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淮水东流,此时已是深夜,沿岸人家早已睡下,靠近水旁绵延百里,都是寂静沙地。月下白沙如雪,越发显出一种静谧之感。
四处无人,沙上只有两个男子缓步而行。其中一个男子忽然停住脚步,缓缓说道:“与飞,婚期已经定下了么?”另一男子正在深思,
听到他一问,也停下来,回头站定,说道:“正是。”他眉目十分清秀隽永,细看来眼波仿佛明川,说不出的高蹈端丽。
那男子看著他的一笑,竟然有些失神,沈吟半晌,说道:“那女子……那女子一定是书香门第,美貌脱俗,方才配得上你这般人物罢。
不知是哪家的女子?”他似乎有些局促,眉眼低垂,仿佛在掩饰自己内心的一切。
与飞凝视他半晌,轻声说道:“睿云,其实我不想成亲。”
“为何?”苏睿云有些吃惊地看著他。他与何与飞认识不久却已相交莫逆,今晚二人把臂同游淮水,何与飞便告知了他要成亲的事情,
谁知何与飞又立刻告诉他,不想成亲。
“我心里已经有了一个人,只想跟他厮守终身,所以不想跟别的女子成亲。”何与飞绝美的容颜显露出一丝莫名的哀愁,双目宛如明波
静川,静静地凝视著眼前已经为他怔忡的男子。
苏睿云避开他的目光,看著远处的一片沙地寂静如雪,低低说道:“既然如此,换一个人成亲,以何家财势,要将这一切妥当解决,也
是无妨。”
何家在南昌故郡乃是第一豪富,何与飞又有世所难匹的绝色,即使三妻四妾也没有什么,何况只是毁婚而已。
何与飞轻轻说道:“奈何……我喜欢的这个人,偏偏是一个男子……”
苏睿云“啊”的一声,再也说不出话来,只觉得何与飞的冰冷柔软的手紧紧握住了自己的,一双美目欲语还休。
“睿云,我心中……委实爱恋与你……难道你竟不知?”何与飞轻轻太息一声,目光幽怨之极。与苏睿云认识数月,苏睿云也似乎对他
有情,可是无论他明示暗示,苏睿云却没有一次开口。
苏睿云挣脱了他的手,低声道:“我……我相貌丑陋,配你不上。”他相貌虽俊,但面孔黝黑,皮肤粗糙,再是英俊,也瞧不大出。何
况又与何与飞并立,说是丑陋,也不觉言过其辞。
何与飞捉住他的手,道:“睿云,我心里,委实无奈之极……先父早已过世,家中只有我一个男子。家母屡次催逼,一定要我娶妻生子
……但是我心里只喜欢你一个人……”
苏睿云低声说道:“与飞,想不到你……”他心中激荡,一时竟然说不出话来。本来以为对与飞的爱恋不会有结果,谁知与飞竟然早就
爱上了自己。
何与飞看著他,眼中尽是深情,轻轻道:“睿云,我们一起去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吧。”
私奔?
苏睿云吃了一惊,讷讷道:“可是……”何与飞的提议他虽然心动,但是他身上有太多俗事缠身,怎能就此一走了之?
何与飞看了他半晌,有些不悦:“你是放不下你的地位身份么?”
2
苏睿云讷讷道:“与飞……我不是放不下……”何与飞为了他,甚至决定放弃妻子子孙和万贯家财与他私奔,他又有什么不可放下?只
是两个男子在一起,究竟世俗不容,何与飞这一提议不知是深思熟虑还是一时冲动。
何与飞冷冷道:“天一教虽然在江湖中传言亦正亦邪,但毕竟也是一大门派,你放不下便放不下吧,苏睿云,你我今生今世不再见面!
”
苏睿云只觉得浑身一颤,连忙将何与飞抱入怀中,轻声道:“与飞!别这样……”
何与飞推开他,眸光冷如冰雪:“你心里到底对我如何?”
