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手掂起我的下巴,一脸怪笑,阴阴地道:“果然不错。我带走了。”
那小云子和小桂子慌忙俯首,必恭必敬地应和道:“恭送总管大人……”
皇宫好大,好深,比西湖的水还大,还深。想当初我和母亲振翅飞在西湖上时,已经觉得累了,如今跟着这么个阴阳怪气的老太监在曲曲折折的长廊庭院中蜿蜒前行,我的两条小腿儿早觉得酸了。不过,那些过往的太监宫女,一脸的肃穆神色,有行有止,颇有教养的样子,走道边的芍药牡丹也幽然盛放,只是没有人欣赏的寂寞光景,倒惹起我不少的兴致。
每逢那些太监宫女对着身前的老太监哈腰见礼的时候,我就好奇,大内总管究竟是个多大的官,居然能有这么高的礼遇。我一路装傻,跟着他,却不见他往大庭院走,反而曲曲折折,带我进了一溜小房间,然后顺手拿出个银钥匙来,落了中间较大的那间房的门锁,一推门,回头朝我阴阳不定地笑了笑:“进来吧。”
大白天的,屋子里却落着帘子,阴阴的感觉。老太监利索地点了盏灯,幽幽的灯火,映射出房间里影影绰绰的昏暗。他坐到灯边,取出根旱烟来,朝我招了招手:“你过来。”见我有些怯,微微笑了,“咱家又不会吃了你。”
我心里窃笑:要吃也是我吃你!漫步走到他跟前,装傻问道:“公公要我做什么?”
太监眯着眼睛瞅着我的脸,笑着说:“你是想伺候皇上吧?”也不等我说是或者否,自顾自地继续,“想伺候皇上就得先伺候好咱家。等你把咱家伺候得舒坦了,咱自然将你往皇上身边一推,你以后的荣华富贵不就有了?”伸出他焦皮枯槁的手,抓住了我,淫淫地笑道,“你的皮肤好白啊……”见我没介意,竟得寸进尺,往我胸口探来。
哼!老色鬼!我唇边媚笑,淡淡地道:“公公当真体贴我们这些下人啊。”双眼一瞪,现了原形。
这老色鬼见我化成一只屏风般大小的青色蛾子,从椅子里滚到了地上,我心里窃笑:人啊,还不是靠一张皮活着。只见他淫笑着的脸一时变得蜡黄,颤声喊道:“妖……”
我没等他把那后半个字喊出来,又恢复了人形,淡淡地说道:“你再喊,小心我一口吞了你!”
他一愣,赶忙止了声响,爬到地上,一脸奴才相--哼,果然是做惯了奴才的--恭敬地说道:“大仙饶命!大仙想要什么,小的都照办!”
我见他慌乱,顺势坐到他刚才坐的椅子上,翘起二郎腿,吩咐道:“把我派到皇帝老儿身边吧。”
他脑袋像捣葱一般急点:“是,是,是。”
“让我住好的,吃好的。”我眼珠子一转:顺势在宫里玩一阵子再说。
“是,是,是。”他连声答应着。
我俯身到他耳边:“让我吃了你。”
他也不过过脑子,依然点头:“是,是,是。”等他反应过来,便赤红着脸,抬头可怜兮兮地望着我:“大仙,小的……请大仙……”
我一声媚笑,站起身来:“逗你的!带我去见皇帝老儿吧。”
天清宫,金碧辉煌,紫气缭绕,果然是所谓人中之龙居住的地方啊。老太监在前边走,虽然依然是被许多人捧着恭敬着,却没有了方才的锐气。我在他身后淡淡地笑着,依然装傻的样子。饶过侍卫,饶过宫女,我伫立在大殿旁,偷眼观看那朱笔批文的皇帝老儿。
老太监低声跟我说道:“您先在这里服侍着皇上。小的得到净事房吩咐些事情去。”
我略一点头,瞅着他走了,便开始左右端详起这宫殿来。四根大红柱子撑天而起,每根柱子上都是一只蟠龙,虽然是些死物,却也隐隐有几分灵气。顶棚上一颗碗大的水晶珠子熠熠发光,周围有无数细小的夜明珠攒着,依然是皇家的尊贵气派。收拾得整齐无尘的书案上,是一个满勤勉的男子,龙冠飘带,长须一直垂到胸前,手中朱笔挥舞,倒是有几分励精图治的味道。只是,公文一类的东西一向不是我的喜好。再说了,这么一个杀父仇人,看看还有几分正经的样子,我唇一撇,失了对他的兴趣。耳中只听得他一声喊:“世杰--”一个锦衣戴刀的男子闯入了我的眼帘--是他!许大人。许世杰,倒是一个不错的名字呢。
男子俯首帖耳道:“陛下,有何吩咐?”
