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着连绵的阴雨又走了几天,卫昭终于抵不住寒冷与折磨的双重侵袭,开始接连不断地咳嗽发热。一路上林冀每次想方设法地接近马车,总是能听到低哑而沉闷的咳嗽声,断断续续,无休无止。
林冀只觉心焦如焚,却束手无策。
无论他如何苦苦哀求曹强给卫昭请医服药,或是给他解开束缚,曹强总是冷冷一笑,然后道:“你先去问他,到底肯老实招供没有?”
林冀不语,只能黯然低头退开。
那还用问么?还有谁比他更了解卫昭的性子,更知道他会给出的答案?
咬紧了牙,林冀知道,自己现在所能做的,也只能是尽力拉拢买通看守的士兵,好让卫昭能得到略为周全的照应。
他只恨自己本领太小,没有办法救得了卫昭。
身为属下,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主帅被人折磨,袖手旁观,其中的无奈与愧疚已非言语可以形容。
真希望卫昭没有对自己下过‘只可听命,不许插手’的死命令,更希望自己有违抗卫昭命令的勇气,能不管不顾地把他救走,远离官场的倾轧与黑暗。
如果换了是那个人……
正出神想着,身后的大道上突然传来一阵急骤的马蹄声,迅若惊雷,密如骤雨,转眼之间便如旋风般赶了上来,在自己身边倏然而止。
林冀一惊抬头,才发现自己这一队人马已停了下来。前面一骑拦路,马上的人一身黑衣,神情冷峻,正冷冷注视着自己一行,冰寒的目光竟如同利箭一般锋锐袭人,几可刺骨。
周围十数骑清一色是神情骠悍的劲装大汉,个个手执强弓,长箭在弦,将整队车马包围在中央。雪亮的箭尖对准了众人,看那架势,只要首领一声令下,立刻便会毫不留情地放箭攻击。
大道上顿时一片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危险气氛。
两边的人马数目相差悬殊,但实力上的比较却是恰恰相反——曹强的手下人数虽多,却只是军中的普通士兵,而对方虽然只有十几个人,却个个神情冷厉、劲气内敛,一望而知都是身手不凡的武功好手,若是真的动起手来,只怕自己一行这三十几人还不够对手活动筋骨的。
然而在看清来人的面目后,林冀的惊惶顿时全部转为了惊喜。
是雷聿!一定是雷聿!
虽然以前与雷聿从未谋面,但林冀仍然一眼便认出了他――不会再有别人了,那样峭拔刚劲的五官,那样睥睨天下的姿态,还有那股不怒自威、夺人心魄的凌人气势,除了早听拾儿谈论到耳熟能详的河朔之狼还会有谁?
虽然没人敢公开谈论,但雷聿义助齐军、援救朔阳的事迹已经在北疆军中传开了。而他与卫昭的交情更是人们私下里好奇不已、津津乐道的话题。押送卫昭出发的时候,林冀就曾经偷偷想过,拾儿会不会又去向雷聿求救。现在看来,雷聿与卫昭的交情确实非同一般,为了卫昭,他竟然冒险深入东齐国境,公然带人追上来了!
也许是因为强弓利箭的威胁,也许是被雷聿的气势所震慑,当雷聿翻身下马,缓缓走向马车的时候,曹强并没有下令阻拦,只是身形僵硬地坐在马上,眼睁睁看着雷聿打开车门。
脸色自然十分难看。
但是片刻之后,当雷聿抱着卫昭走出车厢,脸色却比曹强还要难看得多。
林冀从来没见过那么阴沉的脸色,那种压抑的愤怒已经达到爆发边缘的危险表情,紧绷着面孔,冷冷抬眼,目光缓缓扫视众人,并没有说一个字,却令所有人都不寒而栗。
“林冀?”扫视了一圈,雷聿径直走向林冀面前。
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林冀有些尴尬地跳下马,迎上几步。
雷聿脸色一寒,刷一鞭狠狠抽过去,林冀脸上顿时现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亏你还算是他的副将!亏你跟了他这么多年!你奉命押送,就这么下狠手折磨他?他有什么地方亏待过你?”
林冀苦笑,既没有开口分辩,也没有闪避接踵而来的第二鞭。
但是鞭子却没有落下,卫昭抓住了雷聿的手臂。
“不怪他。”卫昭的声音低弱而暗哑,几乎很难听得清楚,“名义上是他押送,手下却都是冯均的人,其实半点作不得主,他……已经尽力了。”
林冀的眼睛热了一下,迅速转过了头。
心里满满的都是愧疚,深恨自己的无能与软弱。
雷聿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没说话,冷冷瞪了林冀一眼,才低下头看卫昭,脸上的表情在一瞬间柔和起来。“别乱动,也别费力气说话,你的内伤又发作了。觉得胸口痛不痛?”
