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琼回头,又笑了,眉目间婉转之情胜似春光:“想不到谪尘还有这般好处,也不跟我闹便扭了。呵呵,果然是孺子可教。”
“不知道……”杨廷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不知在下当年是如何一个光景?”
白琼没有回答,引领着他进到阁中,让他坐下,给他斟了杯酒。杨廷看那酒盏也是白玉雕成,攒花似琼,中心的酒点点星光,隐隐是清馨的花香,他举杯抿了一口,甘美纯净,醇香留齿,难道竟是所谓的琼浆?
“还是这么喜欢我酿的酒。”不自禁地,白琼又笑了,突然,他似乎意识到什么,脸色渐渐淡了下去,重又恢复平静,“果然是一段孽缘,不到一个时辰,竟让我动了这许多念头。”
杨廷不知道什么地方得罪了他,也不好多说什么,干坐着,觉得有些不自在起来。
“随意吧。”他淡淡地向杨廷一笑,“是我自己的过错。跟老和尚打的赌,看来我是要输了。呵呵……”
“是什么赌?”
白琼抿了一口酒,却不答应,望着窗外的琼花摇了摇头:“你不是想知道自己的前世吗?其实,前世种种又如何,还不是一样的过往云烟,缘散了,梦醒了,终究是一场空幻。我见你这一面,也不过是了了我与这个尘世的最后一丝牵挂而已。”
杨廷又不知说什么好了,心绪如麻,云里雾里的,就跟这整个琼仙谷一般,可是,心中益发觉得与这白琼天生得亲近,仿佛根子里千丝万缕的想念,都跟眼前这个人有关。真的想知道,那前世种种究竟是如何、哪般?!!
沉默了一会儿。白琼举箫说道:“不如我们再和一曲吧。那瑶琴已经为你预备好了。”
“好吧。”杨廷坐到琴前,只见琴边一个指印,旁刻两个小篆:“紫薇”。那字如此熟悉,与他自己的小字隐约呼应,不禁脑中一震,顿时觉得眼前云烟一晃,仿佛自己身着紫衣,峨冠博带,坐在琼瑶台上,彩霞缭绕,虹光流走,坛边琼花竞放,而身边的白琼似乎幽幽地回眸,旖旎一笑,闭月,羞花--难道,这就是当年?
“如梦,似幻,灯影摇曳,琼花散漫……你看到的,是真,也是假,是缘起,也是缘灭……”朗朗笑声响过,白琼拟箫吹奏,音韵高越,如击九霄,一时间,窗外琼花四散,纷纷飞扬,直上青天,霏霏如雪。
“噌--”杨廷下意识地勾动琴弦,迎合着那一节高似一节的箫音,心中不知道是欢喜,还是忧虑,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而喜,是为了什么而忧,这感觉,深如海,急如涛,却哽咽在喉,纠结于胸,无法畅谈,心中所有压抑尽化作琴音,手中越弹越急,越弹越响,终于嘣的一声巨响,弦尽断,而琴音铮铮,依然绕梁……
白琼止箫,回眸,望见杨廷幽幽的眸子里,闪烁着晶莹的珠光,缓缓地转头,轻轻地叹了一声:“断了。”手中箫一抛,竟没入尘埃,消失不见了。
两个人都抬起头来,只见空中的琼花依然飘散着。白琼伸手,如蝶般起舞,掌心朝天,托起一瓣又一瓣的琼花。水袖轻动,绦带飞扬,方才的音乐竟似从未间断一般,从他的指尖、脚下,微微舒展的眉间,淡淡浮起的唇角继续涌溢出来。
宛转,落下了一丝半点的珠光;
宛转,天冠落地,长发当舞;
宛转,云烟浮沉,隐隐地,那身影竟似乎淡去了……
“琼儿,琼儿……”杨廷赶到场中,想挽住那一抹光影,却只看见琼树间一条长长的花径……
沉静,杨廷挪步,琼花疏落,雾气又渐渐浓郁起来。马蹄声渐起,该是回去的时候了。仿佛,也没有什么值得留下,虽然花好,可惜,人却不再了。可是,低头时,却依然看见那片琼花佩玉,精巧炫美,那一点点闪光,就好像那个人脸上的笑,不论是冷,是热,总是那么勾人思念。杨廷扯起那玉,正想抛去,却听得前边众马奔腾,抬头望去,只见为首一员武将身披金色铠甲,红缨黄辔,甚是英武,那不是宇文丞相的公子宇文成忠么?他来做什么?
只见宇文公子急忙下马,跪倒在地,向杨廷奏道:“殿下,皇上病危,请您火速赶回京城!”
父皇他……
杨廷把掌中的佩玉放入怀中,慌忙上马,往京城的方向,只一挥鞭,红尘滚滚而起……
尘埃落定,马儿与众人早已走远了,却听得隐约有人说话:“琼道人,你真放下他了?”
“弦尽箫没,因缘已绝。又有什么放不下的?”
