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药量,那阿鸾的眼盲真的便有治愈的希望了。
双寿一撩珠帘闪身来到花廊之上,晶珠摇曳,在沁润着皎皎月辉的金砖地上缤纷出一片星芒,明霄便坐在那星光之中,纤尘不
染,身轻影淡,仿佛……仿佛随时都会羽化而去,位列仙班。
双寿如遭电击,一时竟开不了口,明霄也不再说话,靠回到檀香椅中,晚风轻拂,带起一股馨香,明霄微蹙眉头,——这檀香
虽然古雅,却没有活力,不似……不似景生的体香那么隽永。
“奴婢这次去大夏虽未将周洲请回临州,但也颇有收获。”双寿调整着声线,勉强开口,却蓦地想起太明池边,柳荫里的那个
少年,他虽身着龙袍,其神态举止却与杜华一般无二,刚刚努力平抑的心情一下子掀起巨澜,双寿手脚冰凉,怀抱的拂尘微微
轻颤。此时,晚云飞渡,掩住了月华,但双福还是注意到双寿的失态,不禁有点诧异。
“大夏的那位周洲太医思路清晰,治疗方案也很准确,我还想向他请教用药之量呢,这……这可如何是好?”双寿的话证实了
唐怡的猜想,她不禁懊恼地轻叹起来。
“小怡姑娘莫急……”双寿抓牢衣袖,镇定心神,“那位周太医正游方在外,行踪不定,但据说他每年重阳之日都会回到夏阳
族宅敬老祭祖,大夏的卫太后请太子殿下前往夏阳就医。”
——哦?唐怡和双福都是一愣,随即两人便看向倚在檀香木椅中的明霄,齐齐皱紧眉头,只见明霄玉白瘦削的脸上毫无表情,
半阖着眼帘,似乎已经盹着了。
“可重阳……重阳之日是……是鸾哥儿的十八岁生辰呢……”九月初九,是南楚王太子的生辰,对此双寿也是心知肚明,可…
…可治病大于天呀。
“小怡给我治疗就挺好的,我不要什么大夏太医,也不见得就高明到哪里去,再说……我……不想离开他……他在临州……”
明霄幽然开口,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却令在场三人黯然神伤,心如刀割。
双寿吸吸鼻子,硬挤出一个笑容,却失魂落魄地不知笑给谁看,“刚才王上说了,夏阳乃大夏陪都,人杰地灵,城北有一座灵
泉寺,殿下的母后在未嫁之时曾去灵泉寺许愿,王上请太子殿下在今年重阳节时去灵泉寺代王后还愿,并为南楚祈福。”
双寿微带悲音的话语再次震慑了在场众人,——可怜天下父母心,谁说这不是武王的别有用意呢!最了解孩子的果然还是父母
。
连明霄听了都浑身一抖,他坐直了身子,木无表情的大眼睛里渐渐升起水雾,唇角却慢慢上挑,勾起一个恍惚的笑,“我……
原本以为今年会和他……一起庆生呢……却还是白想了……如此也好……我在临州的宝宁寺得罪过他……他不开心……不如这
次就去灵泉寺吧……和他一起庆生……为母后和他祈福……”
听着他的喃喃自语,看着他潜潜滑下面颊的热泪,和那朵近似感恩的笑,双寿,双福,和唐怡全都转过了头,随即才觉得多余
而悲凉,如今,哭笑与否都不必再避讳明霄了,因为他根本就看不到。
“阿鸾,那灵泉寺里好像是有眼灵泉,对治疗眼疾大有补益。”唐怡转念一想,便明白了武王的深意,不禁更是唏嘘。
“灵泉有否与我何干,我只是想找个清静地方与他共度一日罢了,我……也不求菩萨了……我知道求不得……”明霄喃喃低语
,——求,而不得,是他今生最深刻的体会,小时候,想念姆妈,在佛前求了一万次,得到的仍是母后冰冷的灵牌;长大一些
时,他求兄友弟恭,将自己全部的疼爱给了明浩,却换来了一头泯灭了人性的恶兽;后来,他求与景生永结同心,死而同穴,
却……却一言成谶……,可见,求,不得!
