雏妖
--情见录之五六
电闪--
雷鸣--
八月的天，说变就变。燥热的风吹拂着震旦神州，高大的桦树在风中狂舞，仿佛醉了酒的狷生。突然一个电光闪过，打在丘阴山顶，一块巨石哄地炸开，跳出一个青衣白雪的少年，长长的头发垂肩，一点媚人的朱砂在额前金光闪耀，两只宝蓝色的眼睛瞅着这个大千世界，一副茫然无助的感觉。
倚靠在桦树旁，侧耳倾听风的呢喃，大大的眼睛使劲地眨着，仿佛有许多听不懂的语言。少年伸手，触摸着树干，树干边的石头，石头边的草，草底下的泥土，一切都是这么新鲜，一切又都这么陌生。风掠过，在耳朵里留下呜呜的声音，少年撅起嘴，呼着气，一样的呜呜声，这声音听来是那么凄切，那么伤感，可是少年的眼睛里，却没有一丝的哀伤。
少年就这么停留着，在这片荒芜人烟的山丘，坐在巨石上，仰看苍穹从明到暗，从日升到月落，而唇齿间只是那么低低的哀鸣声：呜……呜……
那一天，天空中有一只丹顶鹤飞过，雪白的翅膀，朱红的顶额，少年瞅见了，听到了那别样的鸣叫声，眨了眨眼，露出了有生以来第一个微笑。那微笑很单纯，像新生的草，鲜嫩、青翠、幼稚，但却是天然的颜色，是原始的颜色，因而有一道光从他的额顶掠起，划过长空，化作一道七色的彩虹。
单飞的鹤矮了矮头，似乎顾念着山顶的少年，低低地在空中缠绵了一会儿，然后远远地，飞走了……
这一年，是阴历丁卯年，盛阳之时。
埙的声音，在沙漠中呜呜地鸣响。天穹中繁星点点，仿佛都在倾听这样的心声，突然，一颗流星滑落，像天神的泪，为了这乐音。少年的长发即腰，宝蓝色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的感情，淡漠地像这四周的沙砾，额顶的那枚媚色朱砂，在黑暗中也泛着异样的金色。
“雏妖，别吹了。”一个清朗的声音从他的身后传来。
少年放下埙，缓缓地回头，望见那个红衣俊面的男子，淡淡地说：“你来了。”
男子的眼角掠过一丝惊人的妩媚，笑得如春花绽放：“说过多少次了，叫我红袖。不要你啊你地乱叫！”可是，脸色又一转，声音里露出少有的严厉：“我把你安置在洛阳城，你怎么跑到这塞外来了？”
“我想，我不属于那里。”少年平静地说，仿佛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移动他的心。
“那你属于哪里？”红袖飘到他的跟前，长风掠起他的鬓发，缠绵如缕，“属于那个到处都是石头的丘阴山？属于那个没有感觉的地方？”
“也许吧，就和这沙漠一样。”少年将眼睛收得很深，摸着埙上的孔穴，淡淡地回答。
“真不知道，我把你带到这个世界是对还是错。”红袖掠身过去，坐在半空中，悬空摇荡着，仿佛鬼魅。在三百年的游戏中，他厌倦了玩弄女人，也厌倦了玩弄男人，于是，在一百年前，当他经过丘阴山的时候，他看到了这个懵懂的少年，知道他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而且是没有情感的妖精，于是，他突然来了兴致，和自己打了一个赌，如果能让少年有人的感情，那么他就让自己爱上他，如果不能让少年有人的感情，那么他就杀了他，反正，三百年里，自己任性做的事也不少了。于是，他给少年起了一个名字，叫雏妖，然后又把他一个人撂在洛阳城里，让他受人类情感的熏习。可是，想不到自己才刚离开几天，雏妖就飘出了洛阳城，在这塞外的沙漠里呆着，还整天没事吹这哀伤的调子，可是，心里却半分也不动情。红袖越来越想看看雏妖动情时的样子了。他看着雏妖依然懵懂的神色，一把拉住他，说道：“走，跟我去昆仑山。”
“为什么？”
“反正这里离昆仑近，听说西王母有七情丹，偷两颗我们尝尝。”红袖当然不会说明，那七情丹是一种动情的丹药，如果磨成粉散在石上，石头就可以化人，散在树上，树就可以成精。因为是炼妖的丹药，神仙们怕妖精数量多了反而影响自己的权威，所以严加看管，锁在昆仑山密云洞小翠阁中，听说，还有千年修行的北极丹鹤看守。当然，红袖更不会说明，这七情丹都是两颗为伍，又称同心丹，就是两人同食一对七情丹，心意就会相通，生死而难分隔。