“你将这书函交给军机处,让他们速速办理。”皇帝老儿眸中微微有些余光,却不是一个皇帝对臣子应有的颜色。我的唇边淡淡一笑,正打算悄声退开,却听得锒铛一声响,什么东西倒了。我回头一看,却是那八宝琉璃灯,灯罩儿碎了,油也洒了出来,在地面上淌出一片青色。
皇帝老儿眉一皱,喝道:“下作的奴才,来人--”
一时进来两个黄衣马褂的侍卫,我当即就想发难,索性解决了这皇帝老儿!却听那拿着书函的他跪下说道:“陛下,犯不着为了一个宦臣动怒,伤了您的祥和之气。把他交给总管调教,也就是了。”他额前的青丝,荡了一荡。我又是一笑。
皇帝老儿扶起他,深深地瞅了他一眼:“你既然这么说……”甩手跟那侍卫说道:“照世杰的说法,把他拉下去交给焦大陆。”
在两个侍卫的挟持中,我偷偷回头去看他,那锦衣戴刀的模样,他虽然没有转身看我,在那里应付着那上为天子的人物,可是……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里,甜丝丝的,微笑止不住地涌到唇边。
又回到老太监的小屋子。虽然还是那般阴森森的样子,可是,我却没有一丝担忧。两名侍卫已经走远了。老太监一改人前张扬的样子,卑躬地对我道:“大仙,看来您要在宫里边呆下去,还是要学会些应付才好。这次要不是许大人为您求情,事情可就闹大了。”
我一笑,却不理他,顺势坐到那椅子上,想着方才的情景,心里记挂的只有一个问题:他喜欢上我了吗?
老太监看我出神,也不敢打扰,只好在一边候着。却听得门外一声轻敲,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问道:“焦总管在吗?”
我们慌忙恢复了总管和小太监的位置,老太监轻咳了一声,道:“在。哪个找咱家?”
“在下许世杰。”
门开了,锦衣戴刀的模样,精神的眼睛,往我身上打量了一下,然后朝我笑了笑,跟那太监问候道:“公公好忙碌,许世杰跟您请安了。”
“哪里,哪里,许大人是皇上身边的红人,小的们都仰仗您提携呢。”老太监客套着。
他走到我身边,朝太监抱拳道:“我是个武人,就不跟公公绕圈子了。这次来打扰,是想求您宽待这位小公公。因为……因为……”他注视着我,似乎忘了台词,我嫣然一笑,轻声问他:“因为什么啊?”
他脸一红,朝那太监说道:“因为他是我家的亲戚。”
太监最会做脸上功夫,我想他心里肯定也明白了好几分,只是嘴上不说而已,淡淡地回应道:“既然是许大人的吩咐,咱家自然照办。”微微沉吟了一下。
男子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送了上去:“公公就多担待着点。”
太监嘻嘻笑着,接过了。
“那……”男子又注视了我一眼,再朝那太监说道,“我还有皇命在身,这就不打扰公公了。告辞--”在我的身边停伫了一分,往那门外走去。
我眼一眨,唇边不禁浮起了微笑。
等他的影子消失在视野的尽头时,老太监慌忙交过那银票,对我说:“看来,许大人对大仙……”经我瞪了一眼,他便不敢再继续说下去,转了个话题,“刚才小的收这银票完全是照着宫里的规矩办事,希望大仙不要责怪小的。”
我收过那银票看了一眼:一万两。呵呵--我值得这个数字么?我淡淡地一笑,将那银票扔到太监手里,说:“既然他给你了,你就收着吧。”
皇宫里的夜晚,一时有了几分美丽。早出的蟋蟀开始啾啾乱鸣,房前的风铃也漾出细碎的角音。我早早地将那老太监打发走,坐在满天星斗之下,微风拂面,如絮如缕,空气中洋溢着芍药牡丹的香气,沉沉郁郁的,十分惬意。突然,耳畔轻轻的一声呲音,我一回头,看见一只小蛾子从烛火边焚落,异样的光芒。我的心一动:自取灭亡吗?眼前顿时晃出那个锦衣戴刀的影子,那深深的灿若星斗的眼睛,身后是那个倨傲霸权的皇帝老儿,而那背景,则是这深邃无尽的皇宫内院。凭我的妖力,能够在这浮沉翻腾的深宫里得到他么?似乎是一件很有挑战的事情呢!我的唇一挑,露出一个妖异的微笑……
我正想象着以后的各个步骤,却听得半空中一阵歙倏的衣褶声响,眼前一晃,母亲窈窕的身姿显现在面前。她一揪我的鼻子,轻声笑骂道:“我一个不留神,你就偷跑出来。幸亏没闯什么祸。”
我从她的掌握中逃开,吸了口气,笑道:“在西湖烦都烦死了,我出来散散心嘛!”
