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科维亚的脸变了,惊讶,诧异,然后是恐惧,他翻身站起,又瘫软倒下,战抖着:“你……啊!魔鬼,请你……请你放过我……”
我想扶起他的动作在半空中停滞了。是的,他爱的是我的这个面具,而不是我。不,我还是我吗?早在上船的时候,那个我就已经死去了,现在的我,不过是一个身体而已,一个可以变得美丽的身体。我笑了,很凄厉,像某一种动物的号叫。
这个时候,我看到了那把小金刀,听说伯爵曾经用它切开过花岗石。可是,我的身体并没有那么结实,只需要轻轻的一下,轻轻的一下,心脏就会被刺穿。
血,曾经为那个德尼布朗沸腾的血,曾经希望为这个伊科维亚流淌的血,溅在地上,溅在伊科维亚雪白的胸口上……
“啊--”他跑了,终于有了力量,如释重负般地跑了。
在我还有最后一丝知觉的时候,我听到一个细碎的脚步声,一个声音有些叹息地响起:“想不到结局还是一样,可怜的人类……”
那是,德尼布朗--
人偶
--情见录之六五
春日,贺茂祭。
粉红粉白的樱花开遍了整个京都,叶子还很疏落,嫩绿地舔出一片片舌尖,衔起一簇又一簇的春色。少女们着上最艳丽的和服,走在漫长的游行队伍中,氤氲的面纱轻轻摇曳,纤柔的腰肢款款旋转,轻盈的木屐在青石板上敲打着浓郁的春之注脚。
不过,樱间左近的目光并没有为这遮蔽天空的繁樱停留,他避开人流,匆忙地向着照常皇寺的方向奔走,新着的天青色直衣,擦过夜雨湿过的枝干,微微有一丝褶皱。
我很开心。
照常皇寺的石阶很长,曲折有致,蜿蜒着爬上半山的屋子。沿路的樱花还没有绽放,却点缀出更加浓野的粉色,宛如阳光下摇摆的椿树叶面,闪烁着白的、亮的光晕。青石板上微微有些低洼,捧着天空娇嫩的俏颜,被急促的脚步惊动了,漾出微弱的皱纹。左近的鬓发,有一丝荡在他的腮面上,显出一些落拓。
我很喜欢。
寺院的门边,有一个年轻的僧人在洒扫。路面没有萎了的草叶,要等落下的樱花,也还有半个月的时间。僧人低着头,微青的后脑顺着缁衣的方向,有一条优雅的颈的线条。他扫着,只是扫着。
我在迦叶神社的时候,听过那个有名的难波僧正的讲法。那时候,左近和我一起刚为左大臣天草宗野跳过一支舞,我们安静地坐在他和他的家将的边上,一个小小的右角落里,倾听这位曾经远渡重洋到达中国的高僧的指点: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
中国的语言,铿锵顿挫,左近听得出神,漆黑的眼睛望着神社的木架子上丝穗串起的缨络,黛青的眉线斜飞入青黑的鬓发。那一刻,左大臣的眸光堪堪扫过,略微一个停留。对这个人,我有说不出的嫌恶。
“主持在吗?”左近的木屐在青帚旁停下。
僧人抬起头,我听到路边的樱蕊叭的一声清脆,敷开第一片花瓣。
空气很潮湿,云雾从山顶缓缓地移到半山腰,我看到左近的衣褶上,溢起一丝水星。白色的缁衣袖子在半空中顿了顿,掩去一片粉红的樱花。僧人的头,缓缓地,低下……
“当--”寺院的钟,敲在每个人的心上,左近纤长的睫毛,轻轻地一颤。
听左大臣的近卫佐佐木提起过,照常皇寺每天都要敲一百零八响钟,一次也不会多,一次也不会少。
僧人抬手指了指正殿,细如蚊鸣地回答了一声:“在。”
左近被村上主持带进了轩敞的禅房,青瓷杯里的香茶,有琥珀一般的颜色。
村上是看着左近长大的。说起来,也算是左近的半个父亲。
当年,有一对男子在京都名声大噪,一个是人偶师,一个是制作人偶的匠师。人偶师可以让人偶歌咏、舞蹈、哭泣、欢笑,拥有人所有的举止情感,也拥有人所没有的聪慧机敏,人偶在他的手上就是另外一个人,甚至是一个神。匠师可以把一块桐木分解成无数的肢节,又可以把这些肢节组成一个四肢健全、灵活机动的人偶,即使把人偶置于角落,没有人偶师的操持,却隐约可以听到人偶的呼吸,看到人偶哀伤或者欢喜的神情。这一对男子终身未娶,只是在京都的一场大火中救出一个男婴,收养了,作为子嗣。男婴跟随人偶师的姓,取名,樱间左近。十年后,因为一场变故,人偶师葬身火海,匠师投身照常皇寺,削发为僧,在入寺的前一天,他把人偶师的骨灰揉在桐木里,做成了一个人偶,取名,樱间右近。那,就是我。
村上虽然已经是四十许的人了,面容却依然匀称光洁,不羁的匠师气质并没有因为佛寺的宣化而变得颓唐,澄澈的眼光掠过我的身体,眉头微微一皱:“怎么了?”
