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看那笑的慈眉善目的佛,泥胎金漆,言镇敛了眼神,笑着离去。
离了主寺,少了许多烟火的味道,信步而行,七弯八转便到了僻静的位置坐了下来,古刹之中,光影幢幢,落到人身上便是重重的黑,菩提满院,不知是否会有凤来仪。
阵贝看到言镇的身影,马上转身便想离去,身旁跟的贴身侍女染衣还奇怪,“怎么了,大人?”
染衣的声音并不大,但这里却是太过寂静,言镇闻声回头,与他尴尴尬尬的正好用眼神碰了个对面。
“见过九王爷。”阵贝踱过去,言镇眼神已然比起当日平和了许多,当初他为韩平雪而恼怒阵贝,但心里又何尝不为他可惜。
当年那个意气风发,挥手之间笑谈天下,一年之间平塞北,封东漠,统帅三十万大军肆意驰骋的那个人,已然不见,无论是往日的韩平雪还是今日的阵贝,都是那凤凰折翅,便如孔雀一般,虽仍是华丽外表,却是再也无法翱翔于空,生生的拖曳着当年的华丽后羽,行于地。
言语之间便柔和许多,道:“手腕还好吗?”
“已经好了,谢九王爷挂心。”
言镇指了指对面的石凳,道:“正好也有事情想找你。”
染衣见到两人有话要谈,便端上一壶香茗后鞠身离去。
言镇眼神在阵贝的脸庞划过几圈,然后才端起茶杯道:“南疆水灾,原是拔下去救灾的银子却是在半路上被劫了个神鬼不知,如今已近月余,下面怎么还没有呈上消息来?”
衡阳国的南疆是最靠近赵国的天涧,设了平关,镜关两道关口,地势险峻又并非丰辽之地,当地的人向来便过的颇苦,最近又发了一场大水,极汹涌,竟将南疆十之七八即将收获的薄田冲了个精光。
朝庭见了当地的知府八百里加急的折子,马上便从国库拨了大笔的银子给押了过去,可是却没想到出了这么件事情。
从京里打封启程的赈灾银子,直到了南疆,众目睽睽之下开了封,却是满箱的石子,顿时闹了个沸沸扬扬,此事不仅是误了救灾,也是丢尽了朝廷颜面,当即便把负责押运的人擒住,严刑之下却是咬定说就算是睡觉之时也有两人看守,如今的事情定鬼怪作孽。
阵贝垂首道:“昨日刚刚得的消息,说是当地知府认了罪,具体的罪责与共犯正在追察之中。”
“喔……”言镇拉长语调,“当初不是说在哪儿失踪的都不知道,咬定了闹鬼了吗。”
阵贝垂首道:“世上本无神鬼一说,不过是那帮顽劣监守自盗,知府与其勾结,将箱子统统由后面打开,换上石子后再重新装上,所以未曾破坏封条。”
“你若是押运的人,监守自盗还会在大堂广众之下打开箱子给其他人看么。”
“这才能堵人以口舌。”
“他们明知道脱不了干系还敢如此铤而走险不成?”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一来一去,言镇微眯眼,将茶杯搁回桌面,阵贝仍是半垂着头,面前一杯清茶已然凉透,幽幽的浮着他貌似恭顺的样貌。
“皇上知道了吗?”
阵贝抬脸一笑,深黑的双眸里如幽潭一般,“皇上震怒,御笔亲批剐骨。”
剐骨,便是先行给犯人喂下药使其精神清明可观自己是如何受刑,尔后尖刀剔骨,由腹部开始直到地胸部,将胸骨完整取出来,最后取下心喂狗,意为此人天理不容,狼心狗肺,死不足惜。
言镇脸沉了沉,心里暗暗道了声,这么快?
“那赈灾的银两追回来了么。”
“正在追讨中。”
虽是觉得总有些许蹊跷,但阵贝回话滴水不漏,言镇只得沉声吩咐道:“尽快,南疆的灾民等不了多久。”
南疆太远,若真是闹了起来,京里鞭长莫急,必定是由当地的平关出兵马,可是若是如此,便是真正的官逼民反,如此以来,平关与镜关安稳不得,愈发的是给了邻国机会。
看着言镇微沉的脸,阵贝轻笑道,“是。”
此时匆匆跑过来一个人影,满额大汗,见了言镇才舒了口气跪倒在地,“王爷,王妃派小人过来问问王爷的意思,什么时候起身回府?”
