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恩想,如果你知道他是哪种人,就不会这么说,你会想亲自给他戴上手铐的。
「他家以前很穷,他跟我说从小最大的梦想,就是有一栋有游泳池的别墅,买东西时不要一分钱一分钱的算,人们不会瞧不起他,他就是朝这方面努力的,现在,他都达到了。」罗恩说。
杰弗瑞看着他,没有打断,他知道这个人现在需要的是倾诉。
「他是车祸死的,可他开车时从来不会这么不小心,他父亲就是车祸死的,他又一向很惜命。」罗恩说,「他喝了太多酒,速度又太快,报告上说他简直就是在找死。他们问我他是不是有可能想自杀,他当然不想自杀,他……」
他停了一会儿,说道,「他是那种硬汉式的人物,生于枪死于枪的那种,整个人好像就是钢铁做的,没有任何感情……我从来不知道一个可能得爱滋病的怀疑会把他击倒,我是说,他过的就是刀口舔血的日子。」
他转头看桌边那只爬来爬去的乌龟,也许因为它还小,所以格外的活泼。
「我想,那是因为他老了。」罗恩说,「世界大概就是这样,它是不公平的。在你还是孩子的时候,对未来感到憧憬也好,对世界感到怨恨也罢,你……总是想活下去,然后达到什么的。当你成年之后,一切就开始幻灭。」
他拿起那个小玻璃鱼缸,说道,「它长大以后,就会整天趴在缸底不动了。当你蓦然回首,发现你已经陷入最糟糕的境地中,毫无挽救的余地,留下一片幻灭和厌倦……也许在你还能感觉到时,去死是件不错的选择。」
「啊,」杰弗瑞说,「但活着才有更正的机会。」
「但有些事是没法更正的。」罗恩说。
「没有事是不能更正的,」杰弗瑞说,「我觉得能改得至少比死前好一点嘛。」
罗恩好奇地看着他,问道,「你曾经有过类似的念头吗?」
「很少。」杰弗瑞说,耸耸肩,「我是那种操心过度、严重焦虑的人,我有一段时间被强迫去看心理医生,还给停职一段时间,因为上头担心我的精神会崩溃。我总担心着还有多少个罪犯在外头晃荡,他正在干什么变态的事情。虽然明知道犯罪不可消灭,但我满脑子都是这种事。」
他摊了下手,这显然让他很苦恼。
罗恩想他大概永远不能理解这种情绪,这是一个救人性命的警察,他又看到他床头柜上的礼物,看上去充满了感激之情。当你感到绝望时,它们一定能拉住你,让你不会对生活放手。
那是他永远也得不到的东西。
「别让自己到那个地步,罗恩。」杰弗瑞说。
罗恩抬头看着他,那双眼瞳好像看透了一切。也许他看过太多罪恶者的人生了,罗恩想,他想坐在这儿,整天和这个人待在一起,世界似乎会显得好过一点。但那是不可能的,一切不会好转,我不在他的位置,感觉得到问心无愧,我永远是个凶手,生活没有任何价值可言。
「我想走了,」他说,「好好养病。」
他站起来,下班时间快到了,他不想撞上杰弗瑞的同事,他们的差距就是这么大。
在准备离开时,他突然弯下腰,吻了吻那人的嘴唇。
他的动作那么快,杰弗瑞根本没反应过来,而且他也想不通罗恩为什么突然吻他。
罗恩离开他的唇,拍拍他的手腕,「你是个好人,杰弗瑞,你能活下去是我们大家的荣幸。」他说,然后露出一个微笑,离开了病房。
杰弗瑞看着关上的门,好一会儿都没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
很多人说过杰弗瑞是个优秀的警察,如何的尽职、如何的拼命、如何的有洞察力等等,但杰弗瑞并不这么觉得。
如果他能这么想,那么也许他不会在两年前弄到精神濒临崩溃,直到上司威胁如果他不去休假,就让他滚蛋的地步。
他是个神经兮兮的灾难,这辈子都没法消停,好像有怪兽在后头追赶他似的。一方面,的确有怪兽在后面追赶着他。
过了这么多年,虽然他在工作上仍有点过头,但杰弗瑞已经学会怎么调节自己的心态,当然那仍和「好人」全不搭边--后者听上去像件和自己完全无关的事情一样,并且永远不可能扯上关系。
