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羽青岚————Kangaroo
Kangaroo  发于:2009年04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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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元……”

“雷憬,你与我爹有八拜之交兄弟之情,你要么现在就杀了我,否则,我仍要找叶楚凡报仇。我……”他突然捂住胸口,脸现痛苦之色,弯下腰去。

雷憬惊问:“你受伤了?”

小元喘口气冷笑:“你会如此好心?你如今事事都听叶楚凡的,早忘了我爹还有那些为救你而舍命的人。我不来求你,但我爹的的血海深仇,我终要向叶楚凡讨回来。雷憬,你要么杀了我,要么,让我走。”他说着,以手掩口,喘息着说不下去。


雷憬恐他方才激斗时受了伤,抢上一步正要扶他。眼前猛的白光闪动,两把飞刀分射向他与秦无霸。秦无霸回刀格挡,砸偏了飞刀。小元早已等候此机会,他甫一出刀,挺剑直刺。雷憬离得既近,那飞刀来势又快,他不及闪避,左手疾伸,夹住飞刀。小元的剑更快,已刺到他胸前,他不及思索,秦无霸也不及相救。


多年来经历无数生死之战,雷憬早已形成自然而然的反应系统,遇到危险浑身肌肉会瞬时运行至最佳状态,手中长剑在意识有感应之前已自动挥了出去。

只有一剑,却无人能挡。雷憬反应过来时,剑锋已深深刺入小元胸口。雷憬如遭雷击,心中反复只有一个声音在响:我杀了他,我杀了我结义兄弟的儿子。

他不敢拔剑,抱住小元坐到地上,点了他伤口周围几处大穴,道:“我这就带你去看大夫。”

小元抓住他衣襟,嘴角溢出血来,神色凄楚,断断续续说道:“我……不行……了,你,要……小心……”

“什么?”

“叶……楚凡。”说完头一垂,咽了气。

雷憬抱紧小元尸身,心中如受重锤,痛不欲生。

过了好一会,秦无霸劝道:“雷兄,人死不能复生,你节哀。”

雷憬点点头道:“我知道。”

秦无霸道:“这血玉令……”

雷憬毕竟久经江湖,悲痛伤心之下,仍心思清明,少时面上已恢复如常,道:“我险些忘了,这是你教中圣物,你拿回去吧。”放下小元尸身,将血玉令递了过去。

秦无霸道:“雷兄,我不是这意思。我教如今上下不是一条心,大家只顾自己争权夺利,早已是一盘散沙,如果此时把这玉拿回去,必定乱上加乱。我有个不情之请,请雷兄一定答应。”他说着,抱拳跪下去。


雷憬忙扶住他道:“万万使不得,秦兄有事只管说。”

秦无霸道:“我想请雷兄先代为保管此玉,等我找到杀害教主的凶手,再来向雷兄讨回血玉令。”

雷憬道:“好,我答应你。”

“多谢雷兄,我秦无霸先行告辞。”他说完提刀大步就走。

雷憬心念转得极快,立时知道不妙,他必是去找叶楚凡追问玄冥教主一事。正待要追,却被树旁一抹青影吸引住眼神。

叶楚凡不知何时站在树下,垂首凝视那三具尸首。良久才缓缓抬头看向他,黑而深的眸光冷凝似水,暗藏一丝极浅极浅的哀伤,不留意就被它溶在月光里无影无息去了。他站在树下,那么静,仿佛连呼吸都已静止。雷憬突然觉得冷。


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不是人,是一个来自阴曹的幽魂,不知去路迷失人间的寂寞幽魂。

清风吹过,头顶树叶“哗哗”响动。

“你何时来的?”雷憬问。

叶楚凡摇头低声道:“在该来的时候来的。”

“你都看到了?”

叶楚凡伸出手道:“把它还给我。”

雷憬扬一扬手中血玉令问道:“这个?”

“还我。”

“这不是你的东西。”雷憬语气不重,却有冷厉的意味。

叶楚凡疲倦的一笑,声音仍低却坚决:“还给我。”

“你从何处得来的?”

叶楚凡一步步走至他面前,月光洇了他脸上的苍白,霜一样素冷,他伸手按在雷憬胸口道:“这东西受了诅咒,是魔物,谁拿着它就是死,当年的玄冥教主就是,小元也是。现在?该换谁了?你要它?你拿着它,你想死?”