言镇撇了眼阵贝,见他好似也暗暗松了口气,不由好笑,话到嘴边又改了口吻,“去告诉王妃,让她先走,本王还有些事情。”
“是。”小厮得了命便离去。
阵贝抬眼看向言镇,却是看到他正盯着自己,心底浮起不快,“王爷,还有什么事情吗?”
“陪我走走。”
日子已经是近了重九节,九月九,衡阳国向来会登高,赏菊饮菊酒,现在虽是未到,但却也有不少人游兴已起,就这样走走停停,两人皆是衣着便与寻常人等不同,贵气外显,一行下来惹来不少注意。
言镇兴致勃勃,却是见阵贝只是默然的跟在身后,看到一样东西才略停了脚步,言镇回身问道阵贝:“听说阵贝当年玩的可是万蛇坑吧。”手里把那作精巧的面具勾了起来,华丽丽的镏金纹线,瓴羽的眼纹,举在脸上诡异的浮着一层笑意。
“不过是惩戒人的小玩意,用完了也便填了。”阵贝轻笑,似是想起当日,若大的深坑,蠕动着青黑花白诸色毒蛇,满满铺了坑底,推了人下去转瞬也便就消失的无影无踪,整整一城人,便是在那池中消失了大半,用完后再丢上火,烧了三天,满城飘着异味肉香,勾陈族人也就是因此几近灭族,自此世上少见勾陈。
伸手将那面具从方镇手里拿了下来,他侧身丢给摊主几枚铜钱,笑对言镇:“王爷不会同我抢这个吧。”
言镇哈哈一笑,便随手拿起另外的一个面具,“那我就买这个好了。”
阵贝又掏出钱来递给摊主,言镇拦道:“不用,我自己来。”
“王爷身上都是银票吧,这儿可换不开这些。”阵贝淡淡说道,那年轻轻轻的摊主点头附合。
王公贵族向来少带这些零碎的物品,一般皆由随身的小厮给备着,如今言镇是独身一人,自然不会备着碎银。
言镇笑了笑,便转身往前行,阵贝朝摊主冷看了一眼才离去。
前面的九王爷回过身来,举着手里的面具,木棉花开的纹样,媚气外显,刚硬不足,却有些寒凉之气,倒像极了一个人,他笑对阵贝,“你可知现在京里最有名的的酒家么。”
阵贝抬眼看着前方不远处,勾檐画枋,精巧细腻的水乡风格,青纱九层随风舞,垂眼道:“桃花集。”
青纱绿竹,曲径幽通,如若不是那层香浓味道,哪里有半点酒集味道,连这里的主人家,清朗朗的气质浑不似沾染上铜臭之气,不过一笑之间竟有别样的风情,随手便挽上发,不过用一根发簪固定,浅色衣衫,绣着云白色的翎纹,走动之间才能看个仔细。
奉上的美酒,倒出来便如一青一红,落英缤纷。
青为落竹。
红为丹桃。
黄铜镜,芙蓉面,舞出来的妖娆笑意,旋出来的如云乌发,伴着一曲《雁落》,纤纤素手侍献而上,别样的味道。
言镇笑问,“阵大人选哪杯?”
