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电视里出现的小小画面,令他有种雷击一般的感觉。
那是一则新闻,正在播出下午的一起黑手党审判事件,他一眼就看到了镜头里的男人,是林纳德,他们算是家族里关系最好的两个人──年龄相近,交情也久──经常一起吃饭和办事。
就是那张熟悉的脸,黑色的短发,一张没心没肺的帅气笑脸,不过他在电视萤幕里出现可不会是正面人物。他正做出一个用手指着自己舌头的表惰,那是对证人席上的中年男人做的,这是一个普遍性的「小心你说的话」的威胁手势。
接下来的镜头里,他的老大拉里面带微笑,从摄影镜头前走过去,他最近卷入了一起谋杀案,不过自信满满,不会被抓住把柄。
主播正用一副冰冷──也许还有厌恶,他不确定──的语调说着,某某黑手党今天下午的第一次开庭之类的。他们是全民之敌。
他突然感到一阵烦躁,心中不知为何爆发出强烈的愤怒,在他的生活中,当他感到这种愤怒峙,他会去干些最恶劣和出格的事,然后让心情平静下来。
旁边的警察在看电视,他蓝色的眼睛在萤幕的光线下,有一种梦幻的感觉。罗恩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干,但他突然凑过去,抓住他的头发,用力亲吻他的嘴唇。
他能感到对方似乎呆住了,这种目标物的无力和不知所措,又进一步加深了他这么干的冲动。他用舌头撬开他的嘴唇,有点色情地去进攻他的口腔,那种湿热的、代表着熟悉的性的感觉,让他觉得兴奋。
他感到对方动了一下,似乎想要反抗,虽然罗恩熟悉这种事,他也知道他现在压的这个人是个受过专业训练的警察,不出几秒钟自己肯定要得到教训。于是,他的手顺势摸到了他的两腿之间,似乎这样能让他得到更多的发泄似的。
然后,不出所料,手腕传来一阵剧痛,这个警察的搏击技巧不错,不过罗恩紧握住了他的手,杰弗瑞一时也挣脱不开。
如果再过个十几秒,两个人肯定要打起来──也许杰弗瑞还会根据他手上的功夫,认出他的另一个敏感身分──但时,电视里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枪响。罗恩猛地松开杰弗瑞,转头去看萤幕。
他知道刚才开始听到新闻就转到了直播上──今天晚上是拉里的生日,他从法庭出来后,大摇大摆地开始了生日宴会。于是一堆的警察待在那里,拍些照片和抄下车牌,而也有些新问记者拿着摄影机乱拍,觉得「黑社会老大从法庭离开,便大摆生日宴」是个很有讽刺和猎奇效果的新闻,一点也不准备放过这么好的题材。
罗恩刚才就是从那个生日宴会上离开的,他也受邀参加了那个宴会,不过觉得这日子一天天过下去,变得越发没有意思,然后无可抑制地想来见见杰弗瑞,那个一直为缉拿凶手而繁忙且无比充实的警察。
于是他和拉里告了别,就离开了生日宴会,跑到杰弗瑞家的台阶坐着──如果他那班同伴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不把他就地正法才怪──他家不出所料地没有人,他甚至今晚并没有指望真能看到他。
但现在,现场直播的宴会上,却传来了一声尖锐的枪声,所以杰弗瑞的注意力一下子就被拉走了。
萤幕上乱成一团,摄影机晃来晃去,不过在晃动的缝隙中,罗恩仍看到发生了什么。他的「同伴」们并没有什么事,死的是一个警察──也许没死,不过头上都是血,看上去是没救了。
他虽然穿着便服,但当镜头晃过那张毫无生气的脸时,罗恩立刻就认出他来了。那是因为林纳德(就是他那个好哥们)曾经在他手里吃过大亏──确切地说,有一次林纳德受命干掉了一个叛徒,而那家伙又和这个有组织犯罪调查组探员有交情,于是梁子就结下了。
