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密者——铁小小
铁小小  发于:2011年04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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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的身体才是最重要的。」

「谢谢妳,葛太太。这不会太严重,我撑得住。」她婉转的回拒,「如果只因为一时小小的不便就停止工作,那么我迟早会怠

惰的。」

「那么,至少让我为您煮个去寒茶,您尽量在空档时间多喝一些。这东西即使放凉也没关系,不影响它的效力。」老妇人忧心

忡忡的道。

「真是太好了,那么就麻烦妳了。」

其实她拖延的不只那么一点时间而已,她不敢告诉尽责的助手她根本没用早餐:这点要等到葛太太亲自到厨房准备煮茶时才会

发现。总之,白塔院子的门准时开启。

等进入二楼的主室,进到那熟悉的环境之中,一切都准备完善,坐在垂幔的四柱大床床沿后,少女感到自己慢慢平静下来,又

回归到平日那静若止水的心境了。刚才那些发生过的似乎已经抛诸脑后,好像都是假的,是一场梦,现在坐在主室里的她才是

平日的她。

工作的时候,她什么都不是,没有这个女孩的「个人」,只有莫儿得在她与托密者的卧房里。她按照程序,那经过长久时间演

变后有些复杂的仪式,倾听托密者的苦恼,也许说一些适当的指点,然后颂歌平息,将他们的秘密包藏在安镇的黑纸里,傍晚

时再一起收去暗室内整理。

她是莫儿得的一个壳,用来收藏别人的痛苦。而她即使偶尔对将来有所不安,但基本上,少女从未怀疑过这些仪式、程序,以

及身为守密者这件事,就如同民间的信念一般。她的青春要与黑暗共守,她要使它们平息,这是她身为莫儿得的唯一意义。

她从未怀疑。

这一天比想象中过得更为忙碌,来的人似乎只比平日减少了一些,没什么歇息的时间,更遑论能偷上来探视那个陌生人了。傍

晚葛太太走后,她把暗室的工作结束之后,回到房间,床上的男人仍在昏睡。他眉头深锁,脸色更为苍白,衬托得嘴唇异常红

艳,使这张原先可能很好看的脸容予人弱质的病态感。他烧得更厉害了,她不确定她是不是能小心地把他扶到三楼浴室清洗再

扶回房...她得将水提进房间来才行。

雨本渐息,夜半又开始叮叮咚咚的下了起来。即使大床上有个陌生人在,她还是在小床上睡得特别沉,也许她真的累坏了。

男人在近清晨时分醒来。她听到窸窣的声音,朦胧间往隔壁床望去,看见那个人睁开眼睛,正试图要坐起身来。「喔,如果你

不想让伤口再度裂开,就好好躺着。」她的声音有点沙哑。

她突然的一句话好像发挥了作用,只见他怔了一怔,不再乱动,慢慢往她这个方向望来。他想说话,但似乎没有那个力气,只

能用眼神询问。她说:「你从我的围墙上摔下来了,嗯,当你还是一只鸟的时候──我想你不会连这个都忘了吧。」他点头,

比比喉咙示意要喝水,她照做了。然后男人干涩的开口。

「谢谢妳...阁下。」

说完这句话,他又睡了。

她原本想照正常的时间作息,但一下床却感到全身肌肉强烈疼痛,尤其是手和腰,觉得筋骨都已分离的样子,她果然没有强壮

到能够单独搀扶一个大男人爬上五楼又来回了楼梯好几趟。刚才起身给男人倒水时,她不自禁一个踉跄,差点就要摔倒。

没有办法。这个身体好像不是自己的,不受她管束,她没办法准确的命令它去做些什么...她艰辛的完成了打水的工作,吃了一