唐怡也笑了,哭着笑,能想通此节甚好,求神不如求己!
看到唐怡脸上恍惚的笑,双寿忽然又想到少年成帝神采飞扬的模样,为何三年未见,这华璃就似脱胎换骨一般了呢,那双原本
大而无神的眼眸如今像是淬入了星光,灵动而深邃,关于华璃的变化,他此次回来并未报告武王,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是一
个不能碰触的黑洞。
“小怡姑娘,你吩咐购买的熊胆我也带回来了,还是成帝钦赐的皇家熊苑新得的熊胆,由大夏太医院泡制成熊胆酒,我已经着
人送过来了,你一会儿就去看看,可合用?”双寿由成帝便想到了熊胆,又是一阵迷茫,继续说道:“殿下,此次奴婢见到大
夏成帝,他再次提出邀请,希望殿下明年春天能到东安参加春狩,刚才回禀王上时,王上已欣然应允,所以——”
不等双寿说完,明霄就一撑身从椅子上站起来,波澜不惊的脸上终于浮现怒色,“我一个瞎子怎能去参加春狩,当真稀奇!”
——呃!双福和唐怡对望一眼,均目现喜色,自惨案发生到如今,青鸾一直沉浸在极度的悲伤之中,从未有过别的情绪,连对
明浩的恨也沉淀到心底了。
“王上说,鸾哥儿若去春狩,必有奇遇,想来定不虚此行。”王上此举简直便如饮鸠止渴了,他明知那华璃与杜华并非一人,
却出此下策,也不过是走投无路了,——若是青鸾见到了如今的成帝,不知会出现怎样的窘况?双寿忽然觉得不寒而栗。
——奇遇?双福和唐怡惊疑地望着双寿,希翼从对方的脸上看出蛛丝马迹,但双寿却闭紧了双唇,连眼眸也低垂了下去,再不
透露任何端倪。
明霄的双眼空茫,倔强地望着虚空,冷声回道:“我对此行毫无兴趣,也毫不期待,眼疾未痊愈之前,我不会去东安。”说着
便又缓缓坐下。
双寿心中一叹,紧紧地抱着拂尘,用力压住胸口,——唉,若是青鸾目不能视,就是去了东安也于事无补呀。
就在这时,忽见双喜在内寝的殿门边探头探脑的,还没等双福喝问,就见明霄已略偏着头,仔细听着,随即唇角牵了牵,却怎
么都没能笑出来,“是君翔吧,这么晚来,有急事?”
说着明霄便站起身,摸索着走回内寝,身旁的三人谁都没有伸手搀扶,总觉得对他来说那是一种侮辱。
许君翔刚踏入内寝的大门,远远地,就看到通向后苑的珠帘缤纷起落,月光折射在晶珠上又漠漠碎裂,纷乱地撒了明霄一身,
他的脸,却依然隐在暗处,看不太清明,只是一向被月华爱恋的明眸已再无光泽了,黑沉沉地嵌在凹陷的眼眶里,毫无生气。
“……鸾……”一个‘鸾’字溜出唇边,百转千回,却又戛然而止,“殿下……今儿是中秋……我给殿下带了点松子核桃糕…
…你最喜欢的……也确实有点公事要回禀……”
唐怡几人看着许君翔欲言又止的神情,都恻然地转身欲走,即是有公事他们就更不方便留在此处了。
“小怡姑娘先不忙走,这件事你也帮着参详参详。”许君翔叫住正转身离去的小怡,“双寿公公,今儿太晚了,我就不去谨政
殿了,这个事儿,您帮我和王上说一下吧。”
双寿停住脚步,和唐怡对视一眼,都觉得有点莫名心惊,“将军请讲,到底是何急事?”