林纳德在某次打架时被无美无缺地逮了个现场,他对该逮捕他的警员出言不逊──「我听说奥里斯(那个叛徒)是鸡奸的爱好者,而且特别喜欢警察」──当时现场只有他们两个人,于是对方不客气地朝他的腿上开了一枪。
从此以后,林纳德每次看到警察时,都要在背地里咬牙切齿一番,现在,他终于完成了他的报复。
在一个直播现场,拉里的生日宴会上,杀掉了一个警察,罗恩都觉得他们的行为有点太嚣张了──拉里容忍他,多半也是因为上次交锋中吃了亏,于是要进行报复──但黑社会和警察之间,就是这个样子。
警察们总也无法彻底铲除黑社会,不管他们多么的尽力,于是就产生了越发复杂的纠结,像没有头的一团乱麻,一个结取决于另一个结,然后又造成了新的结,一来二去,谁也不知道线头在什么地方,而那也不再重要了。
照拉里的说法,法制机构和黑手党,都是根据人类生存的需要产生,所以注定无法消除。人们要的公平分为光明和黑暗两种方式。于是他一直不认为自己干的职业有什么不对,认为那只是不被道德认可。
他到哪里都是一副生意人的口吻,「需求产生市场,有人买我们才卖」之类的,但这个黑社会头子杀起人来,可真是一点也不心软。
杰弗瑞本来该对罗恩的冒犯行为大发雷霆,这会儿也完全被电视里面的直播场面吸引了,他紧盯着萤幕里的报导,于是本来该是一场打斗的客厅里,一时呈现专注的寂静。
「真是见鬼了,这种光线下,这么多人,那子弹是怎么射进去的。」杰弗瑞不可置信地说,注意力全在电视上,罗恩的情况也差不多。
「这种情况不可能狙击。」他说。
「当然不是狙击,拉里不可能让一个狙击手待在自己别墅里开枪,除非他特别想进监狱。」杰弗瑞说,盯着电视里头罗恩混乱的同僚,「枪击是在人群中发生的,有人就站在他旁边,然后开枪。」
他皱起眉,意识到那个警察凶多吉少。
「那这案子可能不难破。」罗恩言不由衷地说,在刚才的几秒钟,他觉得自己和这个男人的距离无限地接近,无论那会儿两人扭打时,感觉到的愤怒是什么,但有一小会儿,他们真的很接近。
可经过了这么几句理智的对话,那一小会儿的接近变得虚假,他们的距离很遥远,这才是正常状态。
「破不了的。」杰弗瑞说,「查黑社会凶杀案简直就是噩梦,大部分最后不了了之,因为没有人会说话,没人去寻求司法公正。」
罗恩转头看他,这会儿他冷静了不少,碰到相关的事时他总是能让自己镇定下来。
「你对黑社会很熟吗?」他问。
杰弗瑞摇摇头,「我的专长在凶杀案方面,不过也够我知道这案子够让有组织犯罪调查组的家伙们头疼了──你知道凶手是谁,却只能看他们逍遥法外。」
「所以你选择了凶杀组?」罗恩问。
「嗯?当然不是,我跟有组织犯罪调查组一点也不熟,我只是……」杰弗瑞说,然后他突然停下来,因为反应过来现在和他聊天的家伙刚刚干了什么,他可不该这么跟他亲密地聊天。
他的表情迅速冷淡下来。
罗恩熟悉这种表情,他是个黑社会,而人们总是憎恨黑社会,所以他在太多人脸上看到这种冰冷而防备的样子了。但这一次,他却不能像以前感觉那样无谓,连刚才突如其来的愤怒也消失了,他觉得自己像是被放光了气的球,只觉得疲惫和无力。
「我这就离开,以后不会再来打扰你了。」他说,他并不特别习惯说这些彬彬有礼的语言。「我刚才有点鬼迷心窍了,我很……喜欢你,杰弗瑞,我以前不是这样子,我从没真正想和什么人在一起过,所以我有点……不知道怎么做。」
他第一次在一个人跟前,感觉到安全和舒适,可是他立刻把这一切搞砸了。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他一直是个混蛋。
电视还在吵吵闹闹着枪击的新闻,他和杰弗瑞的世界被割裂了一个如此深的沟,他竟然一直没发现。现在,它清楚地横亘在他们中间。
他在电视里听到了林纳德的声音,那时才是他该去的世界。