些杂粮面包,就坐在那边呆呆等葛太太。少女靠着椅背疲累的跟老妇人这样说:「我想我今天没办法工作了。」葛太太一点异

议都没有。她一边叨叨叮咛着一边煮了一大锅病人容易消化的粥﹝她不知道她的小女主人最严重的地方不是着凉而是疼痛﹞,

以及帮壶子装满热呼呼的去寒茶。

葛太太询问少女是否需要她留下来帮忙看顾,少女婉拒的理由是葛太太无法上去卧房﹝那只有莫儿得与她的继承人才能进入,

但显然她在带陌生人上楼时刻意忽略了这点﹞,而她总不能为了在葛太太的视线范围里让人照顾,特意待在厨房或工作的主室

歇息。

她回房给男人换了一次伤药,反正什么事也不能做,干脆窝回床上睡了一整个上午。男人第二次醒来的时间相隔得比较短,在

快要放晴的中午。她吃过了一点粥,正闲来无事翻阅着一本早就看过的民俗书,注意到他醒来,也没什么动作,只是静静地等

待他下一步要干嘛。

「...阁下。」他唤得很肯定,不过声音还很虚。顿了一顿,环顾四周,显得有些迟疑。「我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嗯,十分

感激妳...」

「我不需要听同样的道谢第二次。」她说,有点居高临下的姿态。也许因为她救了他、又是这里的主人,说起话来特别没有顾

忌。「说说你叫什么,来这里的目的。」

少女的话虽然稍嫌傲慢,但配合上她淡漠平和的表情,却自有一种奇妙的、矜持的和谐。男人礼貌的打量着她,回答:「人家

叫我白火。我不曾来过贵地,也无意冒犯,实因不得已。...我知道这样是不合程序的,照规定我必须先见过领主、表明我没有

敌意,但我无法撑到那个时候了...如果不在失去意识前解除法术,也许就再也变不回人型。」显然他还没有足够的力气,随时

需要暂作停顿,才能再继续说下去。

「那么,你为何称我阁下?」

「难道妳不是吗?莫儿得阁下。」看得出男人有些惊讶。「虽然下雨的时候看不清楚,但我以为这座塔在此地已经很高了...」

「你没错,它的确是最高的。」她顿了一顿,「但你既然知道这里住的是什么人,就应该晓得里面的人没有任何理由留下你而

非立刻把你纠举到领主、哦不,领主的巫师那儿,我想他很乐意好好询问一个身份不明的外来巫师的。」

「我不知道妳为何改变主意,但妳确实没有通报你们的领主,就收容了我。」他又重复了一次,「谢谢妳。」

男人真诚的道谢让她觉得有些不自在,也许是想掩饰别扭,少女尽量以讥诮的语气接话:「也许我觉得那不公平,要等你养好

了伤再叫人把你抓去。」

「哦,我没有异议。」自称白火的年轻巫师温和道,「这原是我所应得,我既心中无愧,也无须畏惧...虽然我能预见,那将会

带来许多麻烦...我不乐意在这种情况下面对同行,但他只是忠人之事,我也不能有所怨言。」

「况且,我欠妳一条命,我也不想违背妳的话语。」他说,「来日若有机会,我愿尽我所能帮助妳。阁下。」

「即使我不救你,领主的人也不会放任你这样死去的。」

「妳知道我会受到什么样的待遇。」

面对巫师的承诺,她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但又觉得这样相对无言实在尴尬。「难道你要一直称呼我为阁下?」少女有些匆促

的说。

他顿住,才道:「我以为莫儿得的后辈...不乐意让外地人知道她们的通名。」

「人家叫我扶桑。」她沉默了一会。虽然觉得这个话题很遥远,但过不了多久,又接下去说,「在述说到我们的时候,你不能

使用通名这个词──我根本没有真名。只要别人能有区别的称呼我便行了。」

「真名为一切根本,任何事物都有真名。」巫师柔声道。「妳只是还没得到而已,扶桑。」

少女摇摇头,开口唱了一段:

「『名是根,心是干,思绪是叶;

