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从来没有畏惧过什么,哪怕兵临城下,他撑着竹篙,轻易在生死之间划出一碧清波。
那个人从来没有畏惧过什么,哪怕兵临城下,他撑着竹篙,轻易在生死之间划出一碧清波。
5.白鹭扶摇
扶摇乡的官道上,一驾服车正行进着,车轮碾过了微带湿意的泥土,溅起了还带着青苔香气的泥点。
车里的宁谦右手攒着的奏章正被风撕扯着,上面奏报的是北方的新起的战乱;而左手,却是远含来的家书——父亲宁贤,因心疾而逝。
宁谦阖目歇了许久,突然掀了车帘问道:“这是何处了?”
“先生,已经过了扶摇乡,再走不远就是横江渡了。过了江,就是远含。”驾车的侍从答道。
“停车。”宁谦蓦地做了决定。
“先生,怎么了?”
“改道,去白鹭岭。”宁谦望着车外的连绵群山和一江绿水,说道。
远远的,一行雪白的群鸟飘飞而过,仿佛裁剪着蔚蓝的穹窿。
白鹭岭昨日才被雨水洗刷过,一片葱茏绿意,杂草野藤不知疲倦地生长着,松萝从百年的古松梢头垂挂而下。
宁谦打发了车马返回远含,自己独自向山上走去。
白鹭岭并没有什么道路,宁谦只是漫无目的地攀爬着,向更高更深处寻找。
又走了一段,日光渐渐被松荫遮了严实,只漏了零星几点下来,就在宁谦以为无路可走时,突然听见一阵细细的读书声。对方读的不是
老庄玄理,却是孔仲尼的《夏小正》:“二月,往耨黍,禅。初俊羔……荣芸,时有见,稊始收。三月,参则伏,摄桑,委杨……”
宁谦的心几乎跳出了胸腔,急忙攀住身边的藤萝,循声而去。
在转过五棵苍翠的松树之后,突然又是一片开阔的草地。不远的地方,茅舍掩映在重重的碧桃之中,杨枝和翠竹杂编的篱笆旁,几簇杜
梨花正悄悄探出头来。
宁谦走过去,一步一步,仿佛隔了千里。
绿篱围绕的小院内,一位束发的少年正将长剑舞出一片银色的光华,而另一位与他面目极相似的少年正立在屋檐之下,朗声背诵着《夏
小正》:“……十有二月,鸣弋,玄驹贲。纳卵蒜。虞人入梁。陨麋角。”玄衣将他额角的那瓣胎记衬得分外明艳。
角落里,六尺余长蓍草簇拥在一起,攒着白色的花朵,簌簌摇动着纤长的茎秆。
江缓立在蓍草丛中,一袭青衫,目光恬淡,一如当年行船时的俊朗。
宁谦仿佛是找到了倚靠,顿时如释重负,万分轻松又带着苦涩地冲江缓笑一笑,只觉得脚底一阵发软,好似坚持了许久终于可以暂得喘
息一般。
江缓抖落粘在下裳的蓍草花瓣,对着宁谦极为郑重地一揖,微笑道:“独自撑了这样久,真是辛苦了。”
宁谦听了这话,心中苦涩悲凉一并袭来,竟是说不清的难受。
江缓又对停了手里长剑的少年说:“信之,去把那坛‘千里醉’取来。”
那少年一面应了,一面往后院走去,旁的另一位恭恭敬敬地作揖道:“江练,字锦之,见过宁尚书令。”
江缓佯作薄怒道:“阿锦你再说一次。”
额角染了微红的少年带着颇有些计谋得逞的狡黠微笑,声音清脆好听:“宁大哥。”
江缓拍了拍江练的脑袋:“我是管不了你这个弟弟了,也就是信之能说你几句。”语毕,和江练一起往屋里走去。
宁谦不知该不该挪动脚步,只能呆呆地站在那里,院子里的花草腾起绿色与白色的雾气,如同微雨过江湄。
“怎么不进来?”江缓回头微笑,“这‘千里醉’只剩得最后一坛,你别小看锦之,他能独饮一坛,上回把信之灌了个醉,如今这最后
一坛我们可不能让他独享了。”
宁谦虽然觉得江缓的笑总让人安心,但还是忍不住提醒道:“湍之,我这次来是……”
“是因着北边起的战事吧?”江缓捋一捋腰带,走过去拉了宁谦的手往屋里引,“仗是要打的,酒也不可错过。”
宁谦悚然一惊——这算是什么隐居!北方战事的消息传到自己手中也才不过三日,江缓又如何得知?