苏睿云颤声道:“你这样好,我只怕配你不上……”
“我只问你,心中对我如何?”
苏睿云叹息一声,低声道:“我还没见到你时,你我极远之外琴箫唱和,我便觉世上再无知音,后来……有见著你,我便觉世间有此曼
妙人物,天工难夺。可惜我竟是男子,终是不能与你朝夕相伴……我对你爱恋情深,请勿疑心。”本来以为不会再有机会说出口,谁知
何与飞竟然会在今天晚上告白,又将他逼入绝境,只好不得不吐露情思,虽然是被苦苦逼迫,心中却万分甜蜜。
何与飞不由得露出笑意,慢慢靠近,吻了吻苏睿云的黝黑的脸。苏睿云极为吃惊,不由得退后一步。何与飞眉心一蹙,说道:“你不喜
欢我亲你么?”
在苏睿云心中,男男情事,委实匪夷所思。被何与飞说破心思,苏睿云不由得面红过耳,讷讷难言,何与飞也不生气,温言说道:“你
既然心中抗拒,你我日后如何相处?”
苏睿云沈吟半晌,说道:“与飞,你再等我几天……我必会给你一个答复。”
何与飞犹豫一阵,说道:“七天之后,你会辞去教主之位,与我双宿双栖么?”
苏睿云叹息一声,道:“这个教主,我本来便不愿意做,我无德无能,辞去了也无可厚非,倒是你……难道真的不再想要妻儿了么?”
何与飞柔情无限,轻声说道:“只要有你在身边,我还要妻儿做甚?”
言下之意,何与飞心中虽然爱极孩子,但是因他之故,竟然全都可以不顾了。苏睿云心中感动,一时竟然难以言语。
两人相依良久,苏睿云仍然不能拂去心上惊喜之意,只觉得心跳极快,再也不能平静。何与飞在他面颊上轻轻一吻,说道:“睿云,我
们七日之后,便再次在这沙洲上相会。到时……只愿你已经将俗务繁杂之事一并忘却,我二人双宿双飞,做对天妒人羡的夫妻……”
苏睿云望见何与飞娇美的容颜,世上有妻如此,夫复何求?心中不禁一荡,轻声说道:“七日之后,我必会来此见你。”
何与飞端视他良久,将他的手背放到自己的唇边一吻,说道:“好舍不得你……早些回来。”
苏睿云不由得脸上微微一红,说道:“我去了。”他低著头,仍觉得何与飞目光炽热,举手抬足却是轩然气度,几乎无可逼视。
何与飞看著苏睿云转身离去,只见他徐徐缓缓,月下却轻盈矫健之极,倏忽之间,清影已经化为视野中的一点,转瞬再也不见人影。
倒看不出苏睿云面孔虽黑,武功却如此潇洒曼妙。
何与飞绝美的容颜忽然扬起一丝深不可测的笑弧。
3
天一教创教祖师当年一怒叛出拜火教,创立天一教,取其“天一生水”之意,并迁延到燕山一脉,世代与拜火教为敌。但如今拜火教日
渐凋零,倒是这天一教逐渐兴盛,隐隐有掠中原武林之势,甚至有传说天一教连总坛也迁到了中原。
虽然没有将总坛迁到中原,但这两年因为种种原因,的确是在中原定居已久。只是教众早已习惯岩居,与民俗差之甚远,因此大多居住
偏僻。
苏睿云在巨大的山壁前停下,悬崖的长风吹拂著山壁野草,四处寂静无声。山壁的门忽然缓缓打开,里面走出一个少年躬身道:“教主
。”
苏睿云“嗯”了一声,缓步走入狭长的山腹中。狭长的石壁两旁发出阴冷的寒气,仿佛与外界隔绝的另一番景象渐渐出现于眼前。
这里只是天一教的一处分坛,高大的石柱顶端火盆燃烧著熊熊烈火,照见了这座外界无人可知的洞府。洞府中刀斧天然,一湾泉水悠然
而过,碎珠凝玉的泉水源头通向明光灿烂之处,竟是山腹的另一处出口,烟花烂漫的桃源所在。
只听得有人说道:“教主面色有异,莫非昨晚遇到什么不测么?”