他转身就往外走,他这种人居然到了这岁数,会想找人做伴,真是太蠢了。他一个不小心,撞到了一张放在客厅中间的椅子,那东西砰地一声倒在地上,膝盖磕得疼得要命,罗恩手忙脚乱地把它扶起来,他以前受过数次重伤,却觉得这几秒钟,是他这辈子最丢脸的时候。
他感到杰弗瑞在后面看着他,什么也没说。那是一个属于阳光下居民的、锐利的视线,他真希望这个人从这里消失掉。
「等一下。」杰弗瑞说。他的语气并不重,但还是把罗恩吓了一跳。他感到杰弗瑞迅速走到他后面,然后停下来。
「怎、怎么了?」他结结巴巴地说,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有人在门口。」探员说,警惕地把手放在抢上,罗恩三秒钟之后才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连忙也去找枪。
走廊上的灯亮着,他们能清楚看到一双鞋子的阴影,停在杰弗瑞家的门口,有一个人站在那里──或者只有一双鞋子,那就更诡异了──停在那儿,既没有说话,也没有敲门。只是站着不动。
杰弗瑞不知道办过多少案子,也不知道有多少亡命之徒想要让他下地狱,所以这会儿,两个男人浑身紧绷,处于十二万分的警戒状态。
他们可以清楚听到彼此的呼吸,一开始交错着,然后变得一致,那让罗恩想起以前的同伴。
──多半是想到了同样的事,杰弗瑞做了个「你来掩让」的手势,然后小心地走到门边。罗恩不知道他怎么会默认自己带了枪的。
杰弗瑞猛地拉开门。
站在门口的,是一个二十出头的棕发女子,她手里拿着个被箔铝纸包住的餐盘,看到门突然被拉开,一时呆在那里。
两个紧张的男人也呆在那里,没想到会看到这么一副场面。女孩的长相秀美,她穿着宽松的羊毛外套,里面是件红色的紧身毛衣,下面则是棕色的短裙和靴子,拿着餐盘的样子可爱得要命,给予本来预定看到歹徒的两个人强烈的视觉冲击。
她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晚上好,杰弗瑞,我看见你的灯亮着,以为你一个人在家……」她说,有点结结巴巴的,然后不好意思地朝罗恩笑了笑。
罗恩也笑了笑,他难得笑得这么温和。这女孩身上有一种平静的气息,连凯特也没有这样的感觉,那是一种会让人联想到家庭、归属之类的味道。
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她连忙把盘子端得高一点,「我今天多做了些意大利面,在微波炉里热一热就行了,你加班到很晚……我是说,也许你愿意尝尝,至少填一下肚子。」
杰弗瑞接过餐盘,朝她露出一个微笑,「谢谢你,艾利小姐。」
女孩羞涩地笑笑,又看了一眼客厅,然后说道,「嗯……那我回去了。」
「晚安,路上小心点。」杰弗瑞说。
「晚安。」她说,转身向对面走去,一路又回了两次头。杰弗瑞一直站在那里,目送她进了家门,才回到房间,把门关上。
「你该请她进来坐坐的,她很想进来。」罗恩说。
「太晚了,不太方便。」杰弗瑞冷淡地说。
罗恩笑起来,「你看不出来吗?她对你有好感。」
「我看出来了。」杰弗瑞把食物放进冰箱,面无表情地转过头,「但我已经结婚了。」
「你正准备离呢,剩下的只是程序问题。」罗恩说,「你需要有个人做伴,你做这种高危险的工作,不能每天晚上回家,都面对一栋空无一人、乌漆抹黑的房子,那会让人发疯的。」
杰弗瑞挑了下眉毛,这个人的话刺中了他心里的某个部分。他停下正做出开门和驱赶的动作,回头说道,「我不会再结婚了。如果说独身对我不好,那么结了婚,对我娶的那个人又有什么好处呢?我做这种工作,她根本就会像单身一样,不管那是谁,对她同样不公平。」
罗恩皱起眉头,「别告诉我你一辈子就准备一个人过下去了。」
「如果我想给她一个正常的生活,除非我离开这个职位,但那是不可能的。」杰弗瑞说,「所以我得自己待着,这很公平,不是吗?」
