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身上留下了恐怕永远也没办法消除的伤痕!然而现在这双手在微微地颤抖,几近绝望。
天远的妈妈终于按熄了手里的烟,抬头看着两年没见的儿子,语气冷淡:“你回来干什么?这李的一切已经跟你没关系了。”
天远舔舔嘴唇,干涩的声音并没有得到滋润:“妈,我来看看你。顺便告诉你一声,东东在我那里,您不要担心。”
天远的妈妈忽然冷笑一声,然后点点头:“我也知道他没处去。也好,养的儿子都大了,一个一个地离开我。好事!”
天远两只手用力地绞缠,强忍着胸口激荡的情绪,平静地说:“妈妈,我知道您怪我离开,作为儿子不能为妈妈分忧我也很愧
疚。可是我有我自己的人生,我和东东都有权利作出自己的选择。妈妈你也一样,你有自己的追求也有自己的生活,没有任何
人没有任何理由有资格要求你为了爸爸放弃这一切。我回来也是为了告诉您这句话。”
天远的妈妈倏地抬起头,两道犀利的目光直勾勾地瞪着天远:“这是你一个当儿子说的话吗?他再混账也是你爸爸!”
天连深深地吸口气:“事情总有个是非公理吧?他做错的就应该自己来承担。是不是去救他妈妈您自己做决定,如果要救,就
别指望他会回报。如果您为自己打算,没有人有资格指责。如果您心里不好受需要发泄,我在这里。”
直视的目光渐渐地暗淡下来,天远不是东东,这个孩子身上有着鲜明的骄傲和强势。自己身上不服输的血液灌注到了他的身上
,可是他比自己看得更高,走得更远。妈妈深深地低下头,声音里充满了无奈和痛苦:“你知不知道,如果不还上这笔钱,那
个混蛋不但要判重刑,也逃不过那些追债的!妈妈这两年就是被这群人搅得……天远,妈难哪!”
刚强的女人埋着头呜呜地哭了,天远动了动,他知道现在应该抱住妈妈让她哭个痛快。可是母子俩从自己记事之后就没有过这
样的亲密,天远尴尬地扶住了妈妈的肩膀。心一搅一搅的疼,想起了周建。周建是那样亲呢地抱着妈妈说啊笑啊,周妈妈开心
得孩子一样的笑脸,周爸爸爽朗的笑声。周建,我心里有你永远无法理解的阴暗,我的骄傲是因为我自卑。可笑的是我竟然以
为我已经和你一起生活在阳光里。
看守所里厚重的铁门隔绝了阳光,人踏进去,希望就被隔网到了门外。天远神色凝重地被引领着走进接待室,坐在木板凳上等
待着。
本来不愿意来,但是妈妈说看在父子情份上,临走之前,见他一面,也让他安心。妈妈到底还是放不下,她心里记挂的是那个
几十年前和她一起打拼世界的人吧?
门开了,肥胖的男人猥琐的佝偻着,被警察推了进来。长期放纵的生活摧毁了他,监狱的铁门又吓坏了他。看见天远,他浑浊
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走近两步来到桌前急切地问:“你妈怎么说?她答应了没有?你告诉她别心疼钱,等我出去我还给她挣
回来!”
天远看着这个自己叫了二十年爸爸的入,一股奇异的情绪在胸中翻滚。慢慢地站了起来,突然抡起胳膊在那张靠过来的胖脸上
狠狠地打了一耳光!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在被自己儿子打得滚翻在地以后,天远的爸爸手捂着脸,惊呆了。天远拼命地挣脱了警察的牵制,冷冷地
对坐在地上的人说:“这一巴掌是我替我妈,替东东替我自己给你的!你不但给了我们耻辱,也给了我们灾难。你不配我们叫
你爸爸,你不配妈妈为你作出牺牲!”