苏睿云不由得转头一看,却是教中的右使柳彦卿。
苏睿云不由得有些心虚,虽然昨夜之事已经过去了几个时辰,但苏睿云想到何与飞提及之事,仍是不由得面颊发热,竟然连身侧有旁人
也没发现。
苏睿云说道:“无事。彦卿。”沈吟一阵,又道,“若是我不再做教主,彦卿可觉有何不妥么?”
柳彦卿皱眉道:“教主何出此言?”
苏睿云道:“我已任教主多年,实是毫无建树,这个教主如果不是我来做,或许更好一些。彦卿你才当大任,实是少见的领袖人物,我
早该传位于你……”
柳彦卿看了他半晌,说道:“教中上下对教主无不臣服,教主前年说过此事,为何今日重提?真不是昨夜发生了什么么?”
苏睿云苦笑一下,道:“的确不是。”要瞒过柳彦卿,的确不是容易之事。
柳彦卿看了他半晌,沈声说道:“教主乃是众人心之所向,千万不可盟生退念,否则天一教无以为继,从此一蹶不振。”
苏睿云叹息一声,默然不语。柳彦卿之言怕是言过其实,他为人十分心慈手软,又拙于言辞,决不是教主的优秀人选,只因其父苏无痕
去世极早,教众便将他当作了少主,长大后便顺理成章地做了教主,一直到了今日。
柳彦卿躬身道:“教主既然无事,属下便先行告退。”
苏睿云点了点头,看著柳彦卿走远,转身对身边服侍的一个少年说道:“去帮我找匹马来,我回总坛一趟。”
那少年极为吃惊,说道:“教主要回总坛么?”
苏睿云笑了一下,说道:“不要告诉柳右使,快去。”他肤色虽黑,但眉眼极为英俊,这一笑让少年微微一怔,连忙退下为他备马。
4
燕山离南昌迢遥万里,苏睿云到总坛时,早已过了三天,来回便需用去六日,必须及时赶回去。
苏睿云没有顾上跟属下多言,直接进到了天一教的禁地。
在总坛的后山,有一座布设奇门五行奇阵的石阵,在广阔巨大的石阵中央,孤独地矗立著一座石宫。这里是世代教主葬坟之处,也集结
了天下少见的密藏,除了本代教主之外,任何人都不能进入。
苏睿云站立了半晌,缓步走入石宫之中。石宫的角落处,蒙尘的一只锦盒摆在不起眼的地方,宛如早已被人遗弃。
这是一个早已被人遗忘的传说──无花无叶树千年结出的果实能令男子成孕,只因一直被人传为笑谈,也没人需要,便一直放在这里多
年。
从与飞之言可知,他极爱孩子,只因为他的缘故,放弃了儿女绕膝的天伦之乐。如果……能让他有了孩子,便可让他此生无憾。
苏睿云心中暗笑自己的痴傻──男子成孕,莫说这是极为不可能之事,即使真能成孕,说出去终归令人耻笑,堂堂男子,却做妇人之事
。
若是让他开心,便是被人耻笑又如何?
