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沉的夜。
离人的夜。
窗外雨如泪,窗内泪如雨。
一夕之间崩溃原有的壁垒分明,搅和成一团再也理不清的乱绪。
八年区隔,剥离青涩天真、少不经事的无知,换来沉稳老练、饱历风霜的无奈,改变不可谓不大;心里头曾经的认定、对自己许下
的诺言,却从没变过。
然而到头来,同拜天地、定约结发、共偕白首,会是──谁?
0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唐 李商隐 夜雨寄北
窗外,雨势滂沱。
烛光也昏幽,闪烁明灭中,看不清、瞧不真。容在平日或许会索性直接捻熄烛焰,或者剪去已焦黑的烛蕊;此刻临别的两个人
,却似乎是没空去注意、或者,也宁可它继续这么闪烁不定下去,至少不必太清楚的面对某些东西。
"......雨势那么大,怕是到明儿也停不了。真不考虑在缓缓?"施平雨斜倚窗边,背对着将远行的好友,不知该再说些什么。
也许该懂他,少年心性总是不甘平凡,不想终生留在这虽然内繁华富庶,少了刺激的家园。也许该懂他,练了一身武艺便想去
江湖上闯荡闯荡,或者求个功名或者闯出个字号,不想一生留在这个四面环山的地方。
过去他娘亲还在世时,本着亲在不远游的道理,他一直没提过要走;可是毕竟打小一起玩到大的交情,哪里会不知道他想什么
?现在,苏大娘过逝了,守过丧期,便再也没有什么拦得住他。
只是不管怎么说,仍然不想他走,就是觉得平平安安待在故乡终老也没什么不好,无风无浪的,纵然是少了点波折少了点刺激
,可至少能平安到老、不必担心哪天开罪了谁,死在半路都不晓得为什么?说没出息也好,说是没练武的书生文人胆子小也罢
,就不觉得争这争那有什么意思,能当饭吃吗?
"这点风雨就阻得了我,那还凭什么出去闯呢?"苏宝岩坐在桌前,单手支着下颚,眼睛不是瞧着平雨的背影就是瞄着满桌菜肴
。
一方面是饿了一方面是不想再讨论这个话题,真正想出去闯的理由他打死都不可能出口,说出来可多尴尬多丢脸啊!
平雨微低头,无声叹口气。
该说的都说了,该吵的也都吵过了,都到这节骨眼儿,什么多余的话也都甭谈了。回过身,"你预计什么时候回来?"不意外看
见,快速缩回的手带了点油光。
这小子......都什么年纪了,爱偷吃的习惯还是不改。
"唔......不知道。"尽快吞下方才头塞到嘴里的食物,努力吐出清楚字句,"也许三年五年;也许是十来年。等我磨够了,就回
来。"或者,当耐不住寂寞时,会回来偷瞧瞧吧。没出口,怕被取笑。一直是个怕寂寞的人,平雨也一直都是逮到机会便会笑话
他的人。
知道他这么意志不坚,说要出去磨练磨练闯天下,早打好主意随时会回来,怕不怕借机会取笑他长不大?
"三年五年、十来年......?"三年是三十六个月、一千多个日子,五年是六十个月、将近两千个日子,十来年呢?又能换算成
多少日子?是,多漫长的岁月......"这个说来,我会好久见不到你了?"
"唔!痛痛痛痛痛~"强压住差点冲口而出的反驳,一个不小心咬到自己的舌头,便什么都忘了猛叫痛。
"喂喂,做什么做什么?"平雨紧张地快步走近桌前一看究竟,"吃东西吃太快咬到舌头了吗?"
"晤......"宝岩一时之间说不出话,只能猛摇头又点头,因为咬得太用力,痛到差点眼泪掉下来。
"你啊......"叹口气摇摇头,"摇头点头的,到底是在干什么?这个样子怎么出去见世面嘛,怕没三两天就给外头的豺狼虎吃得
连骨都不剩,外头可不比家乡,人心险恶得很啊......"挨着他身边坐下,似乎终于有准备用餐的意愿。
"唔......别这样么,"好不容易痛缓了些,说话仍有些含糊不清。"担心我就每天帮我烧柱香拜拜神,不要成天想这想那,小心
想到头都痛了。这样吧,我答应你,三五年后我一定回来找你!"