“散心?散心也不用到这种地方来,这么深的院子,不知道有多少烦恼事。你还是随我回去吧。”她不由我分说,架起我就走。
我揪着她的衣袖,说道:“我还没杀了那皇帝老儿呢!”
她回头朝我笑:“你不会是想报仇吧?可你父亲是甘愿挨他的刀,说不上是仇。再说,人间的事,我们没必要管那么多。”
“那……”我想说,我有喜欢的人了。可是,却又觉得不好说出口。于是,心里计较着,等母亲不注意的时候,我再逃出来,总之,我要把那家伙追到手再说!心里想好了,唇边便不自觉地溢出一丝微笑。
母亲笑骂道:“又想什么鬼主意了?”
“没有啦,没有了--”我将头埋到她的怀里,一阵窃笑。
云里,雾里,是我和母亲腾空离开皇宫的衣褶飘飞的声音,我顺手摘了一朵墙边的牡丹,放在面前轻吻:也许明天,也许后天,我就会回来的!我发誓--
燕伶
--情见录之五九
娘亲--娘亲--
就这般在黑暗中伸出只手,子燕醒了。暗暗的空间里,混杂着肮脏的体液味道,让他直想呕,但是,更想哭。
梦里又见到娘亲了,风流韵致的模样,坐在秦淮河里头一等的画舫上,描眉结鬟,丹朱的唇,润如樱桃,流水的眸,顾盼生姿。可是,她在他刚刚会跑的时候,就将他送给了金陵梨园的宋老板。记得那一天,金陵城的迎春开得特别盛,嫩黄嫩黄的蕊,极力地铺陈着,凋落了一地,踩上去,也是百般的芬芳滋润,娘亲蹲下来,说:“以后娘不陪你玩儿了,你要自己照顾自己。”他想哭,可娘亲说过,男人哭最没出息了,因为他从未谋面的爹爹就是这样一路哭着离开娘亲的。所以,他咬了咬牙,瞪大了眼,却问道:“娘亲还来看我么?”娘亲粉饰的脸,眉头微微皱了皱,勉强点了点头。可是,自从入了梨园十年,后来又被转卖到这深院高墙的冷府,娘亲从来没有再来过,只有那嫩黄嫩黄的迎春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
嗒嗒锵--
墙外的更漏已敲到三下,子燕耳听得身旁的冷少爷鼻息沉实,便轻手轻脚地摸索着衣服披上,径直扯上腰带子,不再回头,轻轻推开了门。
暖暖的春风吹了进来,满面是迎春的香味,子燕精神一振。陡然听得床上翻身的声音,冷少爷轻轻哼了一声,子燕的心一沉,手脚竟有些僵了。可是,床上却半天再也没有动静,子燕大着胆子往那暗处瞅了一眼,那家伙裸着背,抱着个枕头做梦。子燕轻轻呼了口气,抬脚走出门去,手一带,门合上了。
院子好阴暗,虽然雕着梁,画着栋,可是,却是锁着人的笼子,子燕冷冷地打量了周围一眼,隐身到那树的屋檐的影子里,疾步往后花园走去。他的心早提到了嗓子眼,到处都静得听到针掉,偶尔屋子里有丫鬟家童呵欠的声音,子燕便停下步子来,缩到影子里。
走!快走!离开这是非之地。
突然,脚下一声猫嘶,子燕禁不住寒毛倒竖,斜刺里跑过一只夜猫子,黑黝黝的毛,一双眼睛泛着绿光,煞是吓人,它瞪了木鸡般的子燕一眼,一溜烟的功夫,就掠到墙根下去了。子燕好半晌才恍过神来,左右打量了一下,连忙加紧了步子。
好浓的迎春香。
那是后花园现在最盛的花了。想当年自己新到冷府,冷少爷百般讨好,时常带了到这后花园玩耍,可是,不论是芍药牡丹,还是玫瑰蔷薇,子燕却不喜欢,单单靠着一株矮矮的迎春发呆,决绝的眼神,冷冷的手,摸着那嫩黄的花蕊,心疼到了刀割。少爷以为他喜欢迎春,就让人移来好些,春风过的时候,满眼的嫩黄。那一天,子燕的确笑了,清清的泪,从眼角缓缓地淌下来,唇角一挑,泪滴在嫩黄上,花儿也失了颜色。也是那一天起,那个人才特别照顾着自己,特别想着自己的吧?!
那个人呢?伫立在迎春丛中,子燕四处张望。风声有些喑咽,眼儿有些迷离。他不来了吗?可是他约的自己啊!子燕手一掐,指甲深陷到掌肉里。
假山旁人影一晃,他黑黝黝的衣衫,背了个包袱,左右看看,闪身过来,低声说道:“燕,你怎么才来?我都在这儿等了好一阵子,差点睡过去了。”浓眉,大眼,有些埋怨,多半还是关照的神色。
子燕一笑,靠在他怀里:“我得等那家伙睡熟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