明霄并未坐下,略倚着书案站在窗前,明媚的月光一下子飞上他的脸,君翔猛地瞧见,不觉立时便红了眼圈,——明霄原本就
略显脆弱的下颌变得更加尖削,双颊凹陷的脸上仿佛就只剩那一双杏子眼了,灿亮的春光早已在眼中消褪,长睫扑闪却再也点
不燃一丝妩媚。
许君翔双手互撑,拼命平抑着悲伤,轻吸口气将涌上鼻腔的酸涩压下喉咙,“最近一些日子,常有大夏的船场坊主到我南楚沿
海村落招募船工,给的工钱不仅优渥,还许诺帮着安置家小,竟连娃儿的学堂都负担,最近几年咱们沿海村落常常遭受海寇侵
扰,地方上为了抗击海寇,保护商船渔民,不得已封海,造成大部分民间船场关闭,那些船工正愁没有出路,现在可好,都纷
纷举家迁往大夏了,光是他们夏阳的龙江船场就接收了近千名南楚船工,这些船工的家眷多半都是制作帆蓬,绳索,漆料的熟
工,更是去了便得心应手地进了作坊,我们的地方官吏派了乡亲前去劝说,结果连去劝说的老乡都留在了大夏,您看这……这
局面……”许君翔一口气说完,还没来得及喘息,就听‘砰’地一声巨响,众人震惊地抬头看去,只见明霄已骤然挥袖将书案
上的笔墨纸砚等所有文房杂物一股脑地扫到地上,
“欺人太甚!这……这简直就是趁人之危!”明霄嘶声吼道,干涸的双眼一瞬间变得黑沉沉地幽不见底,“当真是笑面虎呀…
…这边给我恩赐熊胆……那边就变本加厉地挖我的墙角……这些年若不是我们南楚挡住东夷海寇……他们大夏能有清净日子过
……我虽瞎了眼……却不是病猫……!”随着明霄狂怒的吼叫,他挥拳猛地砸向书案,那花梨木的长案竟摇摇晃晃地抖动起来
,在场众人均不敢置信地呆望着他,因太过惊悚,竟没有人赶上前去制止,
“大夏定是得知我们得到了海防强援,便心急火燎地赶造战船,如此临时抱佛脚可见是真的慌了神,那就叫他们见识见识我们
的厉害,君翔,小怡,你们去部署,大华岛的战舰编队以后碰到东夷海寇只追不打,直接将它们赶到大夏的海域!至于那些个
熊胆——”
明霄说着就略偏头,转向双寿站立的方向,双寿紧张地望着他,梦魇住了般地咕哝道:“——那些个熊胆再送还给大夏?”
“不——!”出乎所有人的预料,明霄沉声拒绝,语气尖锐而犀利,还带着点狂乱的悲愤,——景生,如今有人欺负到我头上
了,即使没有你的保护,我也定能安然无恙,绝不会给你丢脸的,“那些个熊胆我都会配药吃下肚,熊胆酒更是涓滴不剩地喝
下去,我怎么能辜负了成帝陛下的好意呢!”
——啊!大家都急呼出一口气,由于憋闷得太久,都有点窒息的感觉,此时才觉得胸臆间透进了一丝亮光,唐怡甚至感激地望
望君翔,他带来的虽是坏消息,但却奇迹般的拯救了阿鸾,使他从一蹶不振中振作了起来,能够战胜悲伤的唯一情绪便是愤怒
了,——不在悲伤中灭亡,就在愤恨中重生!
“不是说大夏成帝一向赢弱不堪,只知嬉戏玩乐不问政事吗?”唐怡谨慎地问道。
“这自然不关他什么事,一个缠绵病榻心智不全的庸人,我估计这又是辅政的卫太后在运筹帷幄。”明霄不屑地答道,嘴角倔
强地抿紧,“她那个宝贝儿子忙不迭地要向我炫耀武德,真到了春狩之时,恐怕连马也骑不上去,这次他邀请我去东安参加春
狩可征询了他母后的意见?”