江缓失望似的叹息一声:“新政初定,自然有外敌窥伺……再者除了战事连绵,你也不会来看我的罢。”
“我……”宁谦想要辩白,又似乎的确如江缓所言,因而愧疚不语,只是局促地走进屋内。
此时江绪取了一只赭色的酒坛来,稳稳地放在案上,江练拉了哥哥的手歪着脑袋说道:“信之我们快走罢,在这儿的话阿兄和宁尚书令
说话不痛快。”
江缓不紧不慢地补了一句:“你们说话的时候我哪怕在三丈外侍弄花草,锦之你也不痛快啊。”
江练并不搭理江缓,只是冲宁谦笑一笑,和江绪一起出屋去了。
江缓低头倒了一盏千里醉:“你从京都赶来我只以此酒相邀——这可是名副其实的‘千里醉’了。”
宁谦望着杯盏里清冽的酒浆,好似一汪淘澄干净的泪水,近一年的苦楚与困窘历历在目,刺得眼中泛起一阵疼痛,他却没有力气再悲戚
了,只是苦笑道:“我正值丧期,不可饮酒。”
江缓握着杯盏的手突然颤抖了一下,洒了半盏酒浆,修长的手指湿漉漉的:“我不知此事,对不住。”
宁谦摇了摇头,夺过了江缓手里的酒,仰头喝了干净。
他哪里敢穿缞衣呢?苏鸿之死已经带来了太大的波澜,如今自己的家事已经算不得家事了,万一被人知晓,定然要辞官守孝,尚书令一
职能够交给谁?如果照旧领着职务,又不知有多少风波,他受得住,可大业如何承受得住?
堂堂一个大业的尚书令,竟连扶灵守孝的事也难以办到,宁谦不禁深感悲哀,于是伸手拎了酒坛,开始倒酒。
江缓也不拦他,只是坐在对面,默默地望着宁谦一盏又一盏地饮酒。
这是千里醉,不是千杯醉。江缓暗自叹道。
江缓收拾好杯盏酒坛的时候,门口突然响起了江练声音,语调含笑:“阿兄真是好耐性,又有闲情。”
江缓瞧着宁谦一动不动地伏于案边,已然入眠,于是躬身将宁谦的碎发拨至额后,才笑道:“信之都去了不知多远了。他做事谨慎,我
再放心不过——镇守北边的田戎又是你们的舅舅,想来会接受信之的提议。”
“阿兄还是比我少思忖了——倘若舅舅不敢违令坚守,我可告诉仲兄应如何行事了。”江练颇为自得道,月光洒落他的衣襟袍角,仿佛
流光溢彩。
“那你说说你告诉信之什么?”江缓反问道。
“我只告诉他一个故事——朱亥椎杀晋鄙。”江练转过身去,额角的那朵胎记,竟有些妖异起来。
江缓只有摇头道:“幸而你不想入那朝堂,否则少不了腥风血雨。”
“那里缺了我,一样腥风血雨,可阿兄不是也……”
“他来求我,哪怕明知死后戮尸毁骨,”江缓挑一挑灯焰,“我自义无反顾。”
次日宁谦醒来的时候,睁眼便看见满目天光,自窗外溶进屋内,照得空气都暖和了不少。宁谦先是失神地盯着蔚蓝的天穹发怔,半晌之
后,才想起自己身处何地。于是猛地坐起来,宿酲之后的头脑一阵又一阵的疼痛,仿佛有人提了斧子将它狠狠劈开一般。
宁谦想下榻寻水解渴,一碗水已经端到了他的面前。
“喝完了我们就回京都吧。”江缓微笑着,“可惜没有你那尚书令的车驾了,我只有辆辎车,不过马倒是肥壮。”
“信之和锦之呢?”宁谦喝了口水,润开了嗓子问道。
“我让他们走了。”江缓望着窗外的翠柏苍松、流云飞瀑淡然道。
“就像当年你遣散江府所有人那样?”宁谦放下水碗,指尖因为瓷碗的缘故,依然冰凉。
“既然决定做了,既不可拖累他人,也不要留下后患。”江缓推了门,“好了,走吧。”
那么,我算是拖累的人,还是后患?
