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时还是那一套:
“好吧,小家伙。”①
①我的衣物向来随便乱放,但史蒂利达诺就不。到了晚上,他把他的东西搁到座椅上,长裤、上衣、衬衫叠放得整整齐齐,不
容一点皱折。他似乎用这种方式赋予他的衣物以生命,希望它们劳累一天后夜间能得到很好的休息。
我们的房间小得可怜。也脏得出奇。脸盆上油污斑斑。在唐人区,谁也想不起来打扫自己的房间,擦拭用具,洗涤内衣,惟有
衬衫例外,最常见的办法是,只把衬衫领子洗擦干净。房租每星期算一次账,史蒂利达诺按时为老板娘送吻助兴。而平时,老
板娘总是叫他先生。
一天晚上,他被迫打了一架。当时夜幕即将降临,我们正穿过卡门街。西班牙人有时喜欢浑身扭动,状如波涛,有的姿态真有
点不堪入目。若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史蒂利达诺是不会弄错的。但在暮色苍茫中,史蒂利达诺无意中碰了一下三个男人,只见
他们正在甜言蜜语,动手动脚,既放荡无拘,又无精打采。史蒂利达诺从他们身边过去,吆喝了他们几句粗话。三个人看来是
皮条客,个个身强力壮,反应敏捷,他们不甘示弱,也破口大骂起来。史蒂利达诺处境狼狈,便停下了脚步。三个人立刻围了
上来。
“你把我们当做拉皮条的,你才敢这么说话是不是?”
他本来只要认个错就行了,但当着我的面,他还要打肿脸充胖子。
“那怎么啦?”
“拉皮条的是你自己。”
一些过路男女一齐围拢过来。我们被包围得水泄不通。看来非打一架不可。一个小青年公开挑拨史蒂利达诺说:
“你要不是孬种,就打他们个落花流水。”
三个流氓合计了半天,准备大打出手,闹它个天翻地覆。他们当然不想平息冲突不了了之,而是为投入斗殴摩拳擦掌。其他西
班牙人及其朋友们也为三个流氓撑腰打气。史蒂利达诺感到大难临头。他也不在乎我在现场。只听他说:
“怎么,伙计们,难道你们要同一个残疾人打架?”
说着,他向他们伸出那只断手。事情就了结得那么简单,那么朴实无华,以致在我的眼里,这种丢人现眼的拙劣表演非但没有
使我对史蒂利达诺感到恶心,反而肃然起敬。他退出纠纷,并没有遭受嘘声侮辱,却引起正直观众低声抱怨,他们目睹了近在
眼前的人生悲惨。史蒂利达诺慢慢后退,只用断手护在胸前,以防不测。丧失的断手同王室的标志、判官之手一样真实管用,
行之有效。
同性恋者之间彼此都叫别人卡洛琳,他也不在乎了,成群结队地走在一起,在一个毁坏了的小便池旧地集合。1933年发生骚乱
时,暴民们拔除了一处最肮脏也是最宝贵的去处。它靠近码头和兵营,成千上万士兵的热尿把便池的铁板腐蚀得锈迹斑斑。当
公共便池的死讯被证实后,卡洛琳姐妹们——不是全体,而是选派代表郑重其事地组成代表团——个个披头巾,罩面纱,穿丝
裙,上套束腰上衣,来到现场献上红玫瑰花环,花环上蒙着黑纱。游行队伍从帕拉勒洛街出发,穿过圣保罗大街,下到兰布拉
斯大道,直到哥伦布塑像广场。当时同性恋者可能有三十多人,时间是早上8点钟,太阳刚刚升起。我看着他们过去。我在远处
用目光陪伴他们游行。我知道,我应当属于他们的行列,不仅因为我就是他们中的一员,而且也因为他们尖尖的嗓音,他们的
摇旗呐喊,他们的过激举动,在我看来,无非是要冲破世俗蔑视的围困。卡洛琳姐妹个个都身材高大。她们是耻辱女神的女儿
