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吉锁上了门,一手拿着装了文件的分类档案走出去。
「秋吉老师。」
「啊,鸟山老师。」
秋吉对着隔壁室的鸟山教授轻轻行了个体。真不幸,被这个闷闷的家伙逮个正着。
「论文写得怎么样了?」
「现在正跟审查人员讨论当中。」
又来了?秋吉在心中大叫不妙。
「真辛苦,不过论文也只有年轻的时候能写吧?」
真是抱歉了,那篇重要的论文没有刊出来。
反正我是位没什么实绩,只有年轻算是优点的学者——秋苦在内心反驳。当然他不敢说出来。
「是啊,我会尽力而为的。」
如果他能写出可以刊载在学会杂志上的论文的话,就不会窝在这种地方了。跟那些论文审查人员一遍又一遍地讨论过程中,渐
渐地就不再动笔了。
虽然是封闭在这种象牙塔中,但是学校内部还是有派系之分。甚至还有更见不得人的政治考量,不是光埋首做研究就可以了。
现在又收了冰坂这么个难搞的学生,秋吉简直没好日子过。
他知道自己根本不像大学的老师,决定留在研究所时,教授曾经一次又一次问他「真的好吗?」。当时他已经被大型广告代理
商内定了,而他自己也还不知道到底要研究什么。
可是,因为他对大学还有依恋,觉得在大学里还学得不够,这也是他噩运的开始。
突然,冰坂美丽的容貌掠过心头。
那个漂亮的男人,他的神经能耐得住这种折磨吗?
虽然他是个令人讨厌的家伙,但神经不见得够粗。他希望继续攻读博士学位,但是谁也不知道将来能不能读得顺利。
好耀眼——耀眼的令人难以承受……。
迭着腿坐在椅子上的冰坂想起秋吉的脸,呼地叹了一口气。
与线条纤细、给人孤芳自赏印象的冰坂相较之下,秋吉既高大又英俊,更重要的是他相当平易近人,当老师未免太浪费了。被
他那象征着意志力的双眼皮眼睛一瞪,就是连冰坂也不免在心中一震。他似乎很受女学生欢迎,广告研究会所提出来的给新生
看的生动选修指南中,也提到这一点。
之所以让冰坂不知如何应对,是因为秋吉散发出来的开朗气质吧?他充满了活力,简直就像个发热体,害得冰坂都快抓狂了。
姑且不说外型,他的气质正是冰坂最不知道怎么面对的。
即使接受他指导已经过了三个多月,还是无法习惯。
他是个长相讨好、生性开朗且具社交性的人,换句话说就是一般人所谓的万人迷。他对自己的能力充满自信,却不过度张扬,
因此深获一般人的好感。
秋吉似乎很在意冰坂,总想让他溶入研究会中,可是站在冰坂的立场来看,只觉得闷。
一向冷漠被动的 冰坂,和秋吉简直是两个星球的人,所以速配指数如果不是大好就是大坏吧?
第一次见面是去年秋天的事。
研究所录取名单刚刚公布,在指导老师叶子的介绍下碰了面。
他一眼就看出秋吉是个粗线条、开朗,喜怒形于色的人。
拯坂对他的评价如此,不过秋吉的想法肯定不是这样吧?