在母亲的怀抱中我们茁壮生长

万本归宗,不要忘记源头

在这土地上以名立其身的我们都是兄弟

万归一心,当需证明自己

使我们的作为不违背我们的根、我们的名』...」

唱罢,她续道:「我并非不知道你所说的那些典故,但是,你不了解。现在不会有,以后也不会有...我的老师曾经这样告诉我

:历代诸多同行,没有人需要真名。真名对我们来说,是在众人秘密之外的负担。守密者如果有负担就不能完全挂怀,就不能

以平静的心来包容人托予我的事情。」

对于这些话,白火好像思索了一番,但终究只是看了看她,没说什么。扶桑觉得他也没说什么,如此响应的自己显得太过鲁莽

,不禁有些不自在,说了一句「我去帮你弄碗粥」,就匆匆下楼去了。

白火还很虚弱,扶桑拉了一把椅子坐在床边,一匙匙的喂他喝粥。好像两个人都无话可说,收碗的时候她随口问:「你会待多

久?」

「不知道。如果不会给妳造成太大的麻烦,我想至少等到痊愈个七八分的时候再走...毕竟接下来,还有很劳累的长途路程。」

他低声回答,听来很感到疲倦,好像想起了之前凄惨的情况。

「那么,愿你快点痊愈。如果你真的留得太久,很难保证我不会被你拖累。」她冷静的说,「不过在这段期间,只要你不随意

走动,就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我大概能拖个一阵子...到傍晚之前,你最大的活动范围只限于三楼,嗯,那里是浴室和厨房。否则到时招来麻烦,谁也逃不

了。」

「傍晚之后呢?」

扶桑迟疑了一下,「如果你想,你可以到一二楼去...不过那应该没有什么差别。总之,你绝对不能走出这座塔。如果你违反了

我们的约定,不管有没有被人发现,我都会立刻把你送到领主那里──也许还冠个威胁我安危的罪名。」

白火应许的点了点头。然后他微微苦笑,道:「我现在哪里也去不了,妳实在不用太担心的。」

她没有说话,收拾好餐具要带去清洗了。临出房门前被叫住,她回头,只听得白火问了一句:「妳为什么救我?」少女瞥了他

一眼,停顿了一下,好像是在思考。扶桑是这么说的:

