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子鸥
子鸥  发于:2009年04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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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上午和下午天气都很好,只有薄薄的云层不时的遮住了似火的太阳,刮着湿而热的海风。晚上七点钟,一个上身只穿了件白T恤的年轻人从杭州妇幼保健医院的大门摇摇晃晃、失神落魄地跑了出来。一辆红色的桑塔纳出租车“嘎吱”的一声停在他的面前。年轻人头晃了一下,打开了车门,像猫一样弓身钻了进去。司机是一个满脸笑意的中年人,笑呵呵地问年轻人去哪里。

年轻人无力地斜靠在后座椅上。中年人发现年轻人衣着单薄,调大了车内的空调。热气直扑年轻人身上,可他一动不动两眼无光的望着前方。“上海”两个字如一丝旷野里的轻烟飘进司机的耳朵里,他皱了下眉头,还是发动车子扬长而去。一路上年轻人靠在后座上,睁着眼睛,什么也没说没做,司机看不到年轻人在看着哪里。高速公路上开始下起小雨来。进了上海市区,年轻人嘴巴一张一合地说了一串地名,到达目的地后,年轻人将身上所有的钱一把扔在后座椅上,摇摇晃晃地走进漂泊大雨中。司机来不及唤住年轻人,单薄的身影已经被雨水挡住了视线。而司机在返回杭州的路上,挡风玻璃上的刮雨器已经不起作用了,中年人司机忧心地匆匆开着车。倏地窗外正前方“轰”的一声巨响,中年人来不及反应,车子就“碰”的撞上了一两出事的货车,接着身后又是接连一阵巨响,被夹在中间的中年人已经失去了意识。车子被挤压得变了形,缩成了一推,司机趴在方向盘上,头上汩汩地鲜血不知从哪里直冒出,整张脸上都被血染成了暗红色,一只手扭到了一边,垂在了身后,腿被夹在底盘上已经血肉模糊,换档器抵在他的肚子上,臀部偏向了一边。


“王妈——”方龄小声的唤着失神的王妈。
王妈苦笑了一下,接着道:“结果,——他这苦命的男人就这么走了,丢下我们母子俩狠心地走了。——那天刚好是八月十九号。”
方龄的眼泪比王妈还来得多。
“——我当时只想去死,就晕了过去;我在上海的好姐妹已经从上海赶过来了,
我们抱在一团哭啊哭。——问老天对我们这么不公平?——后来我死活不肯让我一个人留在杭州,她怕我想不开。我跟着她回了上海,住在她的家里。她也是在酒店工作的,条件还过得去,她人心肠好,我在她那里白吃白住的,她总是买水果买补品回来。——这么多年了,她对我的恩情我一天不敢忘啊。”


“真是一个好人!”方龄感叹。
“再后来,我伤心得很,想念我死去的爱人,每天偷偷地背着好姐妹以泪洗面,我又是高龄孕妇,结果伤心过度动了胎气,要不是好姐妹回来得早,连我都没命了。——孩子没了,我一下子失去了爱人和孩子,我只想去死。——我几次寻死都没有成功,后来活着也振作不起来。”


“那又怎么认识了宋叔叔了?”
“——说来话长,我年轻时候身子骨还健康,没了孩子,可奶水多。孩子没了,——要这么些奶水有什么用啊?有一天我好姐妹说起有一个她认识的老板的朋友有个刚出生一个月的孩子,正愁没有奶水喂呢,问我要不要去试试。——当时我死了孩子,看到人家抱着小孩我心里就痛,不平衡着,闹别扭得不去。”


“那后来了?”
“好姐妹劝说她见过那个孩子的照片,可爱极了。一个大男人的养个孩子不容易——我就顶回道怎么不要他亲妈养啊?好姐妹说是夫妻感情不好什么的,女方不要孩子,我一听就心软了,——哪有这么狠心的妈啊?有孩子不要,我还愁没了孩子呢。经不起好姐妹几劝我就勉强答应先试试。”


