下子缠住了灵魂,将他拖离现场。仿佛与明月并肩,俯视人间万象,却分明看见历史的车轮滚滚而来,必将无情碾过这一片七彩华章……子释心里泛起一种微妙的感觉,就像某些梦境:自己看着自己经历梦中的一切,一边当着演员,一边做着观众;一边惶急忙碌恐惧担忧,一边告诉自己:做梦呢,没关系……

忽然说话声高起来。子释一惊,听了两句,原来有两位对西京军事防御体系持不同意见,彼此不服,正相争不下。抬头望望,月亮已经躲到云层后边去了。暗中叹口气:到时候,是不是真的就能,一转身一抬腿,再不回头?

无意中伸手,两根指头拈起的,居然又是一片花生酥。低头一看,才发现整个盘子不知什么时候到了面前。

身边王宗翰笑道:「我看你喜欢,就挪了过来。」

微愣,还是略笑一笑:「多谢王兄。」心想:连不相干的人都能看出来,这样明显么?

思绪再次宕开,周围繁杂的影像声音尽皆消失。

……又是年余过去,花生吃了不知多少,消息却一个也无。邢老板尽心尽力,子周也着意打听,翻出好些顾姓家族,却没有一个能合铆对榫。

他……当初,是不是,也就一转身一抬腿,再不回头?

无论因为什么,总之没有回头。

这么长时间,也该死心了。继续纠缠下去,只怕比眼前末世繁华更令人绝望忧伤。可是,可是……我怎么就……舍不得忘记呢?甚至,害怕自己忘记……这样下去,可怎么办呢?……

子释明白:深埋体内的寂寞种子,因为逃亡,因为弟妹,更因为……顾长生,推迟了生根发芽的时机。如今终于一天天茁壮成长,繁衍成郁郁苍苍茂密丛林。

原来,没有顾长生,一切这样不真实。

然而,曾经有过顾长生,生活竟变得更加虚无荒诞……

真可恨哪。

——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

船队快到恩荣坊,子周才回来。

御前不能动兵器,所以他为皇帝陛下演了一趟拳脚。心知万岁爷身边站着的,尽是行家里手,反正不是打给这些人看,怎么花哨怎么来,倒也虎虎生威,颇具观赏性。当然,表演完毕,皇帝少不了要问问前因后果。子周看没人提起妹妹的事,心头大定,于是把那「赤眉大侠」的事迹挑几件传奇有趣的讲讲,博得龙颜大悦。

眼见几位高级听众情绪不错,正是解决「坏船事件」的良机,子周心里却绕了一个弯儿,又一个弯儿,敷衍的言辞像一枚带刺的蒺藜,始终卡在喉咙里出不来。自从身世初现端倪,这还是他第一次面对皇帝和升任太师的国舅爷,心情复杂难言。对面这二位,一个占着至尊宝座,一个握着最高权柄。如今心境大不相同,竟瞧出点沐猴而冠的意思来。

意识到这一点,反而变冷静了。恭谨的禀过皇帝,向太师和统领施礼谢罪:言道着急救人,不慎毁坏了侯府宝船。又千忍万压着把宁三少爷赞了一番,道是「仁厚有德,深明大义」。

宁书源颔首笑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图。区区几根木头,何足道哉?」被子周一提,顺带想起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幺孙来。看看外甥和儿子:「难得阗儿这么明事理,什么时候有机会,也该叫他历练历练了……」

赵琚问:「上一轮秋试,怎么不见宁阗的名字?」

宁悫叹口气:「说起来叫陛下笑话,这不肖的东西,成天贪玩不务正业……」

宁书源打断儿子:「阗儿不过是懂事晚点,再加上心性淡泊,不耐烦那些虚礼俗务。我看,真有什么事情,还是担得起来的……」

赵琚偏偏脑袋,身后安宸上前一步,禀道:「陛下,兵刑工三部,皆设有「郎中」一职,介乎文武之间,或者三少爷有意……」安总管一面说,一面拿余光窥探国舅爷的表情。见宁书源不作反应,便没有停口:「另外……内务府各司曹,有几个监掌不甚得力,正需要一个可靠人管管——只是打理繁琐杂务,未免委屈三少爷……」

不等皇帝答话,宁书源已经点头:「阗儿年纪也还小,合该用心使力,学着多干点实事。」

赵琚听到这儿,顺着舅父意思往下说:「他既不愿应付科考,走主掌务实的路子也不错。小安子,回头你跟泰王说说,叫宁阗下个月就去内务府帮忙吧。」泰王是皇帝硕果仅存的兄弟辈亲王,总管内务府。因体弱多病,今夜这样热闹场合便没有陪着。

宁悫站出来替儿子磕头谢恩。

子周为免去登门赔偿的麻烦,说了几句厚颜违心的奉承话,一直在心里鄙视自己。及至听到国舅评价酒囊饭袋的孙儿「淡泊名利」,差点把晚饭吐出来。再往下听,简直肺都要气炸:就这么一眨眼工夫,宁氏父子装模作样一唱一和,便将自家人塞进了宫廷第一油水要害部门。

以子周对典章制度的熟悉程度,自然知道,内务府把持着整个皇室后勤工作,有着一般朝臣难以想象的钱财和人脉。本朝中期以来,由于国库充裕,皇家享用日奢,内务府编制也不断升级扩充。监掌一职,至少是从五品。普通人就算进士登第,官场上混一辈子,也不见得能混到这个级别。他宁阗连科场大门都没进过,居然就敢簪缨服紫,立身朝堂,真是贻笑天下!

但是……话又说回来,所谓「内务府」,主管的就是皇家内务。哪怕左相和谏议大夫在场,恐怕也不好对皇帝的任命啰嗦什么。

子周知道自己的脸色大概不太好看,拼命压着心中怒气,告诫自己不可妄言。又想起国舅爷儿子虽然只有一个,孙子却是三名。年长的两位早已登科入仕,一个在吏部做侍郎,一个在刑部任主事——宁三少不肯读书,进不了三省六部,怪不得他爷爷和他爹要把他弄到内务府里去……

那边皇帝忽然想起司文郎被晾半天了,于是又扯了几句「赤眉大侠」的话题,随口嘉勉一番,遣人捧着大堆赏赐把一肚子郁闷的司文郎送回去。

子周谢恩告退,刚走出主舱,就见一梭巡船掠过水面疾驶而来,很快到了跟前。船上巡卫将两名士兵引给甲板上的内侍。看那两人服色装束,分明是军中信使——难道说,来了什么前方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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