他只是唯一能干的就是工作。
在医院待了漫长的半个月、并经过另外半个月的休养后,杰弗瑞回到工作岗位--当然没人指望真让他真刀实枪地上去和人拚命--并迎来他的另一个搭档。
那会儿,病假还没有完全结束,但杰弗端已经在家里待得有些抓狂,他一大早就跑去办公室,希望自己能帮上点忙。反正上不上班同样拿钱,那不如去工作好了。
他幸运地没有被上司赶出去,同事们虽然对这种工作狂的态度很不理解,但仍给他堆了高高的一迭卷宗,勒令他只能看文件,不能拿着枪出去乱跑。
他们甚至在中午的时候,带个小蛋糕过来,说虽然未康复就跑回来上班是不好的行为,但仍然需要庆祝他回到他们中间。
最近局里正在全力调查一件大案--当警察就是这么不得消停--案情十分恶劣,于是媒体也一股脑参与了进来,如果死的是妓女和流浪汉,他们多半只会用很小的篇幅报导。
凶手爱好的受害者,是最受关注的一个群体,也是人数最多的一个群体,中产阶级家庭。
案件已经发现大约四起,死亡十二人,凶手在凌晨时潜入家庭,把全家人用极为残忍的方法杀死,摆在客厅中间,穿上盛装华服,摆上银制餐具,这些变态玩意儿显然给了他不少满足感。
而这种挑衅行为也让民众极其愤怒,压力铺天盖地而来。
当杰弗瑞待在办公室时,他的同伴几乎全出去办案子了,他只有在局里举行的小部分会议才参加得上。
当他坐在会议室,看着一张张闪动的、死状凄惨的幻灯片,唐纳凑过来,说道,「我觉得你在犯罪行为分析方面做得很不错。」
「我也只能干这个了。」杰弗瑞叹息。
唐纳和他并不在一个科室,这家伙主要是文职人员,专职进行犯罪心理分析,局里是把所有能调动的资源都调动了。
「如果你觉得我下面说的话冒犯了,我会道歉。」唐纳说,「我觉得你待在办公室里工作,比拿着枪到外面抓犯人,用处要大得多。」
杰弗瑞转头看他,旁边的人坦然地看着他。「要不要考虑到行为分析科工作?」
杰弗瑞转头去看幻灯片,尸体被摆放成桌上全家福的样子,每个人的死亡方法都不一样,活像个类型展示。两个月前,他的上司曾经对他有过类似的暗示,以他的学历,应该有些别的发展。这是他第一次收到如此明确的邀请,而且还是个最近相当受宠的职业。
「我会考虑,不过我想再做一段的外勤。」杰弗瑞说。
唐纳看了他一会儿,点点头。「你知道如果你过来,一样是在救人的,对吧?更少地涉足危险区域,不代表作用减低了。」他说。
「我知道。」杰弗瑞说。
他很清楚答应这个邀请,对他的才能或前途都是最好的。但是他并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只是盯着萤幕。
很多警察不喜欢坐办公室,比起安全的文职工作,他们更喜欢拿着枪四处乱跑。不过杰弗瑞做外勤,倒不是因为他厌恶办公室,也不是因为那能更直观地逮到犯人---行为分析科办的案子,才真是个个大案呢--这是另一方面的问题。
他的心理医生能对此做出详细而充满学术性的解答,但对杰弗瑞来说,那工作仅仅是他能找到的最好的、缓解他那些严重焦虑的办法。
第八章:旧案子
深夜十二点,整个局子弥漫着浓咖啡和熬夜的气息。
唐纳拿着一盒甜甜圈,走到杰弗瑞跟前坐下,问他要不要,杰弗瑞拿了一个。
唐纳看来准备长谈--他的晋升之路以文职为主,虽然有配枪,但没怎么拿着它去追过犯人,虽然他抓到的罪犯同样不少。
「有件事情,」唐纳说,「我看你现在也没法出门,所以想问一下你的意见。你知道,我们之前也有在办一些凶案,但因为这个,被要求暂停别的调查,全力办这一个。我当时手头就有一个案子,事情就发生在附近,负责的警察交上来,希望听听我们的意见,我看一下,觉得确实很不对劲。」
「哪件案子?」