“第二天一个体面的男人就抱着孩子过来了。”
方龄赶紧问:“是宋叔叔?”
“对!就是小羽爸爸,——陪她来的还有一个男的,是介绍人。打他一进门,我就见他孩子没有离手过,他无论是站着还是坐着时都抱着孩子,还不时的调整抱姿,让睡着的孩子舒服点。我心里就觉着这个男人是个好爸爸。——和我说话时也客客气气的,问着问那的,就问些身体状况,奶水多不多,是哪的人,家里都有些什么人啊,——我看他态度很诚恳,也没有隐瞒自己的情况。我想我最近的遭遇他大概听好姐妹提起过,但他都只字未提,竟问我些与小孩有关的问题,他最关心的是我带不带得好孩子,我说那得先试试。他就显得犹豫了。——我几次要求抱抱孩子,他都拒绝了。现在想起来,觉得小羽他爸那时真是把小羽当做宝贝一样呢。”


王妈笑了起来,方龄露出羡慕的脸色。
“——说着说着,那孩子突然醒过来,张嘴就大哭,忙得小羽爸爸手忙脚乱地哄他。——我当时想笑,一个大男人带个孩子真的不容易。我说让我来吧。他才小心翼翼地递过孩子,我猜孩子八成是饿了,就用自己的奶水喂他,孩子就不哭了。——小羽他爸爸两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小孩吃奶。——”王妈自各儿哈哈笑起来,方龄也像是看到了实景一般跟着笑起来。只有李威不好意思地哼了几句。


方龄接话到:“最后您就成了思羽的奶妈了。”王妈点点头。
李威沉默了好久,说道:“——你先生去世的那天是八月十九号啊?——思羽正好是那天的生日。”
王妈默默地点下头,说:“是啊!一切都是命中早就安排好了的。”
方龄说:“是蛮巧合的——啊,都快十二点了,思羽和宋叔叔怎么还没回来?”
王妈抬头一看挂钟,十二点只差五分钟了。急忙起身,对两个年轻人说:“哟——时间过的真快。你们看电视吧。我要开始作饭了。”
两个年轻人边看电视边聊天。 方龄说:“王妈真可怜。”
李威点点头,说:“是啊——所以你以后说话注意点,不要提人家的伤心事。——这下你满意了吧?”说完哼了一声。
“我好奇嘛。再说王妈人可好了,她才不会计较呢。”
李威又白了她一眼,到厨房去帮王妈,方龄连忙跟上。

(二十一)
坐在上海的虹口机场里,热闹却不同于火车或是公车站,空气至少是干净的。没有从不同的人身上散发出来的臭气。来来往往的人群,行色匆忙。人潮来了又走了,欢笑声、惊呼声在不同的角落跌宕起伏,接机人的欢愉和送机人的留恋充斥着整个大厅。情侣、家庭、朋友;老人、小孩、大人,各式各样的人。一群熟识的人构成了一个自己的小小世界。而和另外的一些世界像是银河系中没有交集的星系一样,互不干扰互不侵犯,按着惯有的轨道马不停蹄地转动着。开心的人旁边就是潸然泪下的人,没有谁多看彼此一眼。出口处平稳的电梯送来了下机的人。有的人四处张望;有的没什么动静,但眼中闪动着光芒;有的却是面无表情,望着身旁的窗外。


浏览着报子的宋思羽突然皱起眉头来仔细听广播,清亮温柔的女音播道:“由北京飞往上海的KS3001次班机已准时降落---”不等广播说第二遍,小羽速速起身朝出口处走去,顺手将报子塞进了垃圾箱。


宋思羽两手插在裤子口袋里,低着头用鞋子摩擦光滑可以见人的地面,有一下没一下的。
良久,一个身穿黑色西装,脚着蹭亮黑皮鞋的中年男子拖着一个小型箱从左边的人行道走过来,小羽冲过去抱住他,喊道:“爸爸——”男人用空着的右手抱住小羽的肩,怜爱的看着他。


一会儿,年轻人才松开双手,红潮布满俊脸,他伸手接过拖箱,说:“让我来吧。”垂眼看着地面。父亲搂住年轻人的肩膀,说:“走吧,赶快回家,爸爸肚子饿了。”

