阵贝猛的一掌掴向言镇,言镇躲闪不及,脸上留下几道红痕,虽是吃痛,心里却是一震,看着被半压在身下的阵贝,黑发散乱,眼里却是恨意外露,想到当日看到阵贝出殿的时候,死人一般的脸色,站都站不稳,却仍是一巴掌挥开了想上前搀扶着他的贵总管,那双眼里,便是如今日般的恨意。
阵贝忽的反手从言镇随身的箭筒之中抽出一支箭矢来,眼中一寒,却是朝着自己的左手扎去,箭虽是比不上刀剑锋利,但是若真的是如此扎中掌骨,怕是会废了左手,箭落下,血气四溢。
在此清冷的山间,那血腥之气萦绕四周,包裹住两人。
阵贝俯在地上,衣袖早已被打翻的酒浸了个透湿,如今又染上血,淡淡的化开,一团粉色。白色箭矢已穿过言镇左掌,箭尖仍是将阵贝的左手背刺出血来,可见他刚刚力量何其之大,阵贝额前爬满冷汗,气息不匀。
言镇苦笑,他不明白为什么刚刚那护下去的一掌会毫不犹豫。
用随身的匕首削去箭的羽翎部分后,突然张嘴咬在阵贝肩头,刚刚拉扯之时他的衣衫早已半褪,阵贝一声闷哼,却是咬紧下唇再也不出一声,而是伸手将箭从言镇手上猛然拔下,染满鲜血的箭头落在地上叮当一声。
闻到血腥气的莫门宇匆忙赶到,看到此情此景,不由一愣,忙垂下头去,装作去寻找随手携带的金创药。
言镇瞥了一眼莫门宇,暗暗道了声笨蛋,人却已经起身,将身上所着的狐裘脱了下去盖在阵贝身上,只是那白若初雪的狐裘上早已溅上鲜血,妖艳的诡异。阵贝也缓缓站了起来,拉好衣衫,不发一言的朝山下走去,竟是连头都不回。
言镇看着他离去的身影,又看着左手,叹了口气,“只差一步……”
莫门宇要上来帮言镇裹伤,言镇冷冷道:“把东西搁下,你跟着他。”
莫门宇暗自叹着这两人是何苦,人却是应了声便追上阵贝脚步。
那少年脸色苍白,黑潭似的眼睛像嵌在脸上似的,嘴角却是露着冷笑。
待到莫门宇追上前来时,那丝冷笑早就敛了回去,他只是冷眼看了莫门宇一眼,缓缓道:“你家主子要你跟来做什么,监视我么。”言语讽刺,声音嘶哑,却是有种别样的感觉。
莫门宇拱手道:“卑职不敢。”话虽是这样说,却是总离着陈贝有几步的距离,不往前也不退后,阵贝也不理他,等到了山下,从候在那里的待卫手上拉过一匹马骑上便走,一路上策马而行,速度愈来愈快,却是甩不开跟在后面的莫门宇。
阵贝脸色一寒,猛的拽住缰绳,竟令得马匹前蹄腾空,嘶声长呜,莫门宇心惊怕他就此甩了下来,忙上前去救,却不料被阵贝一鞭甩在脸上,尴尴的避开左眼,顿时从马身上掉落下来,滚了几滚正好落在阵贝马前,眼见着那钉着铁掌的马蹄便要落在他身上,莫门宇暗道此命休矣,闭紧双眼。
马蹄却是重重踏在莫门宇身旁,待到莫门宇战战兢兢的睁开眼睛之时,才发现差之不过毫厘。
莫门宇惊出一身冷汗来,看着端坐马上的阵贝冷冷的看着他,落在他脸旁的血色之上时瞳孔里露出一抹妖色,握在鞭子的手紧了又紧,这才调转马头从莫门宇身旁离去,扬起一路尘土。
侥幸得了命莫门宇坐在地上却是未曾起身,手抚在脸上,一手的鲜血,却是早已疼的麻木,却是心知阵贝刚刚是放了他一条生路,身子却是忍不住的一阵轻颤,好似当年初次上战场一般。
见到身上再没有人跟过来,阵贝放缓了马匹脚步,入骨的寒气让他的指尖早已没有感觉,左手的伤口也已凝成了血块,待到入了城内,便将疆绳递给了看门的门卫,吩咐他看到了九王爷的人便送回去,自己是走着回府的。