昨晚,灯火摇曳,我与左近为左大臣跳了一支舞,然后,被招进内室。我被左大臣的手一把钳住,摔在门栏上。这一夜,我依稀听见淅沥的雨在屋檐上跳跃,灌木丛的叶子,垂满了料峭春寒的泪。一瓣、两瓣的红樱,滴在熟黄色的木板上,异样得娇艳……
“左大臣他……”左近的眼帘沉沉地垂下,近乎浑浊的呼吸压抑在胸腔里,听起来似乎是暴雨前的雷鸣。
村上的手,攥住了,精修的指甲,深深地,嵌入肉里。
门开了,僧人跪伏的影子,有一条优雅的颈的线条:“左大臣天草宗野来访。”
房间里的人,同时皱起了眉。村上顿了顿,直身走了出去。僧人缓缓地起身,不经意间,余光掠过门内。
雨,有些大了。垂檐缥缈的感觉,如一场久久不醒的梦。左近的眼睛,似有若无地掠过窗牖,雾气依稀,偶尔是一两枝垂柳,新萌的春意,几分萧条,几分盎然。
他伸手,抚摸着我的身体,丰润的指腹缓缓地上移,停留在我的碎裂的左肩胛骨上,突然,头一低,轻轻的一声啜泣,一字一顿的:“人……偶……”
一个仓促的呼吸,屏住了。左近抬头--
僧人在门边微微颔首:“您不用担心,主持会修好这个人偶的。”
左近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一时心酸,转过脸去,只瞥见雾蒙蒙的天地……
“我是井上村树,希望能帮上忙。”
左近朝他淡淡地一笑,表示感谢。
井上村树,听起过这个名字。曾经以诗歌书画闻名于朝野的大纳言井上纲有一个公子,自幼精通音律,能以瓦罐杯盏为乐。因为得罪了左大臣,井上纲丢官罢职,穷困潦倒而卒,那一位公子,却不知沦落到哪里?听说,他的名字叫村树。
“主持让你过去。”他才说到正题。
木雕的神像,十尺有余,霓裳,慈目,执一把泛光的刀。
“阿修罗是慈悲的神,锄恶就是她最大的慈悲。”望着神像,村上若有所思地低声说着。
左近的目光,停留在那把刀上,光与影的交错中,隐隐听得到震天的杀声,闻得到刺鼻的血腥……
“下个月,月读皇后的周年忌要在寺里举行。天皇陛下要亲临。左大臣让我转告你,周年忌上,要你演那一出《杨贵妃》。”
“《杨贵妃》?”一字一顿,左近轻轻地皱眉,唇一挑,戚戚地笑了。
杨贵妃,中国有名的美人。死后在阴间的蓬莱宫枯守。皇帝派方士来找她,令她回想起七夕节的夜晚,在长生殿中的誓言:
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阴风吹过霓虹流彩与月光柔和的夜空,美人已经离去,不再回头……
春天舒展了胸口,淡淡的云,渐渐地远去。从寺门口往京都方向望去,绿幽幽的底子上,粉红粉白的樱花冢。下山去的僧人回来说,京都的樱花已经落得太半了,只是,左近却没有一丝可怜的感觉。因为,稍稍探一探手,照常皇寺的樱花,开得正盛。
村上给我找了一块新的桐木,镂出了新的左膀。他爱抚着我,像一个经验丰富的医生一样给我接着断骨,口中轻轻呼唤着:“樱间……樱间……”窗牖微开着,透进春天山里的风景,很轻,却又很浓。
冰白的夹衣,长发流丝,繁盛的白山樱下,是左近挺秀的身影。一把雪色的折扇,从肩缓缓舒展,如白鹤撑开一瓣羽翼,咔的一声轻响,折扇翻卷,接住落下的第一片樱白……
我隐约听到叮咚的杯盏与瓦罐敲击的声音,迎合着舞者的步履,仿佛清泉和流花在一起,有一丝很清很柔的风骨……
村上的眉,微微地皱起。
去年月食之夜,月读皇后猝死。宫中的阴阳师说,是月神带走了美貌的皇后,留给大日本一个黑暗的天空。年轻的天皇很伤心,连风月都撇下了,终日纵情于酒,将所有大权交给了左大臣天草宗野。
今年的这一夜,月却特别明,没有云,因为风大,且冷。