阵贝道,“落竹味冷冽,性寒,入口清爽,回味甘美。丹桃味浓郁,性温,入口柔和,回味温长,记得王爷向来喜欢的是丹桃,阵贝便取落竹吧。”
言镇却笑道,“阵大人大概不知,此酒要交替喝才为上品,一温一寒,互为表里,相辅相成。”
两杯酒便被授意至阵贝面前,阵贝挑眉,“谢王爷。”
先饮丹桃,后品落竹。
火烧火燎一般,从喉间冲斥而开,阵贝暗暗心道,好霸道酒劲,他因病早已几年不曾沾过酒水,知晓两酒味道也不过闻其大名,从未曾想过竟会如此,如海潮一般九层波涛。
不由的咳了起来,言镇倒是吃了一惊,衡阳国里哪个武将不善饮,就连文官也是好酒的,却未曾想到竟然出了个异类,不由心生好笑,又哪里知道阵贝已经禁酒几年,又突饮如此厚重的酒,禁不起这样的霸道来。
双颊染上一声嫣红,如九染的锦纱,挑起来,落下绯色,抬眼,却又是一片桃花灼灼的明眸。
从旁陪侍的歌娘轻轻一笑,眼里生出几分艳羡。
明眸皓齿,原就不是只用来形容女人的。
言镇伸手轻抚他的脊背,本是想这样他会好过一些,却不想阵贝身子一僵。
本是坦荡的行为,却让众人都不出声,言镇倒是暗暗觉得好笑,虽然衡阳不禁男风,但是他与阵贝却是最不可能。
待到言镇收回手来,阵贝顿了顿,待到酒味初过,才觉得回味甘美,笑道,“好厉害的酒。”
“我也不曾想过你会饮的这么快。”言镇慢慢的啜起另一杯,眉眼笑开,“我只看过两人曾经如此饮过。”不待阵贝问起,便道,“说起来,其中一人与你有渊源。“
阵贝沉吟片刻,“莫非是沧阳将军,楚云池?”
阳沧将军楚云池,世代皆为书香门第,唯他弃笔从戎,从幼从军,善用剑,宝剑名为莫离,镇守南疆十年有余,论起来,他与阵贝的确颇有渊源,且不论阵贝的父亲忠勇公尚且在世时视其为左膀右臂,阵贝当年也是曾作为参军跟随其左右。
言镇点头,看阵贝渐沉了脸色,渐渐转成了苍白,便淡然一笑,手中的折扇轻敲在他的腕骨之上,“怎么了?镇明将军……”
那一声好若尖针一般扎上阵贝,他回眸看着言镇,眼里暗影彤彤,片刻之后便起身道,“大概是久未饮了,不胜酒力,望王爷恩准让阵贝回府。”
言镇收回折扇,拿在手里惦了惦,“去吧。”
那一抹暗色紫衣消失于门槛之外,在寒凉的空气之中染开了般,泾渭不明,晦涩迷离。
言镇依旧坐于榻上,竹林摇曳,竹本无心。
桃花集的主人家端过来一碗醒酒汤,眼里是一层阴寒,映着这满院的绿竹,幽幽的一层青气,半跪在他的身旁,道:“南疆的赈灾款子没了影。”
“怎么个没影法。”到底是真的半路被人打了劫隐匿不报还是走一步被那些个吸血虫蝉食一步,更或者说是……,言镇的脸色沉了许多。
虽然阵贝回过的话是正在查,可是他原本就没必要一定要向自己回这个话,而且他不信他,阵贝这个人,心性凉薄又好做些表面文章,粉饰天下太平,只怕这件事情待到风头过去了,这一拖两拖拖到最后,找不到真凶就拉上几个替死鬼,皇上那里松了口也就完了事,至于那么大的一笔钱,要么就是从当地的各个官员身上剐,要么就是国库里面另外再拔银子出来,总归是把这个漏洞给补起来,可是论到了底还是摊在了百姓的头上。
九王爷,说起来是皇储,也不过是说说罢了。
他时常不管事,其实即是不想管也是不愿意管。
“查不出来。”话音有些轻颤。
言镇拿着酒杯却是半晌没接话,只是冷冷的看了一眼跪着的人。
身上的冷汗渐渐渗了出来,被风一吹就是寒意。
许久,才听到言镇问道,“言方什么时候从南疆回来?”