"......"深锁愁眉没有放松的迹象,双手拢进袖里,捏着日前跟人讨来的药包,终于把心一横,决定动用这最后一招了......"
那,今儿个咱们就来个不醉无归吧,就算作,我为你饯别。"
窗外的雨,下了一整夜,偶尔夹带雷鸣电闪,风声呼呼、吹得狂乱。明儿弥地泥泞,又不知会混入多少落花残叶。
***
"唐娃你这个混蛋!你到底给我什么药?"完全把所受教养丢到脑后去,什么斯文有礼、该当温文儒雅现下是全然不重要,施平
雨此刻只想找到那个罪魁祸首算帐,没把王八羔子骂出口已算他客气。
被唤作唐娃的少年,顿下劈柴动作,一脸莫名其妙的表情瞧着打进他家门起、还等不及见到他的面便破口大骂的友人。"怎么?
没效吗?"
"哪有什么效!你教的什么烂方法,第二天我起来人早跑个不见踪影,别说没打招呼,连个只字词组都没留。活像逃难似的。你
到底拿什么迷药给我,害我直到今天才勉勉强强有力气走来找你算帐!"
唐娃闻言瞪圆了眼,一脸奇怪表情将他从头到脚来来回回打量好几遍,犀利的眼神没漏过平雨刻意拉高的衣领因为动作过大而
下滑,露出零散分布在白皙颈脖上,东一块、西一块的青紫淤痕。惊讶地喃喃自语:"是哪家的姑娘这么猛啊......"看起来怎
么好象饿虎扑羊啊?太可怕了嘛。
虽然说人家常说书生是手无缚鸡之力,可是平雨好歹年幼时也还曾经练过几年,再加上是小时候常到山里去玩的孩子,怎么都
不该这么虚......
虽然,他承认自己给的药可能是猛了点,但能让男方在完事后累到好几天爬不起来、自己却还能在第二天就一溜烟不见踪影?
好、好可怕的姑娘,到底是何方神圣啊?
思及这个问题,唐娃不禁打了个寒颤。
"你在说什么姑娘?"不耐烦出声打断唐娃的思绪,自顾自到一旁找个地方坐下,动作上奇特的小心翼翼,再度引起唐娃的注意
。
"你是怎么了?怎么动作看起来好奇怪?"放下手中远重于一般斧头的劈柴工具,一脸狐疑在施平雨身旁绕了几圈看来看去,想
看看究竟是哪儿不对劲?是伤着什么地方还是怎么样......
"看什么看啦!"平雨没好气的不作正面回答,反问道:"你还没跟我说你到底拿什么药给我?为什么他会那种反映......"呜
呜......痛死人了......