「那只鸟很漂亮......以及,你和我母亲有相同的血统。」

白火怔了一怔,随即意会过来。不过他也无法回答什么了,因为此时扶桑已经下楼去。

年轻的外地巫师就这么暂时在白塔中住下来了。

※ ※ ※

当扶桑告诉葛太太今年暗室要提前扫洒的时候,葛太太显然不是很惊讶,想必过去年年莫儿得都不是很准时的在夏至之后才开

始这项工作,也省去了她对此事多作解释的功夫。

暗室扫洒是每年的例行公事,全程不假他人之手。简单的说是以混合香灰的清水进行彻底扫除,不过所使用的水必须先在莫儿

得的卧房里搁置一夜,而且取香灰时要吟诵字词涵义模糊的古老歌谣。这期间所有的绳结都要暂时堆到厨房去放,就算是平时

帮忙清扫的助手也不得窥见;因为守密者「以秘密的不安和痛苦为粮食」,这个习俗也暗有为莫儿得食粮的意味。

「那么,我从今天开始就不上去三楼了,请问您需要多久的时间?」

她默数了一下,回答大概二十多天。这个时间很恰当,无论就往年的经验或男人疗养所需。

葛太太叹了口气:「其实您现在身体还没有好得完全,把扫洒提前的话,只怕会增加您的负担啊。」但即使担心,她也没有阻

止,她没有权力阻止她的女主人的。

扶桑这么做的用意,无非是希望把葛太太错开,以防白火使用浴室或厨房时被人撞见──不过,事情总是没有两全其美的,这

也代表她必须同时照顾病人、同时进行麻烦的大扫除。

少女含糊的响应,心中则盘算着这些天日子要怎么过。

五:异色

『火如冲天白光 烈烈呼吼

壮士无所畏惧

我们不成功 便成仁

谁怕它极端之兆显现

我的兄弟 只管将它当作预祝凯旋归来的圣火

利剑要往敌人头上砍去

让他们用血忏悔他们的罪!』

如果把暗室扫洒除去不算的话,因着雨时下时休但总不久停的关系,比较起来,每年的这个时候都会特别清闲。几天下来,虽

然共处的时间还不是很久,但也许在这种微妙的情况中、或者两人原就相合﹝她想是前者居多﹞,总之,她和白火慢慢相熟了

时逢雨季,整天的事情结束得早,在就寝前就会有多余的时间。通常在这段时间,她会一边作不用思考的编织,一边听白火说

话。大多时候,只要是她所问的,白火都不会拒绝回答。

谈谈你自己。有天她这么要求。

然后她知道:白火的故乡在遥远的泰玛群岛上,从前当地的原住民属于莫耳科人,由于开发得早、移民众多,这已经算不得准

了。那里有甘甜的茶叶、香滑的米饭,更多出盛名的歌者和巫师,是终年湿润蒙雨的技艺诸岛;其中的烟长岛丘陵遍布,白火

就生在一个平凡的种茶家庭。不过孩提时代的白火只平安居住了六年多,后来那儿几个岛屿的领主防守不当,盗匪入侵,一把

火让他的小村庄尽数烧毁,强盗从雾中、火光中喊叫着杀来,家园沦陷,无人幸免。

「那,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我要怎么逃得出来?」白火以叙述的口吻说,「连我在内,共有七个孩子被抓去。那些人将我们推上奴隶船,换取了一大笔

钱...喔,技艺诸岛的孩子可不贱价,内环大陆不知有多少富贵之家愿意作这笔交易。」

扶桑听得皱起眉:「那些强盗...把你们卖给贵族,是去做苦差的奴隶?」

「不,那不尽相同。那些贵族当中,有的是夫妻无法生育,有的是寂寞老人需要陪伴,有的是孩子孤单没有玩伴,也有的...唉

,也有的,只是当作精致的玩具来看待,做出一些不人道的事。总之,人口贩子在各地搜集相貌好、没有疾病的孩子,贩卖给

这些不受战火影响、生活优渥的人们。」他的声音不是很平静,顿了一下,接口道:「我有四分之一的莫耳科血统、四分之一

的勒苏血统,来自泰玛群岛,歌唱得好,身体健康...据说,我卖出的价格是那艘船上很高的。」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等着白火继续说下去。

「我来到寇儿索的一座港口都市,在那里等着的,是一个阴森的大家庭。我听到佣人私底下的谣传,说这个家族赚尽黑心钱,

现在报应到来,已经近二十年没有再添过新血。」

「其实这些我都不清楚。我清楚的是,我家园尽毁、亲人尽亡,我恨这些人,但这些人也不在意我。是的,他们并不在意我,

表面上要找一个孩子、一个未来的继承人,但是他们谁都可以照他们所想的加诸我身......」

断在这里,似乎就没有下文,原本少女这么认为。但接着白火又开口:「......待了几年以后,我找了一个机会,偷偷跑去码

头、潜到船上,就逃离了那里。」

「我在船上认识一名老巫师,他赋予我真名。...他说我拥有积蓄巫力的良好资质,然后我照他的指点,去恬岛学习。」他作了

结尾。「我想,就这样了。」

这一夜难得无雨,只有柴料燃烧的哔叭声。火光照映之下,他们黑色的影子长长的投在白色的墙上,跳动着、跳动着,一刻也

没停过。扶桑不追问。毕竟她不认为他们之间有多深刻的交情,更且谁都有保持沉默的权利。

很久以后,白火似乎是找话题的问,十分安静:「扶桑,妳的母亲是勒苏人?」她反问:「你怎么知道?说不定是我父亲的血

统。」

「不,我猜的而已。...我喜欢这个民族,他们保存着美好的传统文化,要求礼仪,还有独特的技艺;而且,勒苏语是发音优雅

的语言,唱他们的歌谣很愉快。」

他笑了一笑。「不过他们有强烈的家园意识,不易迁徙...在北方很难看到。所以,我颇惊讶于在这里能看到一个勒苏少女。」

扶桑没有停止手上的编织,也没有看向白火。她的声音沉稳,沉稳得听起来有点闷,彷佛在回忆里寻找很久远的事情。

「我虽黄肤黑发,但我对这个血统一无所知。我对莫耳科语的熟悉,更远胜于对我母亲的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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