。
队伍来到码头后,向右拐朝兵营方向走去,她们在被毁的公共便池铁柱和挡板的破铜烂铁堆上安放了鲜花。
我没有加入游行队伍。我置身于看热闹的人群中,大家对此举不无嘲讽,但心怀宽容,开开心而已。佩德罗大大方方地承认,
他的眼睫毛是假的,卡洛琳一帮姐妹全有这种装备。
可是,史蒂利达诺由于拒绝我的欢爱而成了贞洁和冷淡无情的象征。他是否经常吻抱妓女我并不清楚。在我们床上,当他躺下
的时候,总是害羞地用衬衫的一角巧妙地掩盖着大腿之间的部位,我根本无法看到他的性器官是什么样子。甚至他好色的行为
、纯洁的容貌都在惩罚他。他成了冷饮代理商。我真想任黑人兽性最有力最高压的蹂躏,以便我对史蒂利达诺的爱得以一脉相
承,在我身上,性欲的地位高于一切,因此我才敢在他面前搔首弄姿,出尽了丑,丢尽了脸。
我经常同他一起来到卡里奥拉街闲逛。直到此时,他还没有利用我挣钱的念头。后来,我把在公共便池里从男人们身上挣来的
所有比塞塔通通交给了史蒂利达诺,他当即决定我就在克里奥拉继续干下去。
“你要我打扮成花枝招展的骚女人不成?”我嘀咕着发牢骚。
我岂不可以大胆地穿着金光闪闪的短裙,依偎在他那强健的肩头,从卡门街到梅迪奥达街招摇过市,肆无忌惮地拉客?除了外
国海员,谁也不会大惊小怪,但不论是史蒂利达诺还是我自己,我们都不会挑选裙子和发型,因为这需要有鉴赏力。我们也许
因此就拉倒了。但我与佩德罗毕竟有一段瓜葛,他穿衣打扮时无可奈何的唉声叹气,我记得仍很清楚。
“我一看满屋挂着的假行头,花里胡哨,俗不可耐,心里就感到一阵悲哀!我好像进入一间圣器(生气)室,还要冠冕堂皇念
一通悼辞。全是狗教士的酸臭味、圣香、尿臊、吊死鬼!我扪心自问,怎么会落到这般田地,跟猪下水混在一起!”
“难道我缺的是这些东西?我甚至可能还要求助于我的男人,帮我裁,帮我缝这些破烂。我还得戴上一个甚至好几个发结。”
我惊恐万状,似乎看到我打扮成大包莱,菜叶不是绫罗绸缎,而是荒淫无耻的牛肠衣。
“这是一个皱眉头的发结,”我内心不无调侃地自言自语。“是一个老眉头(霉头)。一个皱结,一个小倒霉蛋!别在什么发
型上?别在假发上还是我肮脏的鬈发上?”
谈到我的衣着,我知道我穿得很朴素,甚至很卑贱。若要摆脱困境,惟一的办法就是搞一身奇装异服,荒诞绝伦。不过,我还
是做了一个美梦,缝了一朵布玫瑰。我把它佩戴在我的连衣裙上,与史蒂利达诺的葡萄串有异曲同工之妙。
(我在安特卫普重新见到了史蒂利达诺,大约过了好长时间,我对他旧话重提,谈起隐藏在他裤裆里的那串假葡萄。他顺便告
诉我说,有一位西班牙妓女,就在她的裙子上别有一朵布做的玫瑰花,高度与假葡萄串不相上下。
“为了取代那朵已经丢失的花。”他对我如是说。)
在佩德罗的房间里,我看了看各种各样的衣裙,心情高兴不起来。最后,他给我留下几位女士的地址,她们不外乎是经营服装
的商人,说我可以在她们那里买到合身的裙袍。
“花花肠子花衣裳,你是得包装一下,让。”
我一听到肠子肠衣就恶心,说起衣裳就联想到肠衣,畜生肚子里裹包粪便的那层油腻腻的薄内衣。当时史蒂利达诺不干,很可
能他的朋友的想法伤害了他,男扮女装像什么话。
“没有必要嘛,”他说,“你会有别的办法勾引客人的。”
唉!克里奥拉的老板非要我装成纯情小姐。
当小姐!