“可是,紫薇星却没有把你放下。”
“呵,世人放不下是世人的事,你老和尚难道还要管他么?”
“因缘是你的,老和尚是远水也,哈哈哈……”
“哦……”
声音渐渐隐没……
十年,一晃。逝水如斯--
如今站在玉砌花雕的楼阁前,杨廷已经是当今圣上了。他想起当年赶回京都,却发现自己不过是被宇文丞相玩弄了。父皇与太子已被丞相联合百官囚禁于天牢,他们还以自己之名昭告天下,数说父皇与太子种种不道。应对那般情势,他只好在百官威逼怂恿之下,囚父皇,杀兄长,瓮兄母,登基即位。虽然背负着囚父杀兄的忤逆之命,却让自己登上了皇位,也算是一得吧。可是,每每孤单的时候,他总是会捧出那片琼玉,仔细摩挲,想着扬州城这一个隐秘的所在。于是,他又昭告天下,以开大河、兴漕运之名,聚集天下民夫开凿了那条大运河,然后一艘龙舟南下,直达扬州。虽然百姓怨声载道,可是,反正这帝位是杀出来了,管他呢!!!
可是……可是,为什么就不能再见你一面呢,琼儿?
就这样在楼前念叨着,琼花又渐渐落下,星星点点,冷冷凉凉。他又不禁叹了口气。
算了吧,就这样算了吧……
又掏出那琼玉,他仔细瞧了一眼,手一抛,才一转眼,玉没入尘埃,消失不见。转身,琼树间的花径隐约延伸向谷外。他疾走几步,已到了谷口。随行们见到他,慌忙上前见礼,俯首道:“陛下!这谷中到底是什么所在?”
“一个幻境。”他冷冷地笑了声,“我们走。”
车马辚辚,风尘扬过,人都走远了,风中突然飘起一片光影,如果有人可以细看,那应该是一瓣琼花,一瓣天工地巧的琼花碎瓣,在这寂寞的天际之中,悠悠扬扬地,流荡……
葵蝶
--情见录之六三
每次路过北海公园,我都不免要驻足观望,不论是晴,也不论是阴。那里的水色很纯,纯到耀眼,纯到让我的眼睛一度得润湿,然后,缓缓地,滴下一些莫名的液体。今天,也一样。
我本来是一个无神主义者,虽然我对共产主义的信念并不是宣传所要求的那么坚定,可是,从小的耳濡目染,却让我相信这个世界的本原是物质,而精神是第二位的,宗教和迷信是毒害人民的鸦片。到现在,我仍希望这个“真理”真的是真理,因为只有这样,我才可以把我所经历的一切都当作是我每日都会重复的那样的迷梦,都当作永远不会实现的醉汉的承诺。但是,我的脑海里却是发生过那样的事情,那种让我一辈子都要生活在其中的记忆。老天啊,为什么要让我如此痴迷?我是不是真的发了疯?就像老妈妈给我介绍的第33位女孩所说的那样,我是一个无可救药的怪人?可是,我难道不是希望他来救我吗?只有他能救我!可是,他不愿意,而且,他从来就不曾在意过的。要不然,为什么?为什么在那样的午夜之后,他离去无踪,然后,杳无音信。
那是一个很纯粹的秋天的早晨,因为北京的纯粹的秋天就是这样的,没有云的高高清爽的天空,叶子的颜色很黄,在阳光中晃着金色,柿子树上悬挂着的橘红色果实垂涎了过往的所有人。我依然像往常一样,踏着脚踏车,从平安大街向东骑。经过北海公园后门的时候,我依例要停下车,买一份当天的《现代商报》,扔在篮筐里,继续骑车。耳边有很熟悉的公共汽车车轮滚过高低不平的地面的碾压声,售票员带着蓝色丝绒手套的手伸到窗外,尖锐的叫喊声钻入耳膜:“注意车--喂!你看着点。”这个时候,我不经意地回头,看到一个奇怪的男子站在北海的门边,似乎喃喃说着话,他的身边,有一只像葵花的蝴蝶,扑扇着大翅膀,颜色很鲜艳。其实,那男子并不算奇怪,他五官很清秀,眼睛很有神,是那种在人群中就可以一眼看到的漂亮男生,而且穿得很整洁,几乎是一尘不染,宝蓝色的衬衫,雪白色的裤子,外边套一件雪白色的大风衣,虽然没觉得有风,那风衣的感觉也是飘着的。他就那样站着,跟蝴蝶说话,然后偶然地,很偶然地,朝我这边看了一眼,然后,低下头,狡黠地笑了一下--
我想我该走了,因为还有一段路要走,而迟到时老板的眼色并不可爱。我蹬了一脚车踏板,车子往前滑出三米,很自然地,我的头往回转了转,余光中,那男子消失了,只有那奇怪的大葵蝶飞舞着,向着高高的清爽的天空飞去……
到了公司,我欣喜地发现,墙上的钟点是差一分钟八点,我想,今天是我的幸运日。于是,很轻松地拍拍同事小王的肩膀,说一声早安。小王是一个很可爱的大男生,刚从北京体育学院毕业,很奇怪的是,本来搞三级跳远的他居然会到这样一个小公司当营销部职员,而且,大小的忙活他都愿意揽着。因为我是老人,而营销部除了经理便是我们两个了,所以,他多干点,也是锻炼新人的意思,所以,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不是吗?应该是的。别让我那过于敏感的神经老看出什么问题,拜托!