眼泪夺眶而出,天远再也顾不得这次是来做什么,转身走了。
被打傻了的男人呆呆地坐在地上,看着儿子悲愤的冲出去。可能这是最后一次见到他了。儿子,老婆,家,曾经认为一切都是
理所应当的拥有,这个世界就是为自己造的。儿子一巴掌打过来,突然发现,什么都完了。突然,男人嚎啕痛哭起来,绝望的
声音传出老远。
走出看守所的大门,天远颓然靠在竖着电网的高墙上,眼泪不争气地流啊!慢慢地蹲下来,天远失声哭了。
回到家里,妈妈已经收拾好了小小的行李箱,恋恋不舍的挨间屋子察看着。这里的每一块砖都是她看着搭上去的,每一个角落
都有她一家人生活的影子。如今,要换主人了。
天远挽住了妈妈的胳膊:“妈,走吧!这里没什么好留恋的了。”
妈妈抬头看了他一眼,点点头。
厨房里,周建在做晚饭。天远走了快一个星期了,每次打电话总是说事情还没有办完。看来家里的事真的很麻烦,天远疲惫的
声音让人好心疼,周建恨不得一步迈到他那去。他手里拿着个白菜发愣,东东已经洗好了黄瓜放在案板上,好奇的看着他:“
建哥哥,你看什么呢?”
“啊?没,没什么。”周建掩饰着尴尬。
东东说:“你歇会儿,我做吧!”
周建笑着拍拍他:“你会吗?”
东东笑着说:“会啊,在家都是我做饭的。妈妈顾不上。”东东忽然地打了个冷战,不说话了。
周建看着还不到自己肩膀高的东东低着头摆弄黄瓜,怜惜地推着他:“去去,外边看电视去。饭一会就好。”
门铃响了。周建走不开对东东说:“去看看谁来了?”
东东答应着走出来,打开了门。猛地一抖,东东象被定在了地上,浑身颤抖。
周建感觉出不对急忙走出来,“天远!”
天远身边还站着一位瘦高的中年女人,锐利的目光让周建也不禁打了个冷战。这是,天远的妈妈吧?
四个人面对面地站着,一时间竟没人说话。突然,东东拔腿就逃,不顾一切的撞进卧室里反手板上门。几乎是同时,卧室里传
出东东失控的哭声。
天远被他吓了一跳,顾不得疲惫不堪的身子追了过去:“东东!”
卧室的门上没有锁,东东拼命地顶住门,天远用力地推开。打开门,天远心里一阵酸疼。东东惊恐地哭着缩在床角里,双手似
乎在寻找着什么来挡住自己。
天远赶紧关上门过去拉住他:“东东,东东别怕,妈妈不进来。妈妈说了再也不打你了!”
东东只是摇着头哭,天远想劝他,倒劝出了自己的眼泪。这些日子天翻地覆的变化,心上的巨大创伤,没有什么可以弥补得了
。头顶着东东的头,兄弟俩对着掉眼泪。
看着东东跑走,天远的妈妈慢慢地低下头。东东已经被吓成了惊弓之鸟,加在他头上的这个恐怖的阴影恐怕一辈子都消除不掉
了。
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妈妈看着自己的两只手。那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啊!可是他看见自己像看见鬼。
周建半天才回过神,捧了一杯茶放到天远的妈妈跟前:“伯、伯母,您喝茶。”周建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
面前的伯母大人让他有一种想落跑的冲动。难怪天远要早早地离开家,难怪东东苏掉了魂,妈妈怎么可以这么可怕?想起自己
的温和可爱的妈妈,周建平生第一次强烈的感觉到自己真是太幸运了!
“你是谁?”