我就是小姐
我扭着腰肢……
我因此体会到,要走向光明,根除羞耻的祸根,真是谈何容易。有一次,经过乔装打扮,我有幸同佩德罗一起抛头露面,招摇
过市。一天晚上,我来了,我们受到一群法国军官的邀请。在他们桌子边,坐着一位50岁上下的女士。她客气地对我笑了笑,
露出宽容的神情,但她终于忍耐不住了,开始向我问话:
“你喜欢男人?”
“是的,夫人。”
“这毛病……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没有扇她一个耳光,但我已气得语无伦次,我从她那里终于明白了我为何愤怒,为何羞耻。为解我心头之恨,我当夜行动,
洗劫了一个军官的皮包。
“至少,”我寻思,“如果我真的感到羞耻,那么这种羞耻心必定掩盖着更尖锐、更危险的隐秘。它是一种毒刺,谁向它提出
挑衅,它就刺向谁。也许,它并不是专为我设置的陷阱,也许它并不如意,但是,既然耻辱已成定局,我只有指望它把我隐藏
起来,并在它的掩护下,窥伺外面的动静。”
在整个狂欢的节日里,男扮女装容易得很,我在旅馆的一房间里偷了一条安达卢西亚衬裙和一个文胸。一天晚上,我围上披巾
,手执扇子,匆忙穿过城区,来到克里奥拉街。为了表示我同贵世界还有点藕断丝连,我只是在长裤外面套着裙子。我刚走到
旅店的柜台,连衣裙突然撕裂。我气恼之极,连忙扭过身去。
“对不起。请原谅。”
原来是一个金发青年一脚踩住了我的裙子花边。我气愤地嘟囔道:
“你要当心。”
笨手笨脚的小伙子又是赔不是又是赔笑脸,只见他的脸色吓得煞白,我反倒羞得满面通红。我身边有人低声对我说:
“原谅他吧,先生,他是拐脚。”
“拐脚也不该拐到我的裙子里来呀!”我气愤极了,暗自怒吼。人们围着我们笑。“拐脚也不该拐到我的裙子里来呀!”我在
内心独自嗷嗷乱叫,似乎在肚子、肠子里回荡,尽管外面有“衣裙”包装,这句话终于化作一束可怕的目光。我恼羞成怒,感
到无地自容,在男人们和“卡洛琳姐妹”的嘲笑声中,呼地冲出了大门。我直奔海边,把身上的裙子、胸罩、披巾和扇子通通
扔进波涛汹涌的大海里。整座城市喜气洋洋,陶醉在与陆地隔绝的狂欢节孤岛上,在汪洋大海中孤闹①。我既可怜又可悲。
①读到这里,我发现我把发生在卡迪克斯的一段生活场景搬到巴塞罗那来了。“在汪洋大海中孤闹”一句提醒了我。我伏案疾
书,结果犯了挪地点的错误,但在描写过程中应插入一个细节,这样就又可以把事件重新安排回原来真实的地点。
(“应有爱好……”我才不要这种爱好。当然,我进行了充分表演。我知道,在我内心,他的文化不是要把我磨尖,而是要把
我磨平。就连史蒂利达诺自己都感到惊讶,我磨损得太厉害了。我宁可十指麻木:我决不学裁缝。)
史蒂利达诺和我一起去卡迪克斯。我们从一列货车跳到另一列货车,终于来到圣费尔南多附近,然后决定步行赶路。史蒂利达
诺突然不见了。他约定同我在火车站碰头。但他没在那里。我等了很久,接连等了两天,可以肯定他抛弃了我。我孤苦伶仃,
身无分文。待我恍然大悟过来时,我又感到浑身的虱子在蠢蠢欲动,只有它们在我的衬衣、裤子的缝隙里温存地陪伴着我,叫
人好不伤心。殊不知,史蒂利达诺和我一直保持着迪拜特修道院修女们不洗脚、不管衬衣发霉的习惯。
圣费尔南多是一座海滨城市。我决定到卡迪克斯去,卡迪克斯建在海上,但有一条长长的海堤与大陆连接。我赶到卡迪克斯时
,已是傍晚时分。在我面前,耸立着一堆堆高高的海盐金字塔,它们是圣费尔南多盐田的产物;再往远处看去,在迷茫的大海