「一个高中的啦啦队队长,在体育馆里被杀案子。」唐纳说,「大部分人倾向于是情杀,他们好像都觉得她的私生活不太检点,被一个恨她的女孩杀死,还用刀子划开了她的脸部。」
「是地,我知道你看过,并且给出意见,所以才找你。」唐纳说,「那案子我总有点放不下,反正现在也没事,所以我想和你谈谈。我记得你给出的建议是,把她剖开的那刀才是重点,而划在她脸上的刀痕,只是凶手迷惑现场的一种方式?」
「我只是觉得她不会跟一个可能恨她的女孩子,三更半夜跑去体育馆,而且照片上看,她穿得像个……呃……」
「根本就像什么也没穿,你不用那么隐晦,我明白你的意思,她是出去约会的。」
「是的,我觉得案件中应该有一个男人,可是这个人始终没有出现。」杰弗瑞说,「当然,我只是提一下我的意见。」
「也许是某个女人藉她男朋友的名义把她约出来的?」唐纳说。
「她胸罩的带子是解开的,却没有完全拿下来,所以不像是侮辱,总之,我不觉得她的情敌会干这种事。说是一个男人约了她,然后在约会时杀了她更合逻辑一点。」杰弗瑞说。
「能找到个意见相同的人真好,」唐纳说,「实际上,我觉得还是一起连续杀人案,但是藏得很深,所以没人发现。」
「有别的被害者。」杰弗瑞问。
「我找了些以前的卷宗,等一下。」唐纳说,活力十足地跑到自己的临时办公室,抱出一堆的文件袋来,「我一直随身带着,虽然说现在要全力侦破的是全家褔杀人案,但我也不想忘了这可怜的姑娘。」
他把一堆文件放在杰弗端的桌子上,「我找到了一些和这起案子类似的悬案,最早的一起发生在一九八五年,我们的连环杀手下手越来越熟练,他这是在熟练地布置现场,把我们的调查引向歧途呢。」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唐纳耸耸肩,「当然,是推测,如果不是你也有类似的观点,我大概就放弃了。但现在我想从这方面查查看。」
「你想让我做这个吗?」杰弗瑞说。
「你做要方便得多,只需要管上头要过来就行了。那个嫌疑人在邻州的高中上学,属于联邦管辖。」他敲敲卷宗,「我们会逮到那个家庭杀手,但你要帮我查查这个案子,不然我整夜睡不好觉。」
「乐意之至。」杰弗瑞说。
唐纳露出一个笑容,他的上司又在后头招呼他干活,他朝杰弗瑞挥挥手,跑去开会了。
杰弗瑞看看他的背影,又看了看手里的卷宗,也许他真的可以把加入行为分析科的事,列入时间表,慎重地考虑一下了。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会那么做,但听上去是个还不错的未来。
他打开卷宗,把照片一张张摆出来。
唐纳给他的资料很多,看来他确实很重视这个案例,光找足这么一堆卷宗,肯定得加上好几天的班,何况他本来就待在一个格外繁忙的部分。
这些受害者都相当的年轻,活泼开朗,在同龄人中很受欢迎。杰弗瑞找到最早遇害的一个年轻人,她死时只有十六岁,案子看上去像匆忙犯下的,光天化日之下,在一个公园的小径上。
大凡这种连环杀手,杀起人来都有一个进化过程,越是往后,手法越是纯熟,所以如果去找他们最早犯下的罪行,说不定会留下什么线索。
他皱着眉头翻看卷宗,不,不是这个,这次他的行为已经相当纯熟了,虽然仍有些未完成的地方,但事隔多年,并不足以让警方找到充足的线索。
他打开电脑,试图搜查案发地点,之前有没有发生什么故意伤害之类的案件,一个连环杀手不可能一开始就杀人,必定有个什么演化过程。
搜索结果令人吃惊的多。
「怎么样了?」唐纳探过头来问。
「我想查一下三十年前左右,这个区域未成年人犯罪的记录。」杰弗瑞说。
「都该被封存了,你知道,他们是未成年人。」唐纳说。杰弗瑞抬起头,两人对视了一会儿,探员低下头,「好吧,查案子总得学会非法入侵的。」