行到阵府门口正欲开门入内,却是有一道人影扑了出来,拉住阵贝衣服下摆,语夹哭腔,“大人,救救染衣姐姐吧,大人……”阵贝听到染衣两个字,心头一紧,再细细看着下跪之人,原来是小平,向来清爽爽的少年哭的跟个泪人似的,脸上还青青紫紫,显是被人狠狠打过。
“放肆,大庭广众之下,成何体统。”阵贝冷下脸色叱道,那寒凉的眼神竟让小平顿时惊住,嗫嗫的不敢吱声,心里极委屈,可是却不敢再开口,只是抹着泪的跪在阵贝面前。
“进来。”
小平见阵贝松了口,忙跟着阵贝进了内厅,等到左右无人,阵贝厉声问道:“到底怎么回事。”见到小平又要跪下,气道:“跪什么跪,你那膝盖骨就不要了么。”被如此厉声叱责,小平脸露惧色,跪到一半,起也不是跪也不是,身子抖的似篩糠一般。
阵贝坐了下来,知道自己是将一直压抑的怒气洒在小厮身上,再加上又身关染衣,不由有了些关已则乱,手指在黄梨木制的桌子上面扣了两扣,缓声道:“说。”
小平偷眼看了看阵贝脸色,才立起身子说道,“染衣姐姐被人掳了去。”
“知道是谁吗?”
“几个人高头大马的,似是练家子,而且我被打的时候看到那护卫带的似是右相府的腰牌。”
“你可看仔细了?”
小平猛力点头,他人虽不大但却是眼明的很,“而且当时染衣姐姐怒叱他们光天化日强抢民女的时候,他们还蛮不在乎的大笑呢,说是一个贴身的通房丫头也敢没皮没脸的训斥他们……”话说到最后,小平却是不敢再往下说了,阵贝的脸上早就看不出来喜怒,只是定定的看在一处,过了一会见是小平不在说话,便挑眼向他看去,声音却还平缓如常:“他们知道染衣的身份吗。”
“染衣姐姐当时确有带着阵府的信物。”
“我知道了,你先出去吧。”阵贝携手坐在椅内,小平看他竟然半点都不似为染衣着争,心里虽是又急又恼却也是毫无办法,只得离开。
带上的门,关住了满室的光。
阵贝心知这件事情定是那头脑简单娇横跋扈的李鹤翔所为,没想到他还没下手整治李鹤翔竟然被他占了个先手,光天化日之下,这一巴掌结结实实的甩在他脸上,刑部尚书的侍女竟然被掳了去,传出去岂不是贻笑大方的事情,只怕现在的好事者早就伸长了脖子在旁边等着他明着是与李鹤翔,暗里却是与李辅连争斗的好戏了。
长叹了口气,阵贝习惯性的将双手交叠,却是未曾想以牵动了左手的伤口,疼的钻了心,阵贝怔怔的看着左手的伤口,冷哼了一声。
11
这一日,李步涵坐在鲤鱼池旁边,有一搭没一搭的喂着鱼食,看着水中映出来的倒影,不由皱紧了眉头,虽仍是美人如画,但这皮相却是连最想,也是最需留住的人也没留住。
心里忆起前些日子下人们偷传的市井流言,心下更是恼火,恨恨的将鱼食全都投在池内,屋内的李鹤翔踱了出来,笑道:“我说姐姐,您又在生的哪门子闷气呢。”
李步涵瞥了一眼李鹤翔,冷道:“又看中我屋里什么东西了。”
“看您说的。”李鹤翔笑的痞痞,李家就他一根独苗,李步涵是他唯一的姐姐也向来宠溺他,是以两人之间向来是亲厚。
李步涵伸手在他脑门子上用力一戳,“少给我来这套,你那几根花花肠子你姐姐我早就摸清楚了,说吧。”
李鹤翔讪笑,揉着脑袋:“我这不就是看中您手上的那根紫玉珊瑚的步摇嘛。”
“这是女人的东西。”李步涵杏眼圆瞪,狠狠的骂道:“难不成要送给那些下作的女人不成,没个规矩分寸!”