有人摊派工作,有人忙来忙去;有人坐着--喝茶,看报纸。我不吸烟,所以没有腐化到坐机关的悠闲地步,毕竟,我还是个年轻、有理想、有抱负、还有那么一点点小资的穷白领吧。
“谢谢,干吗这么客气?”小王偶尔还会过来给我添水。这个小伙子太有前途了,哪个领导都会喜欢这么能干又虚心的手下的。看着他在屋里来回走动,我不禁有些嫉妒:也许这种情感是我面对所有的模样周正的男子都会有的,是因为我对自己的不自信,也是因为我对他们的生活状态的羡慕,不用去计较自己喜欢什么,该喜欢什么。
小伙子总是笑着,露出他健康的洁白的牙齿。
中午的午餐是应付过了的,总是有一家快餐店送杂七杂八的食物来,而且,那位送货的小伙子总是有些奇怪地在屋子里边四处张望,仿佛总能找到吸引他的视线的东西。难道来自农村的非北京住民就这么富有人类原始的好奇心吗?连张挂在墙壁上的那张去年的销售业绩图也津津有味地欣赏了半天,然后,就会对嘴巴里塞满了胡萝卜醋溜白菜和半口米饭的我提出一些非必要的问题,比如美国9·11事件会对中国经济有什么影响,北朝鲜和韩国打起来怎么办,日本对中国进行经济制裁的话,中国是不是有能力进行反制裁。我想这些问题很花时间,而我的时间似乎并不够用,所以,我尽量用含着食物的嘴巴简单地哼哈回答着,“这个……那个……”最后,还会煞有介事地问一句,“你明白了吧?”而他,每次都会很满足地点头说着:“嗯,谢谢你,刘先生,你又给我上了一课。”然后,也是微笑,露出他健康的雪白的牙齿。
好奇怪,为什么所有的人都有这么健康的雪白的牙齿?!!
吃完饭,我到洗手间漱口的时候,很奇怪地发现镜子里边的那个家伙的牙齿也很白,眼睛很深,很大,睫毛很长,却不卷,直直的,撑到面前。虽然没有怎么笑,却已经让我很心动了。男人居然长成这个样子,也是上天的一种戏谑吧,如果是一个女子,早就是一群追求者的中心了,可却是男子,所以也就成了一种不尴不尬的状况。
不过,我似乎一直惬意于这种不尴不尬的境况。出洗手间的时候,我吹着口哨,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那应该是王菲的《蝴蝶》。
打开关闭的窗户,在午休的时候换一换办公室的空气。秋天的中午的阳光很温暖,笼罩在身上的时候,可以感觉到一种温和的抚慰,天父般的。
我左右看看,看到一只蝴蝶从远处飞过来,越来越近,似乎就是早晨的那只葵蝶。颜色微黄,大翅膀上有深浅不一的叶脉,那葵蝶没有停到我的窗口,而是绕着我的额头作着顺时针运动,金黄的粉末洒下来,像星光一样。不过,我赶紧关上了窗,因为我担心我对蝶粉过敏,或者,蝶粉会迷糊我的眼睛。
葵蝶很乖巧地绕着窗棂盘旋,并没有像没头苍蝇那样乱撞,我看得更加仔细了,蝶的翅膀上一边有一个深棕色的圆印,很像人的眼睛,我细细地琢磨的时候,似乎感觉有什么东西从两个圆印里伸出来,召唤着。
在这个时候,小王叫了一声:“刘哥,要换新茶吗?”
我回头,望见他抓着那盒祁门红,微笑着问我。我笑了,点了点头。等我转头去看窗外的时候,那葵蝶却不见了。哪儿也没有。也许一瞬间在阳光中融化了,或者是飞到了没有影子的地方。而我,看到的,从来都是影子。
下午过得很快。我偶尔会想起那只葵蝶,更重要的是,会想起那个和葵蝶对话的男子。等时针指到五点三十分时,我利索地从凳子上站起来,把已经整理好的公事包攘到胁下,跟小王挥了挥手,说了一声再见。他很淡地却很分明地说着这两个字:“再--见--”
我下楼,却碰到那个老妈妈。老妈妈是给这座楼打扫的。听说她以前还是这里的区委主任,只是因为一位领导的爱人需要工作而退休了。她闲不下来,就找了这种体力活。不过,她还有一个爱好,那就是给人做媒。听她说,成全了十对姻缘,就算功德圆满。现在,她已经成全了九对了,而我是她攻坚的第十个。对此,我很颓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