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睛渐渐流露出失落,本来精灵般的光泽一下子暗了,他别过头去:“不愿意就算了!”
“哦……我……我愿意的!”我想,只要与他在一起,只要是快乐的,世间的一切对于我也就没有什么意义了。
“真的吗?”他重又热络起来,团住了我的脖颈。
“真的。”我吻了他的唇。
来到琼逍洞已经两年了。说是洞,不如说是天府。这里春暖夏凉,到处是玉石雕饰的庭台楼阁,金黄色的郁金香一年四季都盛开不败,而花间台侧飞翔的,都是那些七彩的鹦鹉翡翠。
这一日,我坐在听雨轩,望着从洞顶流泻的瀑布飞溅成雨,碎琼般的雨花落在满是青苔的潭水中,荡漾出细碎的涟漪。我望着着水,不禁想到了白玉河,不禁想到了那天他带我来到这琼逍洞的情形。
当时,他吻着我的眼帘,说着:“闭上眼睛。”我依言作了,只觉他攘了我的身躯,竟凌空腾起,我的脚下虚浮,耳边全是轻忽的风声。还不到半个时辰,我们就落在陆地上了。
他唤我睁开眼睛,我第一眼看到的,便是这听雨轩和这听雨轩的飞瀑。当时我惊叹于这琼逍洞的造化,到处游览嬉戏,像个没有长大的孩子。而且,每时每刻我都能共着他,感觉着他的欢笑,他的嗔怒,然后,可以拥抱着他,感觉着他的欲望,他的热情。这样快乐的日子,让我着实陶醉了许久。
只是最近,不知怎么的,我突然变得懒懒的,也不喜欢说话,也不喜欢和他调笑,还不时跑到这听雨轩来,一遍又一遍地温习着这样的水纹。
“你想家了呢!”他的手,向第一次般搭在我的肩膀上,不过,我却没有再像第一次那样惊喜。我竟是有些木讷。
“哼,你真的是想家了!”他的手离开了我的肩膀。
我听得出他真的生气了,慌忙转身,笑着对他说:“不是啦!就是呆在这里久了,没有什么新鲜事儿,人也就变得懒懒的了。”
“哼,何必骗我呢?你想回家就明说嘛!我又不会拦着你。”一切都逃不出他的精灵的眼睛。
“那……那我想回去看看。”
“哼,早说嘛!你回去吧。”他脸色一片阴沉,一挥手,顿时,我眼前天旋地转,一阵狂风过后,我失去了知觉。
醒来时,身边没有他,是那片胡杨林,是那条白玉河。我又回到了于阗。只是,他呢?我知道他喜欢耍性子,只是就这样把我送回这儿,我还能见到他么?
不过,许久没有闻到白玉河的空气,我深深地呼吸着,心胸一片开阔,也就把这个想法撂在了一边。我赶忙回向王宫,去见我的父王和我的母后,还有我的亲朋。他们一定是想死我了。
可是,刚到宫门前,卫兵却用庭仗拦住了我:“干什么的?”
“瞎了你们的眼,我是你们的王子!”我呵斥道。
他们上下打量着我,居然前俯后仰地笑起来:“王子,哈哈,我们的王子现在还在襁褓中,是个吃奶的娃娃,你是哪根葱哪根蒜,敢说是我们的王子?”
正好宫门口走来一个年迈的大臣,我仔细一看,那不是执掌采玉的大臣扎尔木么?才两年的工夫,他却已经从壮年变成了老人。我稍稍迟疑地喊他:“扎尔木,你还认得我么?”
他上前来端详我,终于挽起了我的手:“哎呀,你不是失踪了的葛尔巴王子么?都二十年了,你都到哪儿去了呀?”
什么,都二十年了?难道琼逍洞的一年抵得上世间的十年?我终于明白那些年轻的卫兵不认得我的缘故了:“这些先不管了,王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怎么这些卫兵说,现在的王子是个刚吃奶的娃娃?”
“哦,是这样的。在您失踪了以后,先王和先后都很伤心,后来就把王位传给了您的堂兄弟帝罗乔大王。今年初他也才新添了一个王子。”
“你说什么先王先后?难道……”
“是,您的父王和母后都已经过世了。”
我的泪,竟不知觉地流淌下来。
“葛尔巴王子,我先领你去见帝罗乔大王吧!”他牵着我的手,进了宫殿。早有卫兵把我回归的消息告诉了殿上的帝罗乔。
我上得大殿,望见那本来应该属于我的王位上正坐着那个比我小十岁的堂弟,如今竟比我还要成熟,头顶王冠,似模似样地接受大臣的朝拜,真觉得时光的流转,竟像是一场游戏。
帝罗乔远远地望见我,惊疑的神情胜过亲近。本来在帝王家族里,亲族间的感情就特别得淡,我隐隐感觉到了一种危险。周围的大臣们与父王在时更换了许多,他们也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仿佛看到了一个妖异。
空气中凝结了不祥。我想先开口,却被帝罗乔抢先了:“噢,是葛尔巴堂兄啊!你先到偏殿里呆一会儿,我先解决了今天的国事,再来和你详谈吧!”