「我可不觉得公平。」罗恩说,「好吧,我是个很糟糕的人,我这种人这辈子注定得孤家寡人,但你不是。你是个非常好的人,你应该得到一个爱你的妻子和孩子,一个正常的温暖的家庭──」
杰弗瑞笑起来,「没你想得那么正常。」他说,停了一会儿,他又说,「你也没你自己说得那么糟。」
「不,我很糟。」罗恩严肃地说,「而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人,杰弗瑞。」
本来警察对他的行为一肚子火,但这会儿,看到他用这么一副执着又几乎可以称为单纯的眼光看他时,也不怎么生气了。
「我没那么好,罗恩。」杰弗瑞说,站在门边平静地看着他。「如果你去找,你就能找到一个好人,然后过你想过的生活,你该去试试。」他说,然后微笑,表示他不再生气了。
罗恩突然有一种感觉,如果他现在走过去,把手放在他肩上,告诉他自己无可救药地喜欢他,问他愿不愿意试着接受他的追求,他没有别的要求,只是想和他待在一起,甚至什么也不做……那么,也许他会答应也不一定。
但他试了好几次,手紧紧攥成拳头,却没能伸出去。
那是根本不可能的,脑子里的一个声音说,你是个黑社会,而他是个警察,你的朋友在几分钟前才刚刚杀了他的同事。你们永远不可能有什么进一步可能,早点离开才是正确选择。
所以,他感到自己朝他露出一个应该还算有礼貌的微笑,说了句「我走了」,就向外面黑暗中停着的车子走去。大门泄出的光线照在他的后背上,照亮了那一小片道路,他知道杰弗瑞一直在看着自己,用一种温和而关切的目光,在办了那么多件凶杀案后,他应该是习惯于了目送一个访客到达安全地带,再把门关上。
不能回头,他告诉自己,他打开车门,坐进去,发动汽车,再也没看那道光线一眼。
他驱车向黑暗中驶去,然后,他感觉到门在他身后关上了。
第十章:刺杀案相关
在整个开车回家的路上,罗恩的手都在不停发抖,他用所有的注意力盯着前方的道路,才忍住没有把车停在路边,或是拐个弯开回去的冲动。
手机响了起来,罗恩空出一只手来接通他,对面是迈克尔的声音,『你在哪儿呢,罗恩?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吗?可热闹了──』
「我看到电视了,迈克尔。」罗恩说。
『那你最好快点过来,林纳德等下就出来了,那些警察根本没有任何证据,我们正准备着开个庆功宴呢!』男一个人语气兴奋。
这倒有点意外,那些警察就算没法子定罪,少说也要把他扣个两天吧,罗恩想,一边把车子拐到岔道上,向他的职业根据地走去。
林纳德和拉里已经从警局出来了,看来警方照例拿他们一点法子也没有,罗恩到达俱乐部时,正好看到林纳德从洗手间出来,朝会场走过去。
看到罗恩来,林纳德一把揽住他的肩膀,招呼道,「嘿,你从刚才跑哪去了,罗恩?别告诉我你又在给那班书呆子开会了。」
罗恩有时候几乎有点羡慕林纳德这种体质,这个人英俊迷人、没心没肺的笑容,那也同样说明了他的性格类型,他不同情任何人,也从来不迷惑,当他开枪杀死一个人时,他那副灿烂的笑容颤都不会颤动一下。
「我看到新闻了,林纳德,你们疯了吗?在拉里的生日宴会上,杀一个警察?」罗恩提高声音问。
「不,那警察不是我们干掉的。」林纳德说,一边向酒保要两瓶酒,递给罗恩一瓶。他用一副好笑的表情看着罗恩──这个人总是在笑,「你当现在是《教父》年代,警察和黑社会火拚?老兄,去银行上班显然让你落伍得厉害,再说如果我们要干这种事,你怎么会不知道呢。」
罗恩疑惑地看着他,他自己都已经断定是林纳德干的了,却突然被告知这个杀人如麻的首席执行官是只清白的鸽子──但他相信林纳德的话,他没理由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