叶子已经于上个月到美国去了,现在秋吉就是冰坂的指导老师。
「所以,这时候就从这边的图……」
研究会主办了几个读书会,研究生冰坂必须多花不少时间参与。固然是基于义务,但是副研究会的学员程度相当低,这让他感
觉很无聊。
副研究会跟研究会不一样,是由想多学一点东西的学生们自行举办的。因为没有出席的『义务』,所以一般都只有有兴趣的学
生参加。
读书会在勉强可以容纳十五人左右的小教室里举行,由主办学生制作摘要,大家轮流发表意见。一个学生笨拙地在白板上一边
画图,一边拼命地说明。
如果不想念,最好不要在没有做预习的情况下出席。一方面不至于对有兴趣参加的学生造成困扰,一方面也对花了时间的冰坂
比较有利。
「那么……大家有没有什么疑问?」
一个学生念完了汇总教科书所做出来的摘要报告。
「是,关于第三页的社团……」
一个听讲的学生举手,讨论起摘要的细节。
站在冰坂的立场来看,这些都是只要预习过就可以马上融会贯通的问题。而且,这次副研究会的主题是经济原论II的复习——
也就是微经济学的复习,如果是顺利升级的学生,应该在二年级时就念过的。当然,如果靠其它的科目修到了学分的话,放弃
经济原论也无所谓,但是这种学生并不多。一般而言,就算没修过,通常都会重修。
总而言之,这种副研究会是很浪费时间的。
「那么……这时候……」
刚刚意气风发地发表心得的学生求救似地看着冰坂。这让冰坂感到很无趣。
「……如果你没有心,能不能不要来参加副研究会?」
冰坂用很慎重的语气说。
「如果连最低限度的预习都不做,开这种研究会又有什么意思?」
被冰坂这么一说,狭小的教室里顿时鸦雀无声。
「问的人跟被问的人程度都一样,这样怎么增加实力?」
冰坂仍然不愿松口。
「我不想浪费时间在无心念书的人身上。如果下礼拜还是这样的话,很抱歉,我将不再参加。」
没有人开口。
冰坂静静地站起来,打开教室的门,走到走廊上去。
上完第五堂课时,校内的人就不多了。大部分的学生都是上第二、三堂的课,只有参加研究会或者有特殊的必修科目的人才会
留下来。
没有人追上来,不知道是因为他们的自尊,还是对冰坂有一股愤怒?
冰坂没有足够的宽容性去和小他两岁的大学生们和平相处。
这个世界尽是一些麻烦而无聊的事。
冰坂在心中骂着,急急赶往图书馆。
「你说那家伙态度超级恶劣!?」
听研究会代表岩永口沫横飞地怒骂了一阵,秋吉无奈地看着他。
当秋吉忍受了一个小时无聊的会议之后,等着他的是包括满脸怒气的岩永在内的几个研究会学生。他们用『那家伙』来形容,
足见有多愤怒。
「我明白了。」
秋吉比谁都清楚冰坂的态度。
「研究会的人都很生气,如果他再这样,只怕研究会会遭到抵制。」
遭到抵制我就可以不用上课了,那正合我意。但是秋吉不敢说出来。
待会儿我们就去狂欢一下,消消心头恨吧——秋吉原想这样提议,可是还没发薪水,他没有那种闲钱。
「我知道!我知道!我会说说他的。」
「老师不能老是被他看轻,那只会让他更嚣张!」
岩永似乎相当气愤,其它在走廊上等着的研究会学生也一样。秋吉不由得恨恨地想着:为什么偏偏今天的会议没有延长呢?
「我不管他是不是宫家老师托付给您的学生,可是现在既然是我们研究会的一员,他不照规定出席就会造成大家的困扰,再说
月底还有研究会旅行耶!」
担任经济系研究会委员干部的岩永,气得已经口不择言。
如果他当时能这样发挥的话,就不会有现在这种情况了吧?怎么又在幸灾乐祸了?