雏妖当然不知道这些，而且他也不知道西王母是谁，偷又是什么意思，所以，他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好。”
于是，妖艳的夜空，一道红影、一道青影并行着滑过，直往昆仑山而去，风里边，有一串很轻盈的笑声，夹杂着几声埙的凄凄的空响……
仙山隔云海，霞岭玉带连，零蒙风雨，万物滋润无声。
红袖拉着雏妖停在昆仑的小松林间，用松脂将两人身上的妖气熏化，然后眉目一挑，神情肃穆起来，俨然一个得道逍遥的神仙，而雏妖本来就没有什么妖异的气息，跟在红袖身后，倒像是个学道未成的道童。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往密云洞而去。
往来的都是些轻衣玉履的仙官，手捧着琼浆玉液，往天目庄园递送，据说，西王母现在就在那儿修养。隐约间，传来婷婷袅袅的仙乐声，红袖稍稍有些手舞足蹈，迎面有一个好事的道童上来拉住了他的衣衫：“道长好面生，是从火云天来的吗？”火云天的仙子都以火性为食，所以毛发衫襟都是赤红色，难怪红袖的狐裘会被误认。
红袖整了整衣衫，淡淡地笑道：“正是，在下火云天焱幽王。”
道童还有些疑惑，指了指红袖身后平静如木的雏妖，凝视着他额顶的朱砂，悄声问道：“那这位仙长是……”
红袖拉过雏妖，丢了一个眼色给他，抢先答道：“他啊，你却不好认得。他是水云天兰菱王座下的童子，兰菱王刚才在王母跟前有些醉酒，便交代给我带着这童子在仙山上逛逛。”
雏妖淡淡地作了个揖，道童慌不迭还礼，笑道：“原来是声震九霄的兰菱王的弟子，失敬失敬。”又朝红袖拜了拜，“那小童就不打扰两位的雅兴了。”一抬手，脚下浮云掠起，直往那庄园飘去。
红袖嘘了口气，拍拍胸脯，笑道：“什么焱幽王、兰菱王，想不到居然还真有。来，咱们先偷了那宝贝再说。”
雏妖点了点头，跟随红袖往密云洞飘去。
密云洞，洞深千丈，云雾缭绕，终年不见日月，只能听得到水声和蛙鸣。红袖似乎轻车熟路，拉着雏妖沿着水流的方向行进，不一会儿，便隐约见到一个洞口，周围的云彩也十分奇怪，竟是顺着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不断变幻，洞口边上攀沿着长了许多奇花异草，结的果子也是七色具足，娇小玲珑，闪着熠熠的光。
红袖见洞口没人把守，心中一喜，笑着对雏妖说道：“看来那七情丹已经是我们的囊中之物了。”
雏妖懵懂地点了点头。
红袖正想跨进洞口，突然云色转沉，顿时变成了黑色，洞口上的果子如雨般击打下来。红袖抽身急退，拿出一柄离魂钩往洞口上一抹，那些花草尽皆枯萎，果子也落地消失了。雏妖在一边看着，似乎只是看着一场游戏。
突然，云色转成炽白，揉在一处后又渐渐地淡开，一个手执羽扇的男子翩翩然立在洞口，一双冷亮的眼睛盯了红袖一眼，红袖登时打了个冷战。
雏妖隐约觉得那男子有几分相熟，凝神去看他，只见那无缝的白色霓裳像一片巨大的羽毛，暄暄的，十足的暖色，腰间有一绺七色的挂坠，点点闪光着，似乎就是那些消失了的果子。雏妖隐约有些好奇，继续抬头，去望那男子的脸，那张脸，棱角分明，平静如水，朱色的唇，朱色的眸，那眸中有……那眸中有……雏妖竟在那眸中看到一丝幽幽的思念，心里突然一震，干涩的宝蓝色眼睛泛起一片湿润：好熟悉，好熟悉的感觉……
男子冷冷的脸微微泛起一丝粉色，追问的眼睛投射向雏妖，冷亮的声音问道：“你……”
红袖本来是严阵以待的，突然发觉身后的雏妖有些不对劲，那奇怪的心跳声，竟似乎动了情。难道……红袖看了看那白衣的男子，又看了看雏妖。突然，他意识到自己是来偷七情丹的，男子的疏神正是自己的可趁之机，慌忙将离魂钩递出，直取男子的眼睛。
当--
一声巨响，金星四射。红袖定下神，却发现是雏妖的手擎住了自己的离魂钩。红袖心中暗骂：死妖精，到头来吃里扒外！！！
却听雏妖淡淡地说道：“红袖，我们走吧。”