雷憬目光决绝:“我不想死,也不会死,但这东西我不能给你。”

叶楚凡不再说话,低头走到小元尸身前,蹲下身,慢慢拂开他脸上散乱的发丝道:“他一直恨我入骨,却忍了两年也没动手。其实,他有许多机会可以杀我。”

雷憬看着他,目光闪烁。

“我们葬了他吧。”叶楚凡抬头道。

雷憬点点头,连那三个人一并葬了。

荒野孤茔,长空鸿雁哀鸣。

叶楚凡看着雷憬砍了一根树枝削成墓碑,立在小元坟前,刻上“方元之墓”。

天色渐渐放明,叶楚凡眼望东方,幽幽道:“鸟飞返故乡兮,狐死必首丘。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魂兮归来……”

雷憬手指轻轻抚过墓碑道:“我第一次见他,就觉得好面熟。起初不明白,后来才知道,他长得象极了方大哥。这么多年,我只听说过他,从未见过一面。没想到,见面会是在这种情况下。我一直想和他好好聊一下,就象叔叔和侄子那样。但我……”他一头抵到墓碑上,“我真该死。”


叶楚凡默然不语。

雷憬继续道:“他还是个孩子,上一代的仇恨,不该由他来背,他什么错也没有。他这年龄,正应当无忧无虑躺在父母怀中撒娇,与朋友们玩耍嬉戏,而不是为了报仇托身为奴隐姓埋名。我害他失去双亲,现在……又……”他闭起眼。


“你在怨我。”叶楚凡道,“若不是我,他不会失去双亲,而他,也不会这么年幼就夭折。”

“这不是他应得的。不管他是不是陈府血案的疑凶,也不管他如何伤了你。”

“陈府的人不是他杀的。”

“为什么?”

“因为我从没教过他青岚。”

“这样你就成了唯一的嫌疑,现在,又要加上那三人,他们的致命伤同样是青岚。”

“你自始至终都在怀疑我。”

“我已没有别的余地可选。”他站起身面对叶楚凡,“我不知道,到目前为止,是不是又是你的一个骗局。”

叶楚凡深深看进他眼中,然后淡淡一笑,伸出双手道:“锁了我罢,我们该起程上京了。”

雷憬面无表情,握住他脉门道:“你先告诉我,你在何处得到这血玉令。”

叶楚凡问道:“你真想知道?”

“是。”

叶楚凡唇边笑意清浅若无,眼中有烟云飞掠而过:“可我已经忘了。”

空中滚过惊雷,狂风突然肆卷,天尚未完全放明又再沉入黑暗,再一声惊雷,秋雨冰冷倾盆而下。闪电划过天际,叶楚凡的面容苍白得画像一般淡漠虚假,雷憬握着他的手更紧了些。看他浑身已被浇得湿透,缩着肩膀,下颔微扬迎视自己,目光含了几分轻笑几分淡蔑几分深沉几分挑衅,和在一起成了一分了无挂怀的全不在意。


和那时一般。

他头发贴着面颊,向下滴水,单薄的衣衫裹紧身子,越显得瘦得可怜。

雷憬一咬牙,拉着他奔向林子深处,居然被他找到一间破屋。在门外喊了两声,没人答应,推门进去,门内摆了几张破旧桌椅,布满灰尘,墙角屋梁结满珠丝,显是长久没人住了。墙上挂有一副弓,另有一把生锈的铁剑。


雷憬找一块略微干净的角落铺下大氅,让叶楚凡坐了。生起一堆火,两人靠着火烘烤衣服。火光里叶楚凡脸上颊添了一段柔和的晕红,嘴唇却苍白,抱住肩偎在火前,极力克制瑟瑟的颤抖。


雷憬敛眉,道:“等我一会。”闯入雨中去了。不多时回来,怀里抱着两只大酒坛。去内屋找了两只破碗,抹去灰尘,满满倒一碗递给叶楚凡:“喝了它。”

叶楚凡接过去捧在手里,问:“刚才,你扔我一个在这,不怕我跑了?”

雷憬斟满一碗仰头一气饮尽,抹抹嘴道:“你若要走,我拦不住你。我问你的事情,你若不愿意说,决不会告诉我。即使我用强逼你说了,你也不会和我讲实话。所以……”他自嘲的一笑,又饮一碗,“我又何必绑住你?”