直截了当的问话再加上直视过来的眼睛,周建有点冒汗:“我是天远的同学,也是跟他住在一起的……伙伴。”
天远的妈妈审视地看着他:“天远说他有一个合租的伙伴就是你吧?我们家天远从小就特别独,很少和别人搅在一块。看来你
们俩交情不错。”
那眼神简直就像要扒光了衣服做体检,要不是觉得太失礼了,周建真想站起来也跑到卧室里去。“是,我们俩感情非常好。”
可是那个不仗义的家伙还不出来!周建不时地斜眼看看紧闭的卧室门。
“可以抽烟吗?”天远的妈妈收回目光,疲惫地靠在沙发上。
“啊?您请便。”周建愣了一下,看着天远的妈妈从口袋里掏出烟点着,薰得焦黄的手指有黠发颤。
他们两个都不抽烟,家里连烟灰缸都没预备。烟雾缭绕,烟灰点点飞散。周建拼命控制自己想要打开窗户拿笤帚的冲动。
“你去叫他们出来吧,我有话跟他们说。”
周建点点头。
天远拉着东东走了出来,一家人终于面对面的坐着了。天远和妈妈坐一块,周涅和东东坐在一块。本来周建想回避,毕竟是人
家家务事,可是东东死活拽着周建,像抓着救命稻草似的躲在周建身后。有外人在,妈妈会控制一些,不会发火。
沉默,压抑的空气让每个人都呼吸困难。妈妈先开口了:“你们兄弟俩都在这,我把话给你们说明白了。家里是什么都没了,
所有的钱都给你们的爸爸还了债。从今往后,我们和他再没有任何关系!我现在是两手空空,你们兄弟俩得学会自己找饭吃。
天远已经能自立了,就是东东。”听到叫自己东东浑身一颤,周建赶紧回过手去抓紧他好让他有点依靠。
看着缩成一团的小儿子,妈妈努力地把涌上来的眼泪逼回去,淡淡地说:“好男不吃分家饭,你们也别怪我没给你们留什么家
产。要怪就怪自己的命不好,没能投生到一个好人家。”
“妈!”
天远的妈妈别过头,眼睛里有泪光。天远喉头被噎住了,梗得说不出话。
“妈妈,既然已经决定了就别胡思乱想的。老家已经没有了,我们可以再建一个家。至少我们一家三口都在!妈妈,你累了,
先休息有什么事我们以后再说。”天远说着看了看一边的周建,眼神里有一点歉疚,有几许无奈和央求。这个家也是他的,自
己别无选择的做法根本没有顾及到他的感受,而且,这一切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
周建微笑着点点头:“伯母,天远说得对。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就好,困难总是暂时的。今天太晚了,我什么也没来得及准备。
您先将就休息,缺少什么明天我和天远去置办。”
天远的妈妈看看他俩,轻轻地点点头。
四个人,两张床,分配成了大问题。
妈妈要睡一张床是肯定的,东东是死活不肯和妈妈在一起的,天远也不愿意,从小没那个习惯。
本来东东来了以后就是跟天远睡一张床,可是要让周建睡沙发的话,他的个头注定了他得像虾米一样的委屈一夜。天远也好不
到哪去。于是东东只好自告奋勇地睡沙发,虽然说得有点不那么坚决。
灯关上了,屋子里漆黑漆黑的。东东躺在沙发上,怎么也睡不着。不时地就抬头看看妈妈的房间门,虽然也知道妈妈不太可能
在深更半夜里把他拎起来揍一顿,可是过去太深刻的记忆还是让他战战兢兢。
周建没想到这么多的纷乱过后竟然会和天远睡一张床,有点喜出望外的快乐,装作漫不经心地掩好房门,上床躺在天远身边。
灯关了,周建的手搂住了天远的腰。感觉得到怀里的身体没有生气一般的柔软,周建慢慢地把天远转过来抱进怀里。吻着他湿
润的面颊,冰凉的嘴唇,周建心疼得要滴出血来。
“对不起。”这几个说得很艰难,天远觉得有什么尖利的东西在划刻着自己的自尊。那可能是自己唯一所有的,能够拥有一生
的吧?
周建无声地收紧了手臂,把怀里那个没有什么温度的身体紧紧地抱着。他要坚强他要能干他要来收拾一切残局,可是谁看得到
他那颗脆弱得不能再脆弱的心呢!