上,在夕阳西沉的余晖笼罩下,一座座清真寺圆屋顶和尖塔交相辉映的城市依稀可见:我在西方大陆已经走到了尽头,突然看
到了东方胜景。我生平第一次看破红尘,留连风物。史蒂利达诺被我抛到了九霄云外。
为了活命,我一大早就奔向码头,奔向渔港,因为渔民夜晚捕鱼归来,总会有意无意在渔滩上丢弃一些死鱼烂虾。凡是叫花子
都知道这条求生之道。我没有像在马拉加的时候那样,到其他衣衫褴褛的穷人火堆里去烤鱼吃,而是独自往回走,来到一堆礁
石丛中,与雷阿勒港隔海相望。我的鱼烤熟了,太阳也升起来了。我就这样吃着鱼,几乎不放盐,也从来没有面包垫肚子。我
在礁石丛中或立或卧或坐,置身孤岛的最东方,面对大陆,我是接受第一道阳光照耀和送暖的第一人。这第一人本身就是一天
新生活的开始。我是摸着黑,在渔船靠岸的码头上,把鱼一条一条捡起来的。我也是摸着黑返回我的礁石基地的。太阳光临时
我受宠若惊,立刻向它顶礼膜拜。我与太阳之间建立了某种默契。我推崇太阳并不搞繁文缛节,也无意一味仿效先民的举动,
但我知道,这个天体已经成了我的上帝。它在我体内冉冉升起,缓缓环行,到最后结束旅途。如果说我在天文学家的天空看到
了太阳,那轮太阳正是我心中蕴藏的感情大放光芒。我很可能暗暗地把天上的太阳和已经消失了的史蒂利达诺混为一体。
我这样向你道破我感悟的形式可能是什么东西。大自然使我躁动不安。我爱史蒂利达诺,他吵吵嚷嚷地闯进了我的贫贱生活,
不知怎的,我面对这种种诱惑就委身就范了。但这些诱惑的因素很坏。为了驯服这些外在的力量,我要把它们包容起来。我并
不为它们开脱任何残忍性,相反,我要恭贺它们竟然无情到如此地步。我极尽讨好逢迎之能事。
但此举并非能说善辩就可成功,我请巫术来帮忙,也就是企求心想事成的祝愿,与大自然达成某种直觉的默契。这个时候,语
言帮不了我任何忙。于是乎,周围的事物和环境顿时变得母性化了,只有高傲的锋芒仍像蜂刺一样警戒着。(母性:即主要成
分具有女性特点。写到这里,我无意参考借鉴古伊朗索罗亚斯德教义:我只是说明,我的感性要求看到我浑身有女人味。这是
办得到的,因为她善于制服男子:狠心、残忍、冷漠。)
假如我尝试用词语来重构我当时的心态,结果只能是自欺欺人,甚至比读者还要糊涂。我们知道,对这些早已消逝的陌生状态
,我们的语言是无法起死回生的,就连回光返照也难以捕捉。我的日记从头到尾都有这样的问题,倘若要求它说清楚我到底是
什么人的话。准确地说吧,今天我写的这部日记,只能提供关于我是什么人的一些情况。本书不是怀旧之作,而是以本人往昔
生活为素材的艺术作品。它是借助过去而定格的现在,而不是借助现在而定格的过去。因此,大家大可不必怀疑我所说的是事
实,但我要从中表达的,则是现在的我——新我。
夜间,我去城里东游西逛。我靠墙而睡,以求遮风避雨。我向往近在咫尺的丹吉尔,该城名气很大,又是招降纳叛的窝点,每
每令我想入非非。为了摆脱我的苦难,我正谋划一系列铤而走险的叛卖活动,准备冷静加以实施。今天我很清楚,我与法兰西
难舍难分的惟一牵挂,就是我热爱法语,真是无可奈何!
这种叛卖的欲望,是在史蒂利达诺被捕后,我可能要受到传讯时最终形成的。
“为了几个钱,怕受几鞭皮肉之苦,我就该告发史蒂利达诺吗?”我扪心自问。“我仍然爱着他,我的回答是不;难道我该揭
发佩佩,那个在帕拉勒洛杀死赌徒的小伙子?”
我也许同意这样做,但必须付出何等可耻的代价,大家必看到我灵魂深处糜烂透顶,散发出令人掩鼻的恶臭。哦,读者也许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