"春药啊!不然什么药,你和人家不什么都做了吗,怎么还问我什么药......"话还没讲完便被平雨狠推了一把,差点没跌坐在
地。好在他平日虽然不算很用功,根基还不算太差,身形微晃、顺势退了半步变稳住身子。"干嘛推我啊,万一一个不小心我摔
着伤了哪里,看你要怎么赔我。"
加害者半丝悔意也无,恨恨地咬牙切齿道:"摔死你算了,什么药不好拿,拿这种下三滥的药给我!"让他直到今日都还不敢回
想那天的情景,浮沉在记忆中的片片段段累得他连日睡不安。
被箍制的手腕受限于彼此体魄上决定性的差异,怎么也挣不开。
连咒骂都想不到词汇,只真切的感受到文人与武人气力上的差别,只确实的明白为什么总会有人说书生软弱没用。夜深人静、
梦醒时分,猛然圆睁的眼只见一片漆黑,耳际仿佛听见那粗重的喘息声,颤抖着蜷缩成一团,然后便再也难以成眠。
最过分的是那个肇事的家伙,趁着他被操劳得累瘫在床上还没睡醒时,只字词组也不留地就溜了,让他连想发火都找不到对象
,独自面对肇事现场痛哭流涕。
伤心什么?贞操被毁?不!是身体痛得要命、像全身的骨头都要散了抓不到人迁怒发泄!满怀怨念囤积了三天,好不容易可以
维持正常的走路姿态、看起来不至于太奇怪,变气冲冲地杀来唐娃家算帐。再不找人发泄一下怨气,他会闷出病来。
唐娃噘起嘴,只觉得无辜受害。
搔搔头,"怎么了嘛......是你自己儿时玩伴要离开,你喜欢人家、人家也喜欢你,没办法为你留下来。那......那......把人
家娶进门不就可以顺理成章的留住人家一辈子了?生米煮成熟饭,便是任谁也不能反对了啊......就别计较是用什么手段了
嘛......"越说越小声,源自发现对方杀气腾腾的眼有越来越嗜血的倾向。
咽了口唾沫,突然头一次开始感谢老爹拿这么重的斧给他劈柴,不然只怕此时他的这小小宅院早成了命案现场。
老爹没续弦打算又只有他这个命根子,若他有个万一老爹不就要绝后啦?
"那你当初为什么告诉我那只是‘普、通、迷、药'!?"如果目光有形,唐娃怕不早被戳成蜂窝。"害我那天被‘煮'了之后,瘫
了两三天才有力气来找你算帐?"
虽然当初也怀疑过光把人迷晕有什么用?迷药效力过了人还是会走不是?败就败在他病急乱投医,唐娃一口咬定在饯别宴上将
药下在酒菜里,绝对可以成功将人留下,半信半疑下就......呜呜呜
说到这,唐娃就觉得更无辜了。但屈于对方凶狠的眼下,辩解缺乏了点气势。"我......我哪知道你那个儿时玩伴那么凶
狠......还是初夜吧?就有能耐把人弄成这样......呃......"快承受不住对方"热情如火"的眼,呐呐地想转移话题,"哎,那
个......哎,对了,你那个打小一块儿长大的姑娘到底是何方神圣?我还真没听说过哪个姑娘有这么强烈的反应......
深呼吸了几口气,努力说服自己保持冷静才能说得出话,但很清楚如果此刻手里拿着东西铁定会顺手扔了过去。稍稍平服了急
涌而上的火气,咬着牙从牙缝里一字一吨的挤出一句话:"我、那、个、儿、时、玩、伴、是、男、的!你几时听过我身边有什
么姑娘了?"
唐娃错愕的张大了嘴,脑袋里霎时被清成空白。
男......男的?那、那......那么他......?
1
雨过天青。
一夜豪雨后,天空是几近万里无云的晴朗,清晨的地面是遍地泥泞,极不好走。虽然一不喜欢走在这种路上,此刻顾不了那么
多。
提起包袱,苏宝岩几乎算是落荒而逃地逃离他居住了十余年的家。
没想过会是在这种情形下离开。本来计算着没事儿想家时还可以回来瞧瞧,这下可好,短时间内绝不敢回来了......