叶楚凡看着他,目光似疑惑似感叹:“雷憬,这世上再没第二个象你一样知道我。为什么,我们可以知己相称,却不能成为朋友?”

雷憬答不上来,他知道答案,却说不出口,也不愿清醒的承认,只有喝酒。叶楚凡并不需要他的回答,他只是在陈述一件事实。

雷憬的眼睛躲在火光后看那个神情幽远的人,缓缓道:“先喝了它,暖暖身子再说别的。”

叶楚凡似乎想到什么,也自嘲的一笑,神气与方才的雷憬如出一辄,却不喝酒。从怀里摸出一只褐色小埙,玲珑精致,看着他笑道:“无物下酒,我给你吹一曲,助你酒兴如何?”


雷憬笑了,温柔宽容,道:“好。”

那一笑间流过多少天高地阔往事如烟。叶楚凡报他以同样的朗朗一笑,以埙就口。

乐声响起,雅而不潜,沉而不偏,挫烦戒浮,古朴浑厚里自有一种万里无云的朗阔气象。雷憬心中大畅,又连尽两碗,道:“好痛快。”

叶楚凡眼望窗外层层雨幕,曲声呜咽,转瞏自如中埙声竟成悲音,声声仿佛催人别离,曲意缠绵哀伤不尽,直如荒芜远接灯火明灭,举目茫茫无有尽头,然而低迷哀婉中另有暗潮潜藏,隐隐的雄浑意气激人肺腑,直要教壮士慨歌剑击长空。


雷憬心有所感,住了酒碗。一曲既终,他沙哑着嗓子道:“这是什么?”

“楚歌。”

雷憬道:“当年项羽垓下被围,四面楚歌之声,他与虞姬挥剑决别,驱乌骓马突围。项羽英雄盖世,我要敬他一碗。”

叶楚凡冷冷一笑:“纵他力拔山兮气盖世,到底兵败如山,最后自刎乌江之畔,空留千古笑谈,又有什么意趣。世人只承认胜者功业,不会有人看到败者的努力。败者……只能成为笑柄。”


雷憬觉得他说得不尽确切,却想不出话反驳,他想问他是不是在说自己,看着叶楚凡被烟雾笼住的星子般的双眸,终没问出口。起身拿了墙上挂的弓道:“这有弓箭,大约这屋子主人原是个打猎的。只是这年头兵荒马乱,再加上天灾人祸,大家都外出逃难,百姓苦啊。你看他还有剑,可能是个习武之人,甚至存了报国之心,可惜没福上阵杀敌。”


叶楚凡剑眉微挑,道:“岂能人人有雷大寨主这份福气。乡野间多少人心怀壮志却投奔无门,只能空老泉林。又有多少能人异士因奸臣弄权庸才当道不得出头,浪费了一身才具郁郁平生。隐身山林吟风弄月,那也只是自我解嘲的不得志罢。五柳公一曲归去来,他又何时真想归去了?”


雷憬说不出话。叶楚凡举埙又再吹奏。

埙声沾过秋雨濛濛,改了另一种韵致,悲怆凄凉如隔亘古,云起处风掠空竹,月落时露湿苍苔。雨水打在竹梢,滴滴尽是离人泪。

叶楚凡眼中落了看不见的星光。雷憬走过去拥住他,感觉到他冰冷的衣衫下火烫的身子,心中的痛楚加深。

叶楚凡止了吹奏,埋脸在他怀中,轻低道:“我娘是个妓女,我出生在青楼。妓女是这世上最下贱的人,妓女的儿子自然更下贱一层。我不知道我爹是谁,娘也不知道。她不要我,她无奈才生下我,生了我给我一口饭,一件破衣。我长到七岁,明白了只有做大官骑高马才能被人看得起。我读书,习武,考取功名,却仍出不了头。于是我投靠何放天。我相信我的青云之志,无论怎样被人作践,我相信我会出头。直到三年前……”


雷憬用力拥紧他,下颔抵在他发间,不让他看见自己眼中痛楚。

怀里的人动了一下,继续说道:“三年前,你废了我武功……我……”

他没说下去,雷憬吻住了他。

他不敢往下听,心中的恐惧不受遏止四散漫延,他知道,揭开真相的时候,就是末路到了。一瞬间,他有逃大造出大荒的欲望。不要再留在这个是非江湖,他只想遁形世外,扔了这些君臣纲常天下重担。如果可以换回两人的昨日。