“六王爷不日便可抵京。”
言镇轻笑道:“敢情他是趁着自己的生辰赶回来,敛一笔财么。”
“六王爷只是说,要回来看看桃花。”
言镇听到言方的名字,眼神柔了些许,他就只有这么一个同父同母的兄弟。
言方离京也已然两年了,不知道忆姜阁里的桃花是否还如往日一般繁花似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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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种嫣红的颜色,在春季里面娇媚的像是可以滴出水来的柔,铺个了满山满眼满坡,只是现在是深秋里,只是余下了支支愣愣的树杈,言方是不喜欢的,所以整个忆姜阁的窗都关了起来。
衡阳国的北晋王自从小晋王爷言嘉失踪后便一直未曾有过子嗣,待到老北晋王爷殒后便由言方接了这封号,原晋王府也一同赐予了言方。老晋王一向喜爱奢迷华贵,据传在其寝殿曾有一七尺高左右的宝石树为装饰,白玉为干,饰以琼瑰、琅⑺瘛子瘛ⅫS玉、碧玉、墨玉、翡翠等物,珠光宝器,亮丽非常,只是在一场变故之后便再无人见过,化为传说。
待到言方住了进去,一切都照旧,没修没动,因为他也少住,先是时不时的便留在这里,后来又去了南疆,这忆姜阁空了两三年,今日个才终于迎回了主子。
言方懒懒躺在了床上,低声问着一起跟回来的影卫阿渺,“楚云池进了京?”
阿渺点头。
“你就没跟了?”言语中淡淡的夹着几份不悦,阿渺抬眼看着言方,又垂下头去。
“算了算了,进了京我才懒的管他那么多。”言方起身,眼前一片眼花,他晃了两晃,阿渺连忙扶住他,言方皱起眉端起在身旁搁冷了药一饮而尽。
行程赶的急了些,这才腾出了一天的时候让他回忆姜阁看了看,不过让他有些吃不消。
言方接过阿渺递过来的茶水漱口,眼瞥见正进来的言镇。
言镇是拦了要进去通报的侍卫,简装过来,天青色的锦袍,领口一圈白色的狐毛,随着风微微的摆着。
“你怎么过来了。”言方把茶杯搁在了桌子上面,阿渺就坐在了墙角边给他们重新泡茶。
“你回来了,过来看看。”
“我可是还没进京呢。”言方挑眉挑眼的笑着,像猫似的眼睛在房间里暗暗的浮着一层光,皇子没进京便私底下见面,有人若是用心挑拔了就是一桩压在皇上心里的祸事。
阿渺将新泡好的茶给端了过来,她的头一直不抬起来,低低的压着。
言镇轻笑,“他若真是凭着这点嚼了舌根,谁不知道是他说的。”看着言方笑着不答话,只是抓着枚棋子上上下下的玩,“南疆的事情正闹着,怎么现在回来了?”
“再不走,就等着被折骨入腹了。”
“怎么说?”
言方瞪了言镇一眼,脸色上也是尴尴尬尬的,虽然名义上是衡阳帝把他给召了回来,可是实际上这一次几近是逃了回来,想着就够窝囊,“问你的岳父吧。”话音落的很重,出了口言方自己也觉得孩子气重了些,便叹了气道,“那案子在查,李辅连就拿这个当借口,磨蹭着的不拔银子,那边民心浮动,闹了好几次,当地的官员愈压闹的愈狠,只得求到平关来了,楚云池不想拿平关的兵镇难民,就自个儿回京说是想想办法。”
自从左相韩平雪的位置空了出来,右相李辅连就愈发的专横了起来,言镇也明白他也算是李辅边嚣张的缘由之一,只是有些话他懒得去说,偶尔的在李步涵旁边不轻不重了两句,但是看样子那些话却没有传到李辅连的耳朵里。
言镇哈哈一笑,“楚云池这事情办的也是没有章法了。”
言方听他半句不提李辅连,冷冷的看着他。
“他是平关的将军,守着那一亩三分地就好,这样的事情原本就是他使不上力气的,而且,且不说如若是因为这样平关失了守,就说是手底下的那些将士们失了方寸,这担子谁来担?”言镇的语调有些慢,端起茶杯来品了一口,其实他还想说,如果灾民真的闹的厉害了,还是得由平关出兵镇下去,只是细想了想,又咽了进去。
言方堵了他一句,“那是谁把我们递上去的折子给按住了?”
言镇一惊,不作声了。
见他不出声,言方也不欲他难堪,岔开话题,“听说你为了韩平雪的事情……”
言镇摆手摁下了言方要出口的话,“韩平雪当年取功名的时候,我尊过他一声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