宁谦终究没有问出口。
他们身后,蓍草依然在开花,白色的、摇曳的花。
“走吧。”江缓笑着落了车帘,辎车疾驰而去。
日光铺满了官道,被车轮碾过,溅起一朵又一朵金色的浪。
扶摇乡,白鹭岭,是否有人扶摇而上、平步青云?
6.衣冠琴绶
“广顺三年,尚书令宁谦会遭父丧,上还印绶,怀郡江缓以代之。”
苏粼依然呆滞地跪在苏鸿坟前。
两年多来,众人只当苏粼因父丧失了心智,一开始还因着简瑄常去探望的缘故,大家也半是谄媚半是同情地看过几回,后来见他恐怕恢
复不了,也就逐渐冷淡了下去。简瑄只有宁谦总不。
雨水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溅了一地的污泥。苏粼并不撑伞,只是取了竹簟铺于身下,生怕脏了那一身素衣。
突然有一柄伞在苏粼头顶的空中撑开,苏粼面无表情,也不动。
“阿粼,是我。”江缓的声音隔了两年,意外地在苏粼的耳畔响起。
苏粼缓缓抬起头来,他看见江缓面色温和,玄衣长带,与两年前同样的风度优雅。
而江缓手里的那件红色战袍,也一如当年的鲜艳夺目。
江缓默默对着坟冢跪下,肃然道:“苏大哥,当日之事与你实在毫无瓜葛,怪我没有说明,如今追悔莫及又无可挽回……阿粼就交给我
罢。”
“阿粼。”江缓转过头去,无限郑重地说道,“我来得太迟,实在委屈你了。”
苏粼浑身一颤,目光明亮,又仿佛含着水汽,终于抓着江缓的衣袖放声哭起来。
江缓只是叹息一句:“往日你要是哭,我定会教训你——人活于世,并没有什么可软弱的,现在也只有纵容你一次了。只是这次之后,
再不许哭了。”
“江叔父……”苏粼点着头,泪水却怎么也止不住。
“为父守丧,丧制三年,可惜你若在守下去,天下不知还要多几个守三年之丧的……”江缓用衣袖给苏粼揩着泪水,又替他披上了鲜红
的战袍。
苏粼的哭声,在雨幕中愈发悲戚。
简瑄接受了江缓的提议派十来岁的苏粼领兵,已经是轩然大波了,朝堂上正是议论不断的时候,初为尚书令的江缓上了道奏疏,竟是关
于服食五石散之事的。
“江令就不担忧群起而攻之?”简瑄攥了粒棋子,抬头看一眼对面的江缓——这位当年的太子太傅成为尚书令的第一日,就上奏免去了
吴玟的侍中之职,如今简瑄自然只有找江缓下棋排遣——坐隐手谈,倒也有些趣味。
“微臣愚钝,不知陛下所指何事。”江缓摁下一枚棋子,语调平静地说道。
简瑄心想你不知道那整个大业也就没人知道了,但还是耐下性子说:“就是朝中官员于朝堂官府不可服食五石散一事。吴柳崔林……才
几日时间,江令便招惹了多少士族?就不担心……”
“为人谋者,不可不忠。陛下既能安心将一切政令交予微臣,微臣自当尽心竭力,至于生死,早已无惧。”江缓拂了拂被风吹落在棋盘
上的树叶,“该陛下落子了。”
“朕从未说过‘安心’二字。”简瑄咬牙切齿得挤出句话来,捋着宽博的袖子又落一子。
“陛下既不放心微臣,待小侄苏粼凯旋后,微臣便带其一同离去——苏老将军所托,微臣不敢悖逆。”江缓仿佛无意一般,嘴角又勾着