(二十二)
宋家的门铃再次响起,厨房里的三个人顿时跳了起来,王妈笑得脸都变形了,喊道:“回来了!回来了——”
方龄嚷道:“我去开门!——来了!来了!”李威端着汤的手被方龄擦身而过,汤从碗沿溢了出来,溅到他手上,痛得他哇呜叫起来。
方龄迫不及待的开了门,看见宋思羽旁边站着一个成熟的中年男人,女孩子心想这一定是宋叔叔了,可真是有男人味啊。
宋思羽见到方龄到是楞了一下,问道:“——什么时候来的?”
方龄盯着年轻人的父亲,回道:“和李威早来了!宋叔叔好啊——”父亲冲着方龄友好地笑了笑。方龄不好意思地傻笑。
年轻人把箱子放到一边,边朝厨房里喊:“王妈——爸爸肚子饿了,饭做好了没有?”
王妈笑嘻嘻地走来,父亲朝王妈点了点头,说:“王姐,辛苦你了。”
王妈道:“老弟,这是说啥子嘛——快洗手吃饭了,大家都去洗手——”
年轻人把父亲的行李箱拖到父亲的房间,再到书房把狗放了出来。大狗一看见父亲,唰地扑了上去,将父亲推倒在沙发上,用湿嗒嗒的长舌头猛舔父亲的脸。父亲一阵大笑,任大狗在身上撒野。


年轻人跑过去用手拖住狗项圈,用力将它拉离父亲,“漾漾,到一边蹲着去——”但是牧羊犬还是挣扎着想往父亲身上爬,年轻人也不肯放手。
父亲摸了摸狗头,说:“漾漾,再不听话,你主人可要生气了!”
牧羊犬这才对着父亲轻哼了几声,在望了望身后的主人,跑开享受它的午餐去了。
“爸爸,快去洗手,吃饭了!”年轻人不满地嚷道。
几个年轻人帮着王妈摆菜,父亲则坐在饭桌一侧看报子,年轻人一把夺过报子,微怒地看着父亲。父亲呵呵笑了几声,看大家都准备就绪,开口道:“嗬嗬,好久没尝到王姐的手艺了——”


王妈笑开了花,说:“你呀你——咯,还不吃?——小羽千交代万嘱咐要我一大清早买回来的——正宗苏州得月楼的。”王妈指着一盘东坡肉。
父亲夹了一块肥肉,举起仔细观摩了一番:“好肉!厚度适中,白里透黄,肉层分明,夹在手中还有几分韧性,闻起来香中带甜,吃起来一定是滑而不腻——好吃——好吃!”
小羽嚼着白米饭,笑意从嘴角扬起。方龄一筷子插上了一块东坡肉就往嘴里塞,装模做样地细细品味着,边吃边点头。
父亲看着方龄,轻轻问道:“好吃吧?”方龄连忙点头。父亲开怀大笑,看着小羽说:“儿子,不给老爸介绍一下?”
宋思羽刚要开口,方龄吞下东坡肉,连声道:“宋叔叔,我是思羽大学朋友,不过我们不同班也不同系,我和李威同班——我叫方龄,方圆的方,年龄的龄。”
父亲露出赞赏的表情,说:“好个灵牙利齿的小妮子!” 一桌人都笑了起来,气氛甚是融洽。这时门铃响起,牧羊犬机警地从沙发上一跃而下,站在门口尾巴不停地摇来摆去。
小羽准备起身去应门,王妈已经站起来边说:“大家继续吃饭——我去应门。”
小羽看了一眼坐在正对面的父亲,父亲一脸无辜的样子。另两个年轻人则停下来,望着门口。

(二十三)
开门声响起的同时,一个洪亮的男高音传到了饭桌上。
“王姐,好久不见啦。饭做好了没有——?”
王妈的笑骂声:“是小陈啊,你来得——正是时候!”
父亲低着头边吃边小声嘀咕:“这老小子真有一套,我都要怀疑啊是不是在我身边安了眼线?——消息真是灵通得可怕。”
来人陈信庭,原是东北人,在上海做服装贸易发了家,生性豪爽待人直率,倒和小羽的父亲成了拜把兄弟,生意上也颇多往来。身高马大的,国字脸,印堂饱满,中年发福之后,整个人看上去像个橡木酒桶。


陈信庭啪啦啪啦地走近,边用右手指点着父亲骂道:“你这个老妖怪——每次回来都不通知一声!” 父亲看着他,道:“我不用通知,你这不就来赶饭吃了吗?”
“幸亏我留着一手,你可是个大金主——我不盯紧点,那咋成?”
一桌人哄然大笑。陈信庭一屁股坐在父亲的右手侧,拍了拍他的肩头,说:“兄弟啊,你难得回上海一次——要不是小羽,你哪还会回来看看我们这群老东西——今儿个,咱们兄弟俩要不醉不休——”这时王妈已经从厨房重新拿了一副干净的碗筷搁在陈信庭面前,又示意年轻人都快点吃饭。