红袖突然楞住了，以前雏妖从来不叫自己的名字，这个时候突然叫出自己的名字，莫非他已经有了人心？没等他反应过来，雏妖已经拉了他的手，飞离密云洞。
身后，隐约传来寂寞的声音：“你叫什么名字？”
雏妖头也不回，牵着红袖急走。风，在耳边掠得飞快，红袖觉得脸上被气流激得生疼。好容易又来到小松林，他一甩手，喝道：“走那么快干吗？咱们两人联手还怕打不过他？”
雏妖静静地坐下，却不说一句话了。
静静的，静静的，是红袖受不了的沉静，风掠过时激起的松涛声虽然越来越响，可红袖所面对的却是这样一种让人窒息的沉静。
雏妖像回归成一块石头一般，坐着，面无表情，任凭红袖怎么吓唬他，也没有半分用处：“你为什么救他？”
沉默……
“你不知道他会害我们么？”
沉默……
“你哑巴了？”
沉默……
红袖心念急转：莫非他跟那守洞的男子有夙愿，刚才见面被开启了心智？那么为什么又骤然沉默了呢？看来，解铃还须系铃人，只能再带他到那个地方去。可是，怎么说服他呢？
“雏妖，你听着，你是不是觉得那个男子很熟？”
雏妖宝蓝色的眼睛眨了眨。
“你想不想再见到他？”
雏妖的眼睛里有了一丝火花，顶额的朱砂竟泛起金色的光芒。雏妖一把抓住红袖的手，说道：“我想他，又怕他。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我……”雏妖凌空一跃，返身朝昆仑山下奔去。
红袖拧身追上，一拉他的手，笑道：“一个守洞的道童就让你动了心，我怎么能让你就这么走了。”哈哈大笑三声，扣住雏妖的经脉，往那密云洞拖去。
雏妖想挣扎，可是，心念中却又涌起无数的想望，仿佛那男子赤红的眸中流露出的那一丝眷念一时间化作千丝万缕，将自己牢牢捆缚。于是，他便由着红袖牵引着，在云里雾里穿行，然后，又是水声，又是蛙鸣，风里边，隐隐的，是那个寂寞的声音：“你叫什么名字？你终于来了。”
红袖将雏妖往那洞前一撂，闪身躲起。雏妖木立着，望着那高大的白衣男子朝自己走过来，低低地问着：“你叫什么名字？你终于来了。”
雏妖想挪开自己的眼睛，因为他觉得男子的炽红的眸很刺眼，可是，他又忍不住去看，去看那眸中那一丝幽幽的思念，然后，忘了周围的一切，也忘了自己……
男子握起他的手，雪白的手，放在自己的脸颊边摩挲：“你知道吗？我等了你很久。”
雏妖的眼睛泛湿了：真的，好熟悉的感觉。
“记得吗？三百年前，我经过丘阴山，低回宛转的时候，我望见了你，望见了你的彩虹。”男子的手，触摸着雏妖额顶的那点朱砂，淡淡地叹道：“唉……你却忘记了。”
雏妖的眼睛，滴下了一串蓝色的泪花。
“你记得？！！”男子赤红的眼睛蕴着泪光，却显出无比得兴奋与喜悦，“我……我叫天鹤。”
雏妖笑了，斜着头，望着那双红色的眼睛，笑了，缨红的唇展开：“雏妖，我叫雏妖。”
突然，天旋地转，云气忽然又转为黑色，风声中竟是妖灵的呼啸，天鹤脸色大变，说道：“不好，七情丹被盗！！！”
原来趁着两个人恍惚的时候，红袖入了密云洞，轻而易举地将那丹药偷了到手。他窜出洞来，趁天鹤来不及防备，就扣住了他的经脉，他笑着对雏妖说：“亏了是你帮我蒙住他，我们走！”一拉雏妖的手，想一走了之。
雏妖反手扣住他的经脉，淡淡地道：“丹药你可以带走，可是，你放了他。”
红袖媚笑了一下，却不放手：“别忘了，你是妖，他是仙，你们之间没有什么结果的。”
雏妖横了他一眼，愤愤道：“不关你的事，别以为我伤不了你。”额顶朱光暴长，在半空中形成一个巨大的血色云网。
红袖抬头望见，心中暗惊：这个小子居然有这么大的能耐，早知道先利用够了再开发他的心智，现在却成了腹背受敌的局面。他银牙一咬，放开天鹤的手，笑道：“雏妖，别忘了我们曾经在一起的日子哦。”
雏妖见他放了天鹤，收起血网，放开了他，淡淡地说：“你走吧。”
红袖被他这一句说得心里微微一酸，脸色又变了：“我偏不走，看你能把我怎么样！”
天鹤来抢他手中的丹药，却听得半空中一阵雷鸣，两个声音一冷一热地叫道：“哈哈，你们谁也走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