叶楚凡目光清澈,熟悉的哀伤又浮上来。揽住雷憬的脖颈,水般的温柔中他放任自己沉溺于雷憬的气息。

雨的声音变了,绵绵秋风里,叶楚凡听到流水的声音,是山里的清涧,抑或深林的幽泉?水流卷过棱石时,就是这种痛楚吗?叶楚凡咬住唇,汗滴下来,弓起上身。迷离的视线里,深深浅浅都是雷憬远星般的眼。他抓住雷憬手臂,支撑住将散开的身子。


神智昏了,再听不到塾间朗朗书声。诗书经礼功名天下在这一刻全成秋风过隙,不存余痕。他不能思考不能动弹,那个人怀中的温暖,铸就他此刻的整个天地。

雷憬极轻的吻过他额头,一指指与他交握,安抚下他绷紧的恐惧。末路也罢,江山也罢,是仇恨也已算不过来。

前世欠的今生还,今生欠的?来世怎么办?

他埋头咬住他颈子,眼泪不觉就要下来,痛得不能呼吸。

黄叶飘落水面,是谁染红了云梦泽间株株醉枫?那一分血色又淹过来,久违的恨意再度纠缠住他直至没顶。

他在他身下似一汪秋泉,目光染了遥远的五湖烟波,寻不见方向。

他的手滑过他的额,他的眼,阖起那一方令他沉迷不可自拔的迷濛,再滑过他的鼻,他的唇,停在他颈上。

只要轻轻一点力,就可以结束这无望的痛苦。

他闭着眼,似在等待,等待他将他终结在这一时刻。

他的颈纤长柔韧,象春季的嫩竹,散着幽幽清香。

他的手颤抖,只要一点力。

他绝不反抗。

他想痛哭,眼却涩而痛,没有眼泪流出来。他背叛了过去,背叛了那些为他而流的血,他已失去资格流泪。

他把脸埋进他的胸膛。

冰冷与滚烫混在一起,他们无法彼此温暖。

他的眼睁开,望着屋顶飘荡的蛛网,星光散在了他不见底的眼中。

檐外雨声越发急了。

第九章夺令

雨止的时候,天色已黑。

叶楚凡伏在雷憬胸上,低声道:“雨停了。”

“嗯。”

“我该走了。”

雷憬圈住他肩,道:“再等会。”

叶楚凡低低应道:“嗯。”依旧乖乖伏在他胸上,手指滑过他胸膛上的伤疤,轻笑道:“这么多伤,还能活下来,大寨主命真硬。”

雷憬握住他不老实的手,叹道:“这里边有一半是你留的。”

叶楚凡脸色微黯,不说话,往他怀里缩了缩,头发披散,蹭在他胸口。

雷憬抚着他的背,道:“你身上的伤也不少,看你斯斯文文的书生模样,谁猜得出你身上的疤比上阵打仗的兵士还多。”

叶楚凡赌气道:“这里边也有你留下的。”

雷憬扳过他身子,轻轻抚过他胸前的伤疤道:“这是那时老三留下的,还有这里……”手移至他后腰下,那里疤相较细些,当时却伤得最深。

“现在还会疼么?”他问。

叶楚凡双眼半开半合,慢慢道:“不及你废我功力时疼。”

他每次提到这事,雷憬都无言以对。看他左肩伤痕虽在,但黑气已缩成巴掌大一块,把脸埋了进去道:“我别无选择。”

叶楚凡沉默一会,语声微含忧伤,道:“刚才为什么不动手?”

雷憬默然。

叶楚凡看着他眼睛道:“你仍是下不了手。”手指按在他唇上,道,“你明明疑我,却又摇摆不定,将信将疑。”

“我可以信你么?”雷憬问。

叶楚凡微微笑了,意味深远:“大寨主总是好了疮疤忘了疼。”眼神蓦的一冷,“你方才不杀我,现在可迟了。”

雷憬忽觉身上穴道一痛,竟被叶楚凡用簪子一连刺过几处要穴,顿时全身酸软,不能动弹。叶楚凡收回簪子,慢慢绾起头发,穿好衣服。又替雷憬理好衣衫,取了血玉令,道:“这东西,还是我收着罢。交给你,到底不妥当。小元不懂,以为有了这玉就能接掌教主之位,天底下哪有这等容易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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