被李步涵这么一斥,李鹤翔伸伸脖子,拉住李步涵的衣袖道:“姐姐,我这可是要送给玉染衣的。”
“玉染衣?”李步涵疑惑的问道,“我怎么听着这名字这么熟。”眼看着她不成材的弟弟眯眼一笑,俯在她耳边将当日发生的事情一一道了出来,初时李步涵听着还好,到了后来,那脸上便像是开了染坊一般。
李鹤翔笑眯眯的说完,原以为李步涵便会允了,却没想到这向来疼他的姐姐一巴掌就甩了他脸上,“你好大的胆子!”
这一巴掌也把小霸王的怒气给煽了起来,噌的站起身来,气道:“我不过是出出心中这口恶气罢了,也叫那没皮没脸的家伙知道知道厉害,凭着些往日的虚名,谁不知道他不过是皇上床上面养着玩的!”
李步涵看他愈说愈口没遮拦,顾不上端起王妃的架子来,竟是气的狠狠拎住他的耳朵,教训到:“你好,你出了这口恶气,你难道不知道他是个什么东西吗?他凭什么抄了韩平雪的家还稳坐其位,得罪了那么多人也不见有什么闪失,怎么,人家都比你傻,不知道下手整治他,犯得上你动手了?”
“可是,当日在那么多人面前吃了这口怨气,我的脸色哪挂的住。”李鹤翔吃痛,仍是嚷嚷,却是气短了许多,李夫人早亡,李步涵早就姐代母职,虽是嫁出去了这么些年却仍是余威留在他的心里。
李步涵撒了手,冷哼道:“你的脸面?你哪来的脸,你命好,出了事有个能干的姐姐帮着你打点疏通,我去找谁?在这深宫里面,有谁来管过我的死活,前些日子,你姐夫带着伤回来,却是一句交待的话都没有……”说到这里,向来要强的她眼里含着水雾,“再这么下去,我要是被虚挂了起来,你以后有事谁还来保你。”
见是姐姐已经挑起了伤心处,李鹤翔也难得的窝心了一次,握住李步涵的手,嗫嗫说道:“我这不也是替姐姐出口怨气么,一箭三雕……”
李步涵叹道:“你这傻小子,自己才是那箭上的雕,还是巴巴的给贴上去的……”见李鹤翔一脸不明白的表情,又问道,“如今那女子在你那里如何?”
“哈哈,先是不服,后来打过两顿就安份多了,不过又不搭理人了,这不,想拿这个哄哄嘛。”李鹤翔摇摇手里拿在玉步摇。
李步涵听这小阎王竟然这么说,头又疼起来,心知多说了也是没用,便拉着他道:“那紫玉珊瑚的步摇你去送给染衣,对她好些,一定要她改口说是两情相悦自愿出府的,知道了吗?”
李鹤翔这才点头,“这个容易,女人嘛,心思改起来岂不是风吹灯草一般的简单。”然后便欢欢喜喜的拿着那玉步摇出了九王府。
李步涵心里又是一叹,她就这么唯一的一个弟弟,不替他着想又能如何呢。
沉吟片刻,李步涵起身唤来女侍,“王爷现在哪儿?”