苏睿云将锦盒收入怀中,不禁露出一丝微笑。
无花无叶之果服食之后,对身体伤害极大,尽管与飞貌美如同女子,但是他从没练过武功,只怕难以抵御这果实改变身体造成的痛楚。
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会造成什么后果,所以也只能带回去再姑且一试。
苏睿云召了总坛中的教众,将教中事务吩咐一遍,又将教中处理大事的权限都交给了柳彦卿掌管。烈火堂堂主宁槿忽然双眉一轩,说道
:“教主交代得如此仔细,难道是有了什么不测?”他相貌极为清秀,一双柳眉极为细长。
苏睿云不由得微微一笑,道:“哪有什么不测?”看著座下教众一双双注视自己的眼睛,不觉愧疚于心。他原先想连教主的紫玉令都交
给宁槿,让宁槿代为交给柳彦卿,让他做代教主,犹豫一阵,终于还是觉得为了儿女情爱之事连一向信他得过的教众也不管不顾,实在
不是大丈夫所为之事。
苏睿云沈吟片刻,说道:“我要远行修炼三年,在这三年之中,大家各司其职,不必再来寻我。如果有要事,便交付柳右使权衡处理。
”
宁槿微微皱了皱眉,还待再说什么,苏睿云已经起身走出门外,心中极为愉悦,脚步也轻快起来。虽然不可辞去教主之职,但紫玉令带
在身边,若是三年之后寻到了合适人选,便将紫玉令给了他,自已也可与那人退隐江湖,啸傲山林。
5
苏睿云到达相约的淮水边时,还正是黄昏时分,离两人相约还差了一个时辰。夕阳西下,那人已立于一棵树下,正朝他微笑而立。
苏睿云见到何与飞微笑的双眼,忽然间不由得心跳加剧,走上前说道:“与飞,我来晚了。”
何与飞迎上前,毫无顾忌地握住了他的手,微笑说道:“是我来早了。”
此时人声未稀,人潮汹涌,何与飞如此热情,苏睿云不由得有些窘迫难安,垂下头道:“与飞,我们到一个僻静的地方说话吧。”苏睿
云不著痕迹地移开了被何与飞紧握住的手。
何与飞颇有深意的一笑,说道:“也好。我在福来客栈订了一间房,我们到那里说话罢。”
苏睿云点了点头。两人相偕走了一段路,不知不觉便见到了一处客栈。
何与飞让小二上了茶水,待小二退下后,看了一眼在身边拘谨得不知所措的苏睿云,不由得微微一笑,说道:“睿云,我在苏杭置有一
些宅邸,我们到那里隐居,如何?”
苏睿云点了点头,说道:“江南水土温和,自然最好,与飞,你想得极为周到。不知你的未婚妻……可有安置之处?”
何与飞有些诧异,微微一沈吟,才似乎想起来。当初他为了让苏睿云承认自己的感情,便捏造了一个未婚妻出来,想不到这个他当初捏
造出来的女子仍然挂在苏睿云心里。何与飞不由得微笑说道:“睿云,你放心,我自然不会再娶她。”
苏睿云摇头说道:“与飞,她被你退了亲事,按你们中原人的看法,怕是日后难以再许配人家,我们不要害了她,你在南昌既然认得人
多,就帮忙看看,再让她嫁个好人家吧。”
何与飞吃了一惊,笑道:“我理会得。睿云,你说我周到,你又何尝不是?我们在一起……一定会好生幸福……”何与飞从苏睿云身后
抱住苏睿云的腰,轻笑著咬苏睿云的耳垂。
苏睿云在来之前便已服食了无花无叶之果,现在被何与飞抱住,不由得浑身微微一颤,却没有挣脱,低声说道:“与飞,我问你一事…
…”
何与飞不在意地道:“什么事?嗯?”
苏睿云道:“若是……我能为你生孩子,你会不会很高兴?”
何与飞笑道:“你是男子,怎可能生出孩子来?”
苏睿云眼神一黯,何与飞显然是不会信了,不过自己又何尝能确信无疑?今天来之前便吃了那果实,当时浑身剧痛难忍,几乎险些到不
得约定之所,调息了好久,仍然头晕目眩,才知是中了剧毒,将毒性逼出,才能勉强出门。
何与飞看见他似乎有些不快,连忙又道:“无论你是男子女子,能不能生得出孩子,我自然都是一般恋著你,睿云,我心中爱恋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