「不被发现就不是非法入侵。」唐纳说。另一个人熟练地开始恢复删除的记录,这数据里有些人少不更事犯下错误,有一些一辈子积习难改,少年时干得那些只是牛刀小试。
有时候,办案的过程更像在遵循一种直觉,那是你在这种生活里待了太久时磨练出的本能,超出了一句又一句复杂的推理。
杰弗瑞搜出了一百多个符合特征的案子,但他只注意到其中一个--一个十七岁的少年朝他家的一个女留学生小腹上捅了三刀,那是个来自英国的交换学生,资料上形容「身高五尺,金色卷发」之类的。
刀口并不太深,它是斜着剖开的,受害者也没有性命之忧。少年认错态度良好,说是和她有恋爱关系,争吵之后过于激动,才犯下这样的罪行。但杰弗瑞想,如果只是过于激动,那三刀未免太多,刀痕也太长了。
他继续往下看,男孩几乎没被判什么刑,他看着资料上那个一脸自信的黑发少年,觉得自己找到了一个嫌疑人。
他开始动手查那人现在的情况,发现他和他们的侧写结果几乎一模一样。
如果让周围的邻居说的话,埃特?比尔肯定是个长相迷人、态度和善的人,他开一家修车公司,有个离了婚的妻子,没人了解他有什么深层的、不可告人的欲望。也没有人进过他的房间,然后从阴暗的角落里翻到那一堆关于虐待、解剖和控制的色情刊物。
杰弗瑞去找那个人的时候,是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金红色的光线镀在树木和道路上,对方正在阳光下洗车,水珠飞溅,在阳光下五光十色,不可思议的漂亮。
他看上去很英俊,衣袖卷到手肘的地方,露出强壮的肌肉,杰弗瑞忍不住去想,这双手把匕首一刀刀捅进那些女人身体里的样子。
看到杰弗瑞,那人回过头,露出一个和阳光同样灿烂的、仿佛毫无阴霾的笑容,「有什么要帮忙的吗?」他问。
杰弗瑞下意识地去掏警徽,然后他感到一阵细微的寒意,停下了动作。
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可能因为是上班时间,虽然是白天,可是社区里空荡荡的,他断掉的骨头还没接好,走不了太远就会感到疲惫,而现在却面对一个身强力壮的连续凶杀嫌疑犯。
杰弗瑞并不是个特别把自己安全放在心上的警察,做事总是不按规矩,但是这一会儿,他觉得有点后悔,他不该自己跑到这里来的。他知道,大凡杀了这么多人的家伙,已经没有什么人性了,他们冷酷残忍,一点也感觉不到别人的痛苦和绝望,他们就像人形版的怪物一样无法沟通。
而他的旁边空无一人,瑞克已经不在了,阳光洒在那里,一切空荡得难以忍受。杰弗瑞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医生提醒过他会有这样的后遗症,可是他很少听医生的。
当他反应过来时,对面洗车的男人扶着他的手臂,一边问道,「你不要紧吗?」
「没事,只是有些……头晕。」杰弗瑞说,努力让自己站直。
「你在发抖,要叫医生吗?」另一个人说。
杰弗瑞摇摇头,这时,旁边的人突然僵了一下,然后他问道,「你是警察?」
杰弗瑞吓了一跳,他转过头,正好背着光,那人的表情显得很吓人。他能感觉到他扶着自己手臂上的力量,前面是黑洞洞的车库,这人只要十几秒就能把他拖进去。
「你带着枪。」埃特说,他刚才扶杰弗瑞的时候感觉到了那东西的存在。
杰弗瑞深吸一口气,「是的,我搭档去买咖啡去了,所以我想先过来看看。你知道最近发生的那起全家褔杀人案吗?」他说。
他感到对方稍稍放松了一点,回答道,「是的,媒体上一直在报导,太不幸了。」杰弗瑞做出很随意的样子,好像这只是一起无关紧要的例行询问。「确实如此,我们有证人反应,凶手开着辆黑色的福特,你看上去是开修车厂的,所以我想询问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