“笨蛋!你的就是我的,不许再胡思乱想!一切都会好的,我们一起来想办法!”周建吻着天远,心里在打鼓。豪言壮语是说
了,可是这一大家子人怎么办呢?天远炒股的钱不能随便乱动,就凭自己挣的那点家教钱,够吃饭吗?还有这一块住着,我跟
天远怎么办呢!周建觉得天都灰了。
阳光照进卧室,床上熟睡的人都没有发觉。周建一翻身——
“哎呦!”什么东西被周建踹到床下去了。一声叫得周建和天远都坐了起来,床底下,东东裹着被子睡眼惺忪。
“你怎么在这?”天远几乎是惊恐地间,东东什么时候过来的竟然不知道,昨晚上可是一直被周建抱在怀里睡的啊!
东东揉着眼睛,昨晚上说什么也睡不着,就偷偷地溜进了哥哥们的卧室,看见周建脚底下还有一点空,就蜷缩着睡着了。
“那个,外边太冷了。”东东小声地说着。
手忙脚乱的起床,周建和天远都有些讪讪的。天远瞪周建,周建瞪东东。东东倒没什么心思看他们,偷偷地抱着被往门外看。
天已经大亮了,妈妈还没起来吗?平时她可都是天不亮就起床的啊!
天远走进妈妈房里,房间里整整齐齐的,人却不在了。天远急忙走出来:“东东,你没看见妈妈什么时候出去的?”
东东赶紧摇头。天远转身就开门往外走。
楼下不远的小街心花园里,结着霜花的长椅上坐着天远的妈妈。黑色的皮衣上凝结的露水已经变成冰花,地上是一小堆烟头。
看来她已经在这里坐了很久了。
天远长长地出了口气,回头对跟在身边的东东说:“你先回去吧,顺便看看周建在哪?叫他先上课去。我陪陪妈妈。”
东东点点头。
天远在妈妈身边坐下来。妈妈的肩很宽,却瘦骨嶙峋。“起来了?我睡不着出来走走。你不用管我,该上学就去!”天连的妈
妈声音有些沙哑。
天逮没说话,这个时候说什么宽心的话都足多余的。已经人过中年,劳苦一生,到头来一切都是镜花水月,家没了,人散了。
连最基本的吃饭都成了问题。妈妈,你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妈妈,回去吧!这里冷。”天远轻声地说。
晚饭以后,周建在厨房里忙着收拾。天远和东东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妈妈说出去散散步,天远明白她心里不好过,也许独自走
走会好一点。而且他要趁这个机会解决一个非常棘手的问题,虽然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解决。
“东东,嗯……”犹豫再三,天远还是得开口,咬咬嘴唇装作聊天:“昨晚上是不是沙发不舒服?要不要跟哥哥换过来?”
东东眼睛盯着电视:“不用了,我个小睡沙发就行。”
天远吸口气,换个角度再问:“你什么时候进去的我都没听见,你怎么不叫醒我?”
厨房里,周建手里的刀停在半空中,侧耳倾听。
东东眼睛还是没离开电视,说:“叫你干吗?我自己找个地方不就行了?”
天远艰难地咽咽唾沫,这绕着弯子间话太累人了!可是还得问!
“那个,你,看见我们俩……都睡了?”天远心虚气短,自己都不知道说些什么。
东东这才回转过头来看着他哥哥,有点莫名其妙:“我看见你们俩挤着睡的,你那边没地方了我就在建哥哥那边躺了会儿。怎
么啦?”
“没、没事。周建就那臭毛病,睡觉一点都不老实!东翻西滚地挤得人一点地方都没有。”天远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有点生气
。
东东看看他,心里有点不安。想起来他们俩早晨的表情怪怪的,是不是自己犯了什么忌讳?
厨房里,周建撇着嘴。说我睡觉不老实把自己摘得这叫一个干净,“真卑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