天皇莅临照常皇寺,钟鸣磬响。
仿佛有白衣的女子,在阴空中低低地徘徊,黑衣的僧侣捧着木鱼,在殿堂中敲击旋绕,沉沉的佛唱,在风雨中,只听得到一声声空空的回音。
台上,我着金红色和服,面涂珠粉,唇点红砂,幽幽起舞:
当年啊,当年,花好月圆的时候,你与我对着双星盟誓: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我今天作了鬼,在凄冷的蓬莱宫中游荡。往日的情郎呢?薄幸地留在人间……
左近的声音很美,很高亢,就像冰原上冲击翻腾的泉水,就像晴空中扶摇追击的苍鹰,清冷,孤傲,高绝。
台上的我,是戏的中心,却也看着台下纷纷嚷嚷的游戏。天上的阴魂倾尽全力地呼喊,是左大臣在月食之夜害了她,可是,鬼语连连,生人却半句也听不见。那还蒙在鼓里的天皇仰天长叹,一连饮下几十盏清酒,醉卧嚎啕。一旁的天草阴阴冷笑,醉红的瞳子,盯着我身边的左近。许是太专心了,连我冷冷地瞪了他一眼,他也未曾看见。村上遥遥地在殿堂边停伫,双眉淡淡地沉落,烟雾朦朦的眼里,不知看到的是什么。我笑了,戚戚地笑,因为我身体里的魂魄告诉我,那是一场无法扑灭的大火。只有井上,是那么安静,沉醉在左近的声音中,轻敲着手掌,坐在角落里。
周年忌以天皇的烂醉而告终。左近擎着我的手,而井上擎着他的手,正要讨论刚才戏中那段爱情。佐佐木突然赶来,淡淡地道:“左大臣留宿照常,请樱间君过去一叙。”
左近眉一皱。井上意识到了什么。
佐佐木的手,握住了腰间的武士刀。
月夜,听得到院中的白山樱焚落的声音,空气里,满是旖旎的香熏,仿佛一切都是那么安详。门,轻轻地被推开,左近与我又一次站在天草的面前。
灯火摇曳,有一只青蛾在挣扎,磕在户纸上,尤自吧哒吧哒的碎响,仿佛骨骼碎裂的声音。我贴着左近的胸口,听到里边的心跳声,由剧烈,一瞬间,变成无望的停滞。
天草的手,生生地,像地狱的恶鬼般,探了出来--
左近往屋角后退,天草阴阴地笑了:“听说你有一个新朋友,是叫井上的吧。”
左近的眼睛,黑的,白的,惊疑不定地闪烁。
我陡然听到院子里,有纷乱的脚步,棍棒的敲击,还有一个男子苦不堪言的哭喊。那是,他!
左近放开我,使劲地跪在地上,拼命地磕头,我听到地板沉重的叹息,火红的樱花,在左近白皙的额头上,妖艳地燃放。
天草笑了,很开怀,举起杯中的酒,一仰而尽。
刀,不知道何时藏在左近怀中的刀,带着一丝凌厉的风,扎向天草。
天草是武将出身,他让过刀锋,一把将左近抱在怀里,手一磕,左近的手腕一软,刀,滑落了,当啷一声脆响,我看见左近眼中最后的一丝火焰也烧尽了。
酒,洒在左近的天青色直衣上,渗入皂白色的夹衣。天草撩开他的腰带,谈笑着:“你的衣服湿了,我帮你脱了吧。”
我很生气,我真的很生气,让我潜存在身体中的那一丝丝灵明产生力量吧。我要救他,救一个既是我孩子,又是我兄弟的人。我挣扎着站起,虽然我是人偶,但是,我有这个能力,因为,我本来就是会哭,会笑,会爱,会恨的精灵。
天草的眼睛瞪得很大,他不敢相信我居然是活的。
我舞蹈,却没有左近的控制,我歌唱,却不是左近的声音:
八年之前,高濑川畔,风筝飞扬。有一个姓天草的人,逼我到高濑川神社。在神的面前,污辱我,杀戮我。天神震怒,神社焚烧。如今我只剩一抔灰土,眼睁睁看着我的仇人。
“是你吗?樱间?真的是你吗?”门突然被推开,村上握着阿修罗神的巨刀,血,那些天草家将的血,顺着刀刃,闪着阴光的刀刃,滑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