女侍回话道,“王爷说他这几日要在宫里。”
李步涵微皱眉头,长叹口气。
小平见已然几日时间过去,可阵贝要么就是在刑部里面忙着,要么便是留在家中,半点救人的心思都没有,心里又急又怨,虽是不敢出声,跟在阵贝身旁的时候那脸色也差上许多,这几日天又转的寒凉,连水池都结了冰,阵贝偏生的要在池子旁边看着闲书,吹的脸庞微红,他挑眼看到小平这样,冷笑一声:“怎么,我不急你倒急上了。”
小平扑通一声跪在阵贝面前:“染衣姐姐跟在大人身边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况且……”
阵贝将书放下,“况且她又是女流之辈,是么。”小平点头,阵贝却是重又拿起书来,“你难道就没听到说,那李鹤翔最近收了一房侍妾,都宠到天上去了么。”
小平一愣,阵贝道:“她原先不过下九流的出身,玉湖画坊上的歌女能被收以房里早就已经是她的福气,现下里锦衣玉食,我将她弄回来作什么,难不成再收回来侍候我么。”
“可是,可是……”小平结结巴巴,半晌了才憋出来一句:“染衣姐姐的心思,大人真不知道吗……”话音落了,却是半晌都没有回信,小平抬眼看了看阵贝,如玉的容颜浅浅的挂着笑,可是看的久了却是觉得寒凉凉的,阵贝侧头看着池水,然后才道:“你替我送封信过去,也给李鹤翔带句话,要他好生待着染衣。”
说罢便返回房内,笔上沾墨,却是久久落不下笔去,啪哒一声,白纸上绽开了墨花,新换的侍女阿词忙给换上新纸,轻声道:“大人……”这一声好像让阵贝如梦初醒,抬眼看清楚是阿词后眉皱了皱,落下笔去,待到写完,唤来小平,“还有,染衣房里有一盆蝶兰,她向来喜欢,你也一并给送过去。”
小平脸面沉沉,却仍是应了一声便出去。
阵贝走出门外,将刚刚放下的书拿了起来,手指在纸上摸了摸,将书反手扔进了池水之中,看着它渐渐的沉了下去,肩上却是疼了疼,抚了上去便觉得已经麻木。
染衣………
心里忖着那个名字,心里顿时一乱,狠狠的握了拳,过上许久才平下心来。
不能后悔了。
事到如今,他走不了回头路。
待到小平回来时,二话不说便先给他跪下磕了一个响头,说道,“染衣姐姐亲手收下的东西,然后要小平替姐姐给大人磕这个头。”
“就这些吧……”
小平点头。
“去吧。”
阵贝拨亮了烛火,橙色灯光之下满是一层淡然的光来。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曲终,人散,声却未消。
惊鸿潋滟,倒映在水里的笑意盈盈,剪影幢幢。
半梦半醒之间,玉湖的五百里岸堤旁半分旖旎,半分醉。
染衣,染出一身的灯红酒绿。
伸出手,一地破碎的瑰丽。
唯有那声,点点是离人泪,入到骨内,凄丽难言,。
恍然惊醒,已是天明。
换下一身冷汗淋漓的衣裳,才起了身到了刑部。
本以为是可以一切如常,却终于还是搁下笔,问身旁文书道,“可知道九王爷现在在哪儿么……”
“恕下官不知。”文书回道,“不如让下官去问一下,听闻这几日九王爷在宫里。”
“……,不用了。”阵贝欲言又止。
何至烟拿着卷宗瞥了一眼,又垂下头去不作声,他的调令已下,三日之后便要启程。
阵贝也不与他搭话,他们之间瑕隙已生,虽未曾明目翻脸,但却也是相看无言。
待到公事处理的差不多了,阵贝便想要走至门外透口气去。
寒凉空气让他又止不咳,断断续续的抽干了肺里所有似的,一阵头昏眼花,只得在园子里坐下,半俯在栏上,手搭在伸出的寒梅枝上,手底下满是枝叶涩味,垂下的眉眼,总是有着淡淡青影。
此情此景落在言镇的眼里,心里慢慢沉着。
阵贝回过头来,惊了一跳,眼神往下落在他的左手时,顿时忘记站起来行礼,言镇的左手仍包裹着白纱,溢出血色,如雪里落下的梅。
隔树相看,久不言语。
言镇身前带路的太监似是奇怪,便恭声轻催,皇上候着王爷呢。
阵贝忙起身走向言镇,语气犹豫不决,尔后才缓缓道,“王爷,可否拔冗一谈。”
“说吧,什么事?”挥手摒退左右,只余下两人,言镇凝视阵贝,虽是对于他要说的事情心中有个大概,但却对于他能开口求自己还是有些置疑。
“阵贝想求王爷保一个人。”
言镇挑眉,果不其然是这件事情,“玉染衣不过是侍女,你肯为她开口倒也是奇怪。”且不说这么做不合情理丢了颜面,而且退一步来说,就算是那玉染衣回来了,阵府里还容得了她吗,这一层,他不会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