卫昭轻轻摇了摇头。
“骗人。”雷聿眉头微皱,放开刚刚把过的腕脉,“气血逆行,脉息都乱了,还逞强撑着给谁看?你好好歇着,剩下的事,交给我就好。”
尽管已虚弱到难以支持,卫昭还是没忽略雷聿眼中闪过的一抹寒光。
“不……”只来得及说了一个字,一阵剧烈的咳嗽就打断了卫昭的话。
“别说话了。”雷聿脸色一变,连忙伸手按住卫昭胸口,缓缓输进一股真气,帮助他平复胸中的气血,一边抱着他匆匆走向自己的坐骑。“好好调息,我马上带你回去医治。”
“不行。”卫昭挣扎,动作虽然软弱无力,态度却坚决得不容置疑。“你回去,不要卷到里面来。”
“别管那么多了,只管当心你自己的身体。”雷聿的脚步毫不停顿。
然而只走了几步,便还是被卫昭激烈而决绝的挣扎逼得停了下来。
这个倔强执拗的人啊……雷聿叹一口气,无奈地低头看向卫昭。
卫昭的脸色苍白而憔悴,因为消瘦而两颊深陷,颧骨上却透出病态的潮红,即便是没有咳嗽时呼吸也轻浅而急促,看得出已经被交缠的伤病耗尽了体力,几乎虚弱得到了极限。
但尽管如此,他眼中的光芒仍然没有半分黯淡,乌黑的眼睛如星辰般闪亮,清朗坚定一如往日。
却越发令雷聿心中痛惜。
“你到底要我怎么样?”雷聿顿一顿足,咬牙道,“别再说让我丢下你不管,别的……全都依你!”
看着雷聿同样坚定而决绝的表情,卫昭眼中闪过一抹感动,轻轻叹息一声。“雷聿,谢谢你为我冒这么大险。可是……这是我们朝中内部的事,你不应该管,也管不了的。”
雷聿冷冷一哂。“谁要管你们朝廷的事了?我只是要带你离开。”
离开么?卫昭顿了一下,脸上掠过一抹复杂的神情,似乎有一丝隐约的向往,更多的却是无奈与不舍。
“可是我并不想离开啊……”
微微闭了一下眼,卫昭轻轻吐出几个字。
“为什么?”雷聿的眉头锁得更紧,眼中露出几分不解几分微愠。“这东齐有什么可留恋的?大王昏庸,权臣倾轧,朝廷昏暗,根本不是个讲法纪讲道理的地方!你为东齐立了大功,可是看他们怎么对你?这样的朝廷,还值得你为他卖命吗?”
卫昭涩然一笑。“这样的朝廷或许不值,但是还有一些人,却是我不能不在意和维护的……我一走了之倒是简单,可是这一走,就坐实了别人加给我的罪名,岂非要连累无辜的丁大将军?还有林冀,冯均明知道他是我的手下,为什么偏偏要他押送?不正是……希望在路上出点纰漏,好顺便把他也陷进去么?他妻子儿女都在京城,难道,他也能跟着我离开?这些人……我能全都不管不顾,就这么潇洒自在地……跟着你走么?”
不过短短的几句话,卫昭却说得分外吃力,到后来声音越来越低弱,呼吸越来越急促,连吐字都变得异常艰难。
最后那一句话,他几乎是勉强挣扎着才说完的。
却令得雷聿久久沉默。
他无法反驳卫昭的理由,更知道卫昭一向的坚持。如果不顾卫昭的意愿,硬是强行带他走的话,只怕终此一生,他都不会原谅自己。
更加不会过得安心,过得快乐。
这样的结果,又何尝是自己想要的?
过了好一会儿,雷聿才缓缓点了点头。“好,我不勉强你。可是也不会放手不管,任他们作践你的身子。后面这一段路,我陪你一起走,送你到京城才离开。”
什么?卫昭陡然睁大了眼睛,拒绝的话刚要冲口而出,却被雷聿轻轻按住了嘴,温柔但坚定地拦了回去。
“什么也别说了,这也是我让步的底线。如果你还是要拒绝,那我就索性把你带走,也好过看着你被他们折磨死在半路上。”
“再说,”看着卫昭焦灼的目光,知道他担心的是什么,雷聿却不以为意地傲然一笑,“我既然敢来,就自有把握平安回去。凭你们东齐,谅来也没人留得下我。”
第三十章
雷聿的骄傲果然有他的道理。
也不知他到底用了什么法子,短短的一夜之间,曹强连同他的一干手下,便被雷聿彻底收服了,乖乖地对他俯首听命。
甚至还主动找来十几套齐兵的衣服,帮助他们遮掩身份。
而雷聿此行显然并不是毫无准备地仓促而来,他带的人手虽然不多,却都是仔细挑选出来的,个个精明能干,身手不凡,并且各有所长,职司明确,把行程中的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完全不需要雷聿操心。
有了这样的得力下属,雷聿自然可以腾出大把的时间和精力,并全部放在了卫昭的身上。
马车走得极慢,慢得差不多赶得上牛车的速度了。这样的速度可以最大限度地减少颠簸,更可以尽量拖长行程,令他们抵达京城的日子晚一点。
一切都是最好的――最宽敞舒适的马车,最柔软厚实的垫褥,最营养可口的饮食,还有,最好的伤药和最精心的照顾。
但卫昭的身体却恢复得很慢。
在雷聿无微不至地照料下,发热的次数渐渐减少了,背上的伤也已彻底痊愈,但是咳嗽与胸口的闷痛却始终没有太大的起色,时好时坏地缠绵不去,一路上请过好几位名医,却都没有什么办法。