我一句话也说不得,就被士兵推掺着来到了偏殿。可是,左等右等,却怎么也不见帝罗乔的身影。
“王子,”老扎尔木突然从旁边的阴影中窜出来,急急地说着,“您快逃吧!”
“为什么?”
“帝罗乔大王认为您回来是和他争夺王位,正在朝堂上商量给您定罪呢!”
“我……我跟他理论去。”我的盛气又上来了。
“哎呀,王子呀,您还不知道吗?现在是帝罗乔大王执掌一切,您去,只能是送死。我看,您还是快逃吧。”
我静下心来想想,点点头,经他引导,我从王宫的后门溜了出来,慌不择路,竟绕着又走回前门来。士兵们看见了我,大呼小叫着:“抓住他!抓住这个小偷!”
我慌乱地奔跑,心中却一阵气苦:原来的王子竟成了万人唾骂的小偷,这个世界……
追兵在后,我只能竭尽全力,也许是一直挂念着白玉河,我竟又跑到河岸边上。身后,兵马的喧嚣声越来越近,猛抬头,我望见对岸的黄色身影,依稀是当年倚坐的清闲神态,只是一双精灵般的眼睛充满了调侃。呵,又见到了喜欢的人儿!
“吴工,救我!”
“哼,谁叫你要回来的?世间本来就是烦恼。”他掂了块石子,慢悠悠地投进河水,激起碎屑般的水花。
“好了,好了。算是我不对。你行行好,再把我带回到那个琼逍洞去吧!”
“哼,我就担心过些日子,有人又要长吁短叹呢!那我可受不了。”他拈起自己的长发,在水中缓缓涤荡起来。
“那……那你要怎样才愿意帮我?”
“只要你跳到这白玉河中,我就帮你!”他昂起头,一副不罢休的样子,可是,那却是我最喜欢的他的样子。
“哦……你喜欢我变成落汤鸡呀!”我调笑着,“那我就变给你看!”我翻身一跃,往河中跳去。
扑通一声,我一直沉到了河底,一阵刺骨的冰凉,立刻渗入我的四肢骸骨,就在这一瞬间,我借着浮力浮出水面,却见自己已经身在听雨轩旁,深澈的潭水被飞瀑溅起,湿了我一身的衣衫。
他伸出手来,温暖的感觉立刻游走在我的身体中:“快到屋里换件衣衫吧!别着凉了。”
我环抱住他,紧紧地衔住了他的舌尖,然后慢慢地,把我的吻滑向他的耳根,轻轻地说着:“我要你看着我换。”
……
之珠
--情见录之二三
江南好,有花胜火,有水如蓝。
自隋唐以降,繁华莫不集中于江南,苏杭之秀,太湖之富,天下莫敢相争。南宋偏安于此,也有秦淮歌舞,也有风骚辞赋,文采洋溢,奢靡一时。
这一日,杭州城外,运河之上,一艘画舫逾江而行。艄公守在船尾,轻摇慢桨,喉间低回吟唱的是淳朴而悠扬的船歌。歌声如风,在微波上跌宕起伏,偶有几只鳞鱼腾越而起,在初夏的阳光中闪烁着青蓝色的光点。
船头,伫立着一位锦衣长衫的公子,看面貌不过十八上下,眉目英挺,玉面朱唇,手中握着一把青蓝色的缀金描花纸扇,扇骨是用青檀木镂制的,十分精细。长衫下摆,用金丝彩绸点缀了三五只蝴蝶,翩翩作舞,栩栩如生。这公子似乎正沉醉于大运河的如画美景,连河水漾来几点波澜,湿了前摆也未在意。
“公子,茶烹好了。”船中响起家童的稚嫩嗓音,宛如莺啼婉转,语气间也带着大家风范。
公子接过家童递来的一盏绿茶,但见青幽幽的茶汤中浮着几朵嫩芽,显得异常鲜脆可人。他轻啄一口,光一般的微笑从唇边掠起,竟惊了河间的鱼儿沉底,半空的翠鸟远翔。茶好,因为是独产自这杭州的明前龙井,一年也难得多少斤两;水好,因为是无锡惠山的名泉,清沙沉底,水波不兴;而这品茶的人儿,更是一等一的好,因为他是名震临安府的刘太师的公子,上晋下元,天资聪颖,文采飞扬,刚刚弱冠,却就让翰林院的一群文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一次,他是依从父母之命,到杭州城来探望姨夫姨母,顺便见见他青梅竹马的小表妹,父母是想让他直接迎娶表妹过门,也是亲上加亲的意思。他本来不喜欢就这样定下终身,只是一时拗不过父母,只好来见见,顺道将人间天堂般的杭州游玩一番,幸亏他的姨夫是当今武林盟主林镇南,他的表妹林月如也自小喜欢习武练剑,就在他来到杭州城后,林家在城中设了擂台,竟是比武招亲的架势,一个姓李的平民百姓胜了他表妹,亲事也就这样定下来了。他见表妹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如意郎君,也就乐得回家向父母报“喜”,故而一时间天高地阔,心情舒畅,竟便雇了艘画舫,准备从运河一直游归临安。
此时,河面微波,初夏的日头稍稍有些热烈,照在青蓝色的水面上,明晃晃的宛如天人撒了许多碎金石。晋元正沐浴着轻风,斟酌着茶汤,推敲着想填一曲《临江仙》,却听得船尾的艄公喊道:“哎呀,有水贼!”