笑。
“你……”简瑄不知是羞恼还是气极,半晌也说不出完整的话来——又想道苏粼能够恢复全是江缓的功劳,自己本该谢他,因此也不言
语。
“只是陛下召臣来此,不会专为手谈一事吧?”江缓瞥见简瑄欲言又止的样子,问道。
“朕只是……苏将军的事情,要谢过江令。”
“臣说过了,臣不敢辜负苏大哥所托,此事与陛下无关。”江缓摇了摇头。
简瑄气急败坏,几乎要掀了棋盘——他往日最恨江缓,昨晚辗转反侧了一夜才决定为了苏粼的事拉下脸面去谢江缓,没想到却得来这样
的回答。
“只是陛下这些年得了教训,‘隐忍’二字还学得透彻——微臣甚感欣慰。”江缓抬头笑道。
简瑄摁着案子的手突然就放松了下来,垂着脑袋,脸色被泛着柔光的锦袍衬得有些灰暗,他缓缓说道:“如果我没有乱说,苏老将军也
不至于……苏粼就不会伤心了。”简瑄没有用“朕”,仿佛依旧是当年做了错事的孩子,也不知在期许谁的原谅。
“事已至此,何必再言。臣斗胆妄测,陛下恐怕是担忧北边的战事。”江缓也不接简瑄的话,反而是提起战事来。
“苏粼他年不过十八,怎么能去那样危险的北方领兵。”简瑄蹙眉道——他想起那个跪于坟前的消瘦身影,只觉得沉重。
江缓但笑不语,只是落子而已,玄黑的衣袖覆在方案上,如同倾倒了一砚水墨。
简瑄待要追问的时候,却有北方的消息传来,报的恰是苏粼大获全胜。
简瑄难以置信地瞪着江缓,半晌不语。
江缓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
“江令又有何高见?”简瑄最烦江缓故作高深的姿态。
“‘年不过十八’,原来陛下是不信任苏将军。”江缓笑道,“既如此,微臣便与小侄说明……”
“江尚书令,朕何曾不信任苏粼?!”简瑄忿然打断了江缓的自说自话。
“微臣今日还要拜会严廷尉,告退了。”江缓下拜——当真是万分谦和有礼的样子,“哦,苏将军凯旋之时,还望陛下……”
简瑄浑身一震,又呆呆地坐了半刻,待回过神的时候,江缓早已不见踪影。
廷尉严跃正懒洋洋地半卧在案旁,调着琴弦——那是上好的古琴,名为小雅,桐木乌漆,实在是流光溢彩,严跃抚着琴身,无限痴迷。
周围的监正之流,也大多在把弄新奇玩意,偌大的堂内,一片乌烟瘴气,嗯不,是大业的风流甜香。
外面突然有人连滚带爬地撞进来,布屦丢了一只,背上留着灰蒙蒙的木屐印子,狼狈不堪:“廷,廷尉……江尚书令——”
话还未尽,江缓已经一步跨进堂来,他整一整衣袖,目光明亮,神采飞扬,严跃几乎觳觫起来,强笑道:“江令君……”
江缓几步走到严跃面前,拎起对方的衣袖抖了抖,又极随意地摔下,瞥了那古琴一眼:“严廷尉还真是——衣、冠、琴、绶(衣冠禽兽
)。”
严跃是世族之后,字还识不得几个的时候就已经被定为上品,众人皆是百般讨好,哪里见过这样的场景?顿时吓得哑口无言,连笑容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