本以为会怀抱浓浓的思乡情绪,和上对外头多彩多姿世界的向往,带着满怀期待的亢奋和淡淡离愁,暂别这个十余年从来未曾
离开过的地方。
怎么也想不到会落到这步田地......昨晚的事到底是怎么发生的?记忆中影像无法连贯,也许是因为烛火闪烁不定,映入眼里
的画面会有中断。不过,薄酒入喉,以小腹为中心延展开来的暖意热潮,倒是清清楚楚的记得。
握住那双在年幼时总护着他的手,心里头的震撼怎么都难忘。
这个人,长他两三岁,自小就嘴巴坏常爱取笑他、爱闹他,每次父亲酒后发脾气打他时,为他挡着的也是这个人。
随着年岁增长,身材高了、长壮了,在这人面前仍总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也许,是平雨待他的态度使然;也许是,自己也总不
自觉的依赖。但不管什么理由,终非长久之道。就算再亲的兄弟也都得各自成家立业,没有谁能够永远去依靠谁;所以决意出
走,离开所能依赖的一切,学着自己独当一面,凭着自己一个人的力量面对所有风雨。
虽然如此,对那从小就护卫着他的身影,他还没有想过会有与之平起平坐、甚至超越的一天,无论在哪一方面。
虽然知道自己身高高过他了、体格也较他来得壮硕,力气比他大上许多;毕竟,笔杆儿的重量和大刀的重量差很多--从来没想
过可以这么轻而易举的压制他所有反抗。
没有想过,自己的手掌已经大到可以环握他的手腕、或者,该说是从来没有想过他的手腕会这么细?那曾为自己挡下多少责罚
的手,曾多少次在年幼时为自己拭泪的手,原来竟是这么细的一双手?唔......虽然已经记不太清楚了,但还是知道自己应该
算蛮......粗暴的?像头野兽扑食猎物似的,差点没用撕咬的罢了。
忘了真切该怎么形容那时的感觉,也忘了是什么理由会想咬他,总不成是因为扒开衣裳后,瞧见一身细皮嫩肉活像白斩鸡似的
,所以饿了想吃吧?
然后啃啃咬咬到让他忍无可忍,终于暴出一句:"做什么啦!饿了饭菜在桌上啦!别咬我......唔......"嫌吵,便学着过去偶
然间偷瞧见人堵嘴的方式,用自己的嘴堵住他的吵嚷、也许真该是兽性大发吧。
有生以来第二次看见他掉眼泪,虽然有点难过、有点舍不得,没动过停止的念头。只是由着他哭到哭不出声,不停地发抖;贪
恋他身体内部的温暖柔软而再度推进时,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再度泛滥于水迹未干的面颊上。
直到第二天早上清醒后,才抱着头懊悔;甚至不敢看平雨给折腾到多凄惨,只想到他一定会很生气、不会原谅自己。
平雨生起气来很恐怖的......所以,匆匆提起早就收拾好的包袱,很没骨气的落荒而逃,避风头去......这,真是个不好的开
始。
俗话说得好,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那么不好的开始呢?这时候,宝岩难得聪明的不去想这个问题。
就先避避风头,出去磨练磨练,等他气消了再回来道歉吧......
***
空山新雨后,林间充斥着水气。
这样的空气,照理来说不应有血腥味,但宝岩偏生就是闻到了。
不像是野兽的血味--至少,不是他所碰过的兽类。那味道让他硬生生自午后甜睡中惊醒,不假思索自栖身避雨的树洞里跳出来
。
离乡后,一时心里也没个底要上哪儿去;朝东走了几天,还没离开山区。
这天,碰上午后阵雨,就近找了个树洞窝着躲雨。看看雨势似乎短时间内不会停,便打个盹儿、等雨停再走。没料到会被血腥
硬生生闹腥。
鼻翼略略抽动,仔细确认不是自己闻错;侧耳凝细听,远方似乎隐有金铁交鸣之声。什么情况?该不会......
寻着味道,拎起包袱,朝来源奔去。
铁锈味说浓不浓,说淡不淡。地面上躺了三五个人,也不知还有气儿没有;几辆镖车有的翻倒了有的横着、镖横七竖八,七八
个人正拿着亮晃晃的刀剑,你来我往的捉对厮杀。宝岩愣愣地傻在当场,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平雨说过,人不可貌,长得凶恶的人不见得就是坏人,长得看起来温和无害、一副正人君子样的人也不一定就是好人;该帮谁
好?
服饰较为整齐统一的一方,看来似乎落在下风,但那也不代表他们一定是被欺负的人,毕竟也不是没看过那种欺负人反倒踢到
铁板的......!不管怎么说,杀人就是不好!
眼见一个满脸大胡子的汉子被杀伤倒地,与其对手的那人,正打算补上一刀了结他的性命,宝岩立时随手捡了块石子掷出,同
时纵身加入战局。
给那石子正中刀锋,虎口一震,钢刀几乎要脱手;一看之下乖乖不得了,精钢锻的刀上竟崩了好大一个口子。抬头大喝:"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