每次给卫昭服药的时候,雷聿总是信心十足地淡淡微笑着,说他的病没有什么大碍,再吃几服药就会好了。只有在卫昭看不到的时候,他的眉头才会深深地锁起来。
其实他比那些名医更清楚卫昭的病是怎么回事――积劳过度、气血耗竭下内伤的几次反复,留下了难以治愈的病根。这个身体已元气大伤,需要长时间的精心调养才会慢慢恢复。
如果能带卫昭回去……雷聿摇摇头,强迫自己抛开这个无法实现的念头,起身去端新熬好的汤药。
回到车厢里,卫昭却已经睡着了。看样子睡得不大安稳,梦里不知遇到了什么,微皱着眉,唇抿得很紧,睫毛不时轻跳一下,苍白的脸上写满了忧虑与疲惫。
然而这已经是难得的安眠时刻。一直守在卫昭身边,雷聿知道他常常整夜无眠,却还极力压抑着难忍的咳声,静静地躺在床上不动,让自己以为他已经入睡。
其实哪里瞒得过自己呢?只是不忍心拆穿他罢了……
放下碗,小心地坐到卫昭身边,雷聿凝视着那张憔悴中也难掩温文清秀的消瘦脸庞,忍不住伸出手,在苍白的脸颊上轻轻抚过。
那一刻,他真有替卫昭抚平眉间忧虑的冲动。
卫昭啊卫昭,你一定要顾虑得这么周全,操心这么多人的命运,而情愿选择由自己承担起这份难以承受的重压么?可你又能否承受得住?
静静凝视着卫昭的睡颜,雷聿的眼中光芒闪动,有复杂的神情瞬息变幻。
深深吸一口气,雷聿用力闭上眼睛,再睁开眼时,眸光已恢复往日的深沉。
心中已作出了一个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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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人们称作“阎王殿”的刑部,单从外表看上去,跟其它各部也没什么两样,不过是普普通通的一所院落。
就连一般人心目中森严冷厉的刑部大堂,其实也不象人们想象中那样,摆满了各式的刑具与枷锁,充满了犯人的哀呼和惨叫,甚至连空气中都带着浓厚的血腥味。
那不过是刑部官员例行提审、画稿判案、办理公事的场所,而真正审问犯人的地方是在后院,就在刑部大牢的前厅。一道高达丈二的厚厚砖墙隔开了不相干的闲杂人等,隔断了犯人凄厉的叫声,也阻挡了阳光的射入与空气的流通,使得整座后院都带上了一股阴森森的味道。
阴暗的光线,森严的守卫,不时响起的渗人声音,以及混和了血腥与死亡味道的陈腐气息,足以令每一个来到这里的人不寒而栗,也使得刑部大牢成了一般人望而生畏的地方。
能被派到后院审问的,都是经验丰富、手段狠辣的积年好手,老蒋老钱更是其中的佼佼者,号称连死人嘴里都能问出口供来。但此时两人却在偏厅里愁眉苦脸地对坐发呆,显见是遇上了难以解决的大麻烦。
“今天已经是初四了……离上边给出的期限还有三天。”
“三天怎么够用?那老家伙是块硬骨头,按律又不能动大刑,非得慢慢地跟他熬,才能熬出口供来。请上边再宽限半月吧。”
“已经宽限过两次了,还怎么跟上边说?”
“可当初谁又想得到,这老家伙竟然这么难对付?早知道不如让你来。”
“我那个也一样,看上去文文弱弱的,谁知道,唉……”
“那个姓卫的品级低,可以随意用刑的。”
“我知道。”
“那还愁什么?”
“哼!换你试试就知道。那小子……”
老钱眯着眼,恨恨地冷哼了一声。回想起自己审过的那个犯人,现在仍觉得心有不甘。干了这么多年,什么样的犯人没见过?可象他那样的还真是第一次遇上。也不答话,也不分辩,根本就是不开口,不管使出怎样的手段,都没办法让他发出一点声音。
沉默得可怕。
更让人害怕的是他的眼神。一点都不凶狠,也不恶毒,甚至看不出一丝怨气,淡淡的,凉凉的,象是什么都看得明白,又象是什么都不在意了,沉静得宛如一潭秋水,即便在最痛楚的时候也不起什么波澜。
他不怕遇上凶的、横的、甚至不要命的,那些人他都有办法对付。可是这个人……不知为什么他有点害怕,心里隐隐觉得,自己的牌子怕是要砸在他手里了。
可是怎么跟上面交待?
还不如对付那姓丁的,至少有不动大刑的理由搪塞一下。这一个,连点借口都没有……
“这个案子,上面好象重视得很,三天两头地问起。再这么拖下去,只怕饭碗要保不住了。”
老蒋嘿一声冷笑。“你以为呢?这是霍大人交待下来的案子,不然上边会那么紧张?不过也轮不到你发愁,这个案子要真办砸了,丢饭碗的少不了,不差咱们这两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