「我会叫冰坂好好反省的,这样可以吗?」
「一定要!」
「倒是你们也得确实地预习跟复习。虽然冰坂说的未必都是对的,但是教授会议上也在讨论最近学生的程度降低了。你们是可
以要求,但是在要求别人之前,自己也应该先反省反省。」
秋吉一番话说得岩永满脸通红。
「那我们告退了。」
他不悦地站起来,踩着忿忿不乎的步伐离开了研究室。
成功地赶走岩永一伙人的秋吉,松了一口气,点起一根烟。
他很清楚自己不是那种令学生敬畏的老师。因为年纪跟学生相近,他们甚至可以不把老师放在眼里。
打发研究会员是很容易,但是秋吉本身对他们也不寄予厚望。因为研究会只是被视为顺利就业的一个跳板,因此大学部的学生
一升上大四就不出席了。大部分的学生都在春季学期开始时消失,直到夏季研习营开始时才再次出现。
自从经济不景气之后,学生们的学习意志比以前强,但是终归只是表面功夫。对一些不重要的课总是心不在焉,连参加副研究
会也懒懒散散的。把冰坂丢到里面是说不过去,但是冰坂确实是很难处理的人。
他不但长得漂亮,而且性格敏锐又冷静,是个难得一见的优秀学生。可是,他跟冰坂却极端地合不来,实在很想请求撤回。叶
子硬是把这个学生塞给他,真是有够倒霉。
但是,谁又预料得到会是这么一个棘手的学生呢?
加上月底又有研习营,如果在四天三夜的研习期间惹什么麻烦,秋吉也无力保他了。
秋吉烦躁地敲着键盘,早变成了屏幕保护程序的画面又恢复了。秋吉无心继续写论文,便启动浏览器,开始搜寻网站。
刚开始上网时觉得很好玩,即使几个小时也不觉得烦。可是,最近都只是检视新闻或学会的网页,或者是订出差时的饭店和车
票。一天当中会打开信箱几次,但大部分都是跟工作或学会有关的消息,很少有个人信件。
首页固定在新闻社的新闻,秋吉随便瞄了一眼,就启动搜寻引擎,检索『S大』、『经济学』。或许可以从上面知道一些同期友
人的近况。
出现了S大经济系的介绍文字,秋吉移动光标进到里面。
但是,那是学生的网页。他从档案中的『古屋研究会.村越』想到一个他的博士班学生。内容蛮有趣的,但是没什么其它信息
。他移动光标,打开连结,列出一些可能是朋友的相关网站。
他随便点选其中一个。
网页立即更换,出现了白底蓝字的画面。没有网页标题,上面写着小小的『经济学部 学生综合指南』。
秋吉被画面吸引,仔细地看着屏幕。
他从边条中查目录,里面有微经济学、金融理论等主要领域的教科书指南,以及连外校学生也可以进去查阅的各大学名教授的
课程介绍。告示板上非常热闹,似乎也可以在网上提出问题,任何人都可以回答。这块谈话区在考季时可能很受欢迎,因为上
网的日期都集中在六月下旬到七月初,甚至还有人在上面写致谢词:『多谢指引,命中考题』。
秋吉还是学生的时候,当有疑难问题时,不是请教优秀的同学或社团的学长,就是自己翻教科书。时代真是进步太多了。
接着他切入「专栏」。
「嗯……」
这个专栏可能是最近才加上去的,专门讨论经济或金融政策。字数不是很多,但观点尖锐,不过还能接受。可能是还在发展中
,登载的文字并不很多,不过主笔人肯定非泛泛之辈。
点到次页的相片网页,上面只有一张黑猫的相片,没有任何说明。
好个简洁而不可思议的网页啊!秋吉以为是哪所大学或专家小组的网页,确认是URL,而且都是免费的。
难得能找到这么有趣的网页,秋吉想留个感言什么的,可是告示板士都是一些知识性的文字,找不到留言板。
能显示管理人个性的只有专栏角落的特异字体和黑猫相片。
秋吉愣了一下,随即敲进「给管理人(yuki)的mail部分。
mailer(收发信件的软件)马上出现。
从yuki这个名字来判断,对方大概是女性吧?
『难得看到有趣的文章,期待下次的内文更新。』
他只写了这么两行字。
他把寄信人的邮件地址换成个人用。他不知道制作这个网页的人是不是跟S大学有关,但是他目前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他想了
想,决定用中学时代的昵名(AKI)做笔名。
AKI跟yuki是押韵的,不知道她会不会注意到?