听着青鸾异常激愤轻蔑的言辞,双寿眼前晃动的却是太明池畔的那个英秀的少年,他的双眸宝光灿烂,笑容明亮,一举一动都
隐隐透出决胜千里的非凡气度,他……再也不是当年的无知小儿了。
“当时他提出邀请时,卫太后并不在场,我觉得他也是临时起意。”双寿就事论事,并未提及任何华璃的情形,那是——,他
浑身忽地震颤了一下,——那是他永远都无法论及的禁区!双寿凭着猫儿般的灵敏嗅觉,早已闻到了一丝玄妙的气息,但那早
已远远超出了他的理解范畴,就像一个神秘而强悍的封禁,阻止他进一步探究,——该来的总会来,该去的也总会去,这是凭
谁也挡不住的大势所趋!
“我就知道又是那小儿自作聪明!若是他母后得知此事,恐怕又要来个八百里加急,随便找个由头取消春狩了。”明霄知道华
璃比他年少,又一向病弱不堪,所以潜意识里一直把他当成稚龄小童。
“阿鸾,我这就派出信鸽,将你叮嘱之事办妥,那夏阳之行——?”唐怡望着凛然而立的明霄,心里充满了感动,这是事发后
的第一次,明霄又舒展了身体,脸现坚定顽强的神色,一洗颓败之态。
“夏阳之行照旧,我倒要去看看他们大夏的部署!”明霄一言出口,才发现自己竟一时情急,完全忘记了自己身患眼疾,无法
‘看看’大夏的部署,他的脸上闪现出一瞬的黯然,随即便又复归平和,沉静地吩咐:“今天的药呢,我要吃药,双福,你去
把君翔带来的桃仁松子糕拿些过来,我饿了。”
“——哎,好好,老奴这就去拿,咱们的小内厨里还盹着鸡汤,我也给鸾哥儿盛一碗吧。”双福一叠声地答应着,差点没喜极
而泣,这还是近两个月来青鸾第一次喊饿呢,看来他心中的冰封正在慢慢松动。
看着众人喜滋滋地忙碌,只有唐怡若有所思地凝视着明霄,见他侧身而立,微微仰着脸朝向月光,不知他是在吸取月华,还是
嗅闻芳香,只有轻阖着的眼帘和蝶翅般颤动的长睫透露了他心底的秘密,——不,不,他的哀伤深如海洋,不停地在他的胸中
扩张,那绝不是假以时日便能自然消失的,阿鸾掩饰得很好,但他,永远都不可能真正的痊愈了。
第九十五章
夏阳乃大夏朝的陪都,它雄踞汉河南岸,东展王山,西系涞水、南呼大楚、北应东安、四周丘陵山莽连纵,中为夏阳平原,涞
,渭,秦,三水涤贯其间,既是地势险要的军事要塞,又是风光奇秀的交通枢纽,它本是大夏开国的定鼎之地,居中原而应四
方,又因靠近原来的诸侯大国南楚,依傍夏江,夏阳的水路交通便利,漕运极为发达,源源不断地为都城东安提供着物质保障
。其城南的王仓码头更是此时大夏朝最大的内河航运港口。
王仓码头旁的一条僻静小巷中有一茶楼,名曰大壶春,名字虽伧俗,气势却不凡,楼高三层,形态精巧瑰丽,身居三楼凭栏远
望既可见烟波浩淼的夏江,此楼只供清茶,例无酒馔,更添清华之气,是以南来北往的文人墨客多在此逗留,以茶会友,以诗
唱和。
时近傍晚,晚云映霞,霞光轰轰烈烈,摧枯拉朽般烧炙着长天。此时已是仲秋,鸿雁来,玄鸟归,群鸟养羞,空气中流荡着清
肃萧瑟之意。景生倚窗而立,站在大壶春的三楼之上的一个雅间里,极目远望,水天浩广,气象万千!
景生略回身,看着身边侍立的两个少年,轻声说道:“愁眉,距离夏阳最近的出海口南有南楚的宁州,北有我大夏的淮州,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