三个年轻人安安静静地吃着饭。父亲也用手用力拍了下陈信庭的肩膀,大声道:“好!就冲着大哥的这份心意,兄弟我今天陪大哥喝个痛快——王姐!拿瓶五粮液来!”
王妈起身朝酒橱走去。小羽开口喊道:“王妈!”王妈就停下了脚步,站在原地不动,另两个年轻人望着小羽。
陈信庭转过脸去,望着小羽,露出一副受到伤害又像是吃了满嘴的苦莲一般,说道:“小羽,对陈叔叔就放宽点政策——别这么严厉啊!”
父亲托着下巴,笑嘻嘻地望着小羽。年轻人没有说话。
陈信庭又重重地拍了父亲的肩膀两下,侧摇着头叹气道:“宋凉,我可是真羡慕你啊!——有这么个好儿子——哪像我们家那混小子——”
小羽向王妈使了一个眼色,王妈就拿了一瓶五粮液和两只酒杯回来。
年轻人不解地问陈信庭:“陈叔叔,陈文怎么呢?我好些年没见着他了。”
陈信庭一口饮下王妈刚到好的一杯酒,眉毛鼻子挤在了一堆,咂了咂嘴唇。突然,抓起一旁的酒瓶,远距离一瞅,大声嚷道:“嗬——好家伙!才38度!小羽,你可是给足了陈叔叔面子了啊——”说完对着宋凉无奈地一笑,宋凉轻啜了一小口,耸了耸肩。


两个年轻人嘻嘻地低头笑起来。小羽只顾吃饭,还不时用眼睛往父亲的酒杯里瞄上几眼。陈信庭接着刚才的话题道:“说起我那混帐小子,一定是我上辈子坏事做多了,报应啊!——这些年来,他没给我在外面少惹事,前些日子从他老娘那里死缠烂打骗了几十万去买了一辆‘哈雷’回来;在外面打架闹事,摩托车还差点撞死人——我花了大笔钱才把他从公安局给弄出来。我这大半辈子挣的几个钱都快被他败光了——我也不是心疼那几个钱啊——”说话间,陈信庭已经是四杯下肚,虽说这酒度数不高,但是也有股酒劲,五杯下到肚子里,陈信庭脸上半红,加上人说到伤心处总是更容易醉。


“宋凉啊,我是真的羡慕你啊!”陈信庭红着眼对父亲说。“小羽是个好孩子——也亏你没白养他这么大!”说完又一口干了一杯。
陈信庭又对着小羽说:“小羽,你爸为了你可没少吃苦!我是看着他把你拉扯大的。一个大男人带个孩子不容易!我还记得你只有那么丁点大的时候,你爸爸是把你当做手心的宝——含在嘴里怕化了,抱在怀里怕弄疼你了——他那副蠢样,没让我们兄弟几个笑傻了。哈哈哈——哎,不容易哟。”


宋凉开口道:“大哥,你醉了。”
陈信庭一听急了,扯着大嗓门嚷道:“兄弟,你太瞧不起你大哥了吧?才不过七八小杯酒而已,——小意思。你兄弟我这身硬工夫是这么多年生意上练出来的——没问题!绝对没问题!——我绝对不会醉的。”边嚷边倒酒喝着,一杯接一杯,脸上烧得跟火炉一样。李威和方龄看着两个大男人拉拉扯扯,觉得心理压抑得紧。


沉默了半天的小羽开口说话了:“陈叔叔,您吃菜啊——这可是王妈的拿手好菜——你好久不来,我和王妈都想着你呢。您多吃点菜,暖暖胃。”说着夹了一个鸡腿放到陈信庭的空碗里。


陈信庭默默地拍了拍宋凉的手,说不出话来了。

(二十四)
一顿饭吃了两个小时,陈信庭也被酒劲打败了,被扶到宋凉的房间里躺下,马上就鼾声四起。
宋凉说道:“好了,大家坐一会儿就都去睡一下。”
李威刚要开口,方龄的声音早一步响起:“我赞成!那我帮王妈打扫干净后,就和王妈睡!” 李威忙道:“方龄,你不是说你大哥今天要回来看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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