「yuki……」(编注:日文『雪』的发音)
秋吉脑海里描绘着寒冬中的雪景,一边将信送出去。
他期待对方回信,但知道希望不大。
然后开始准备回家。
从巴士站走回冰坂家中,大约要花十五分钟的时间。
如果没有赶上最后一班巴士,冰坂就得从车站走三十分钟的路回家。
他一个人住在距离都小有一段距离的安静住宅区。
寂静的街头只有冰坂的脚步声。
开门之际,顺势抬头一看,院子里的树木因为缺乏整理,已经一片茂密了。再不想办法可能真的会招来邻居的抱怨。
从刚刚开始,雨滴就一点一点地落在头发上。冰坂打开门,对着死寂的玄关说道:
「我回来了。」
反手带上门,立刻上锁。脱鞋进了玄关之后,直接走向客厅。她正舒服地睡在沙发上。
她是一只黑猫。
朋友因为搬家之后不能养猫,他在半强迫的情况下接收了这只猫。他不喜欢朋友取的猫名,因此现在的她是只没有名字的猫。
他轻轻抚摸猫咪的背部,如天鹅绒一般的触感。
其实早就该习惯一个人了,可是冰坂有时候还是会觉得一阵绵密的痛楚,没办法逃离那种理应被日常琐事淹没的剌痛感。
「我回来了。」
冰坂又讲了一次,可是猫没有醒来。
他帮猫准备饲料、换了水,然后启动计算机。所有的作业都像既定的工程模式一样,冰坂很少去打破这种法则。
空荡荡的家是木造的两层建筑,一家三日住的时候空间是刚刚好。
可是,冰坂一个人住就太大了,感觉好苦,可是他又不能因此丢下这栋房子。
已经三年了。
季节不停地变换,就好像——什么都不曾有过一样。或许只有冰坂一人被时间之河留了下来。
聊个天吧?
冰坂很难得地对聊天室产生了兴趣。和陌生人聊一些空洞的事情固然没什么意义,但是却可以打发一点时间。
「……啊。」
冰坂嘴唇微张,敲了敲鼠标。
有电子邮件。
主旨(邮件名称)名为『关于HP』。
他因为兴趣而开设网页已经有一年多了,有不少访客,告示板也很热闹,可是收到邮件倒是挺难得的。
他不喜欢跟任何人扯上关系,不过置身虚拟世界就另当别论了。
在网络当中,冰坂可以忘记自己所有的一切,完全重新设定。
好想归零。
好想把自己变成一张白纸,甚至连名字也是虚构的,一切从零开始。
使用可以发表自己意见的网络,只要用法正确,倒是相当方便的。
他知道自己措词尖锐,也无意惊吓对方。只要能懂他的话的人看得懂就够了。
不知道别人是怎么靠文字来接受自己的意见的?
去掉语气和外貌,抽离单纯的思想时,别人是否能接受呢?
完全不公开档案就是心情的完整体现。看起来很蠢,但是冰坂没什么自信。
人们大概会问,上天赐给你那么多优秀的条件,为什么会没有自信呢?
可是冰坂就是讨厌自己。美丽的脸孔和声音、修长的手指头和身材,都不是他喜欢的。
镜中的脸孔确实端整,除此之外就没什么意义可言了。那张脸孔遗传自母亲,而清晰的言谈举止则得自父亲。
别人因为这样而对他有先入为主的观念,让他很受不了。
双亲去世已经有二一年了。靠着存款和保险金、打工,他勉强可以活下去。
送出邮件的是个陌生人。
AKI……秋?
猜不出是谁。
『难得看到有趣的文章,期待下次的内文更新。』
冰坂不觉绽开了笑容。
以前一直在更新内容,不过最近才开始写专栏,这还是第一次收到别人发表的感想。除了跟连结网站的村越有过接触之外,从
来没有过与别人产生交集的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