他猛一抬头,但见水天相接的地方出现了一点黑帆,那船儿轻巧便捷,不一会儿的功夫,就离画舫不到一丈远了。晋元有些慌乱,毕竟只听说太湖上有些杀人越货的水贼,却从未听说运河上也出了,而且,他自小是在书院中长大的,从来不见刀光,此刻十来个牛高马大的蒙面大汉执掌着明晃晃的刀剑,一双双贼眉鼠眼盯着自己身上的锦囊,饶他是堂堂七尺男儿,也不禁心跳如兔。
“把钱交出来!把钱交出来!”贼首吆喝着,声音像劈柴的动静,异常刺耳。
“你们好好的营生不做,为什么要当这水贼呢?”晋元觉得自己还是理直气壮,便要争论起来。
可是,已经靠近的水贼们可不理会这些,他们中有两个人一个箭步跳上画舫来,一把扯过晋元的锦囊,摊开来,摸了一把,大叫道:“大哥,我们发财了,今天遇上个有钱的主!”两人还顺手扯了晋元身上的玉佩纸扇,连家童系发的金丝也不放过。
“你们再找找,看看还有什么拉下的没有?”贼首站在黑帆下,阴阴地说着。
晋元气不打一处来,厉声喝道:“你们这样做,就不怕王法吗?”
“哈哈哈哈……”一群水贼笑弯了腰。
贼首喝道:“王法,我让你见识见识我的王法!”他跳上画舫,一把将晋元的手臂拧到后背上,只见得涔涔的汗,从晋元脸上流下,方才那么悠闲自得的神情,全然成了凄惨。贼首笑着,扯乱了他的头发,问他:“你服不服?”
晋元银牙一咬:“不服!”
贼首有些恼了,钢刀架到他的脖子上,再问:“你服不服?”
晋元竟是豁出去了:“不服!”
“哼,臭书生,我一刀结果了你!”贼首挥刀--
就在这一瞬间,贼首的刀竟像是被什么东西缠住了,定格在半空中,怎么也挥不下来。贼首仔细一看,刀上竟缠了许多银色的丝带,虽然这些丝带柔细纤巧,却似乎是劲力所透,柔韧异常,他一连运了几次劲,却怎么也扯不动。再看丝带来的方向,却是在自家的黑帆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竟多了一个白衣长衫的少年,清秀的脸庞上,冷冷地透出一股子杀气。
“你是谁?”贼首问他。
没有回答。少年似乎根本没有把心思放在这一船人的身上,缓缓地仰起头,十分滋润地享受起阳光来。晋元仰头望去,少年轻盈如燕,一只纤长的手搭在微曲的膝头,薄丝银绸精心纺制的外衫上,绣着几朵淡粉的春梅,梅心竟是用莹洁的珍珠点缀,分外妖娆。这一身锦衣装扮,在阳光下更显出奕奕的神采来。
可是贼首却已大怒,喝道:“兄弟们,并肩子上啊!”
十来个人,爬桩子的,扔暗器的,各种夺命的家伙都用上了。少年冷眉一抖,手中的银丝像瀑布般倾泻而下,把水贼们的武器身体一并捆绑了,再一用劲,一股脑儿扔进了运河水中,晋元只听得耳边扑通扑通的声响,然后便是一群水贼讨饶的声音:“大侠,饶了我们吧!大侠,饶了我们吧!”
可是,少年清俊的脸上却浮起一丝冷笑,右手食指尖突然亮出一枚细长的银针。他飞身而下,踏波而行,翩翩然如凌波仙子,只是,他每一出手,一个水贼便即毙命,晋元看着十分不忍,忙说道:“兄台,你饶了他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