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化 上——沈炼阿刺
沈炼阿刺  发于:2011年04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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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漆漆的小树林里,阴风阵阵。

高大魁梧的男人,满身酒气,举起棍棒用力抡下,面目狰狞:“叫你跑!看老子不打死你!叫你跑!”

男人越打越酣畅,每一根神经都充斥着极端的兴奋。

躺在地上的小孩儿已经浑身鲜血淋漓,动也不能动了。

他喃喃念着:“爸爸,求求……你……不要打了。”

哀求的声音换来的却是更恶毒的殴打。

男人的甚至不满足与棍棒,拳脚也加入进来。

他的身后还站着一位女性,那是他的妻子。瑟瑟发抖,惊恐的望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但她并没有阻止。

有那么一瞬间,当她看见丈夫的棍棒落在儿子背脊上时,她的手指窜上了一阵剧烈的兴奋——好想也参与进去。

棍棒像暴雨一样抽打在小孩儿的前胸后背,撕裂他的肌肤。

很快,小孩儿就承受不住,一阵颤栗,内脏开始痉挛,大口大口地吐出了鲜血。

骂声,殴打声,小孩的哭声,叫嚷声,狗叫声。

月亮悄悄隐进云层里。

到最后,小孩儿终于奄奄一息了。

男人夹起小孩儿,像夹一只小猫似的,举高,又重重摔下。

小孩儿已经一句话说不出来了,只能大口大口的吐着血。

“还要看吗?”冬阳转脸问韩非。

韩非缓了好一会儿,才有气无力的说话,声音有点儿虚弱:“算了。”

冬阳将手从康康身上移开,屋子里的景象便消失殆尽。然后他的脸微微有点儿白,倚着墙喘息了好一会,才调整过来,又

问:“需要我帮忙把小孩儿的记忆除掉吗?你知道,这对他以后的生活很可能有极大的阴影。”

韩非仔细考虑了一会,轻声说:“不用,人的成长必须勇敢面对那些苦痛,逃避不是办法。”

“幸好他并没有恨意,他的记忆,很漂亮。很干净。”

张某潜逃在外,警方尚未捉住。张氏被警察训了一顿后,便再没见过她。

那晚,李冬阳在女人脑海中看到的,不过一大堆脏兮兮的流着脓液的人面怪物,而那些怪物的脸,都是张某。

可怜的女人,深受家庭暴力之害,却因天性懦弱而不敢保护自己的儿子,又因为长久的压抑,导致心理扭曲畸形,渐渐享

受到殴打的快感。

只要殴打那个脆弱的小生命,好像就能把平日在丈夫那里所受到的气全部发泄出来。那种感觉,真是酣畅淋漓。

冬阳没有将这些告诉韩非,韩非也没问。

那个冷淡的男人好像突然变得温情起来,虽然对自己还是不冷不热,但只要一见到小孩儿,他全身父爱就泛滥成灾。

冬阳觉得自己对韩非产生了一种很微妙的感觉。

品德高尚的男人,体贴有爱心,这不正是自己的选妻的标准吗?

冬阳已经开始考虑向韩非求婚之事了。

康康已经瘫痪了,纵然MARS教授医术再精妙,也挽救不回他被打碎的裂骨。

韩非悉心照料,喂饭喂药。

一天后,康康醒了过来。他身体还很虚弱,躺在病床上无力移动。

睁开眼睛,看见韩非,好像还有点缓不过来,惶恐不安的问:“这是哪里?爸爸呢?爸爸不要打我了。”

韩非温柔的说:“我是阿叔。你还认识我吗?”

康康盯着他,看了好一会,才小心翼翼的点头:“嗯。”

韩非笑一笑,神色柔软极了:“你不要怕,现在已经没人能伤害你了,来,吃点东西。你得早点儿康复。”

康康很乖巧嗯一声,撑着双臂似乎想从床上爬起来,可是他已残疾,终身瘫痪。

轻微的声响,小小的身躯又跌了回去,小孩儿还没意识到自己的灾难,只是小声哀求:“对不起,我再躺一会就会好的,

请原谅我。”

那样崩紧仓皇的眼神,好像轻轻的一下碰触都会引发雪崩。

韩非垂眉,没有说话,吹凉勺子里的粥,一手扶起康康,将粥放到他嘴边:“吃吧,小东西。”

小孩儿很腼腆的张开嘴,神情很害羞。

吃饭完后,小孩儿没有睡的意思。韩非就将手机打开,放音乐给他听。

小孩儿听得特别入神,偶尔还会随着音乐哼两句,大眼睛一闪一闪的,充满了生命光泽。

一切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阿叔,我是不是残废了?”

韩非正在削苹果,突然听见小孩儿问了这么一句,手一松,苹果皮断了。

他的唇微动,点头:“是的。”

康康淡淡的笑了:“我是知道的,爸爸打我打的那么凶,当时我就在想,我这次肯定死定了,就算死不掉,爸爸那几棍子

打在我腿上,我就知道它们断了。”他指指自己的双腿,腼腆的笑笑。

韩非听到他这样说,心里感到一阵压抑,他深吸一口气,尽量维持平和的语气继续跟他聊天“你看过残奥会吗?那些残疾

人,有的比你还严重,但他们一样能做自己想做的事。你也可以。”

康康虚弱的笑了,没有说话,又沉浸在了音乐里。

又过了几十天,康康的内伤几乎痊愈,韩非将他接回了自己的住所疗养。

冬阳三天两头就往他这里跑,还为他买了一辆小轮椅送来。

康康为此感到非常惶恐,他从没有收过礼物,也没有人对他好过,突来的温暖,让他措手不及,不知作何反应,只能一遍

一遍的说谢谢。

一切好像慢慢恢复正常。

但其实并不正常。

康康的问题太多太多。

首先,韩非惊奇的发现,他每天只吃一顿饭。还喜欢捡剩下来的吃。

其实每顿饭韩非都做的丰盛而有营养,可康康不敢吃,他觉得那些东西只从电视上看见过,以前在家里,他都是吃家人剩

下来的东西。

如果韩非硬给他夹菜,他就会很不安的问:“阿叔,我不能这样。我已经白吃白喝了,又不能干活,不能这样的。”

他习惯用剩下的干米饭泡白开水,然后再洒点盐进去,抱着碗瘫坐在墙角,津津有味的吃,脸上也是幸福的表情。

韩非看了,暗暗叹气。

有一次,韩非跟他一起吃饭,忽然一个馒头掉到了地上。小孩儿就怯生生的问:“阿叔,那个馒头可以给我吗?”

“可以啊。”韩非以为他指的是桌上的馒头,就随口应着,哪知道小孩儿却捡起馒头,塞进嘴里,很感激的对他说谢谢。

韩非憋了半天,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他想了好几天,终于理出小孩儿这种有点自虐的行为的原因,大概是平时受多了,不敢再信了。

孩子的心灵很强大,也很脆弱,受过的伤极难恢复。

后来,韩非就不再勉强他接受自己的好意。每顿饭故意多做出许多食物,故意留下有营养的当做吃不完的剩菜放在那里,

康康才会吃。

韩非为他买来许多音乐教材,就着自己上学时学过的一些基本乐理知识,给他上课。

小孩儿很聪明,对音乐很有悟性,一点就通。

不出几日,他就记住了基本乐理,甚至可以用那些刚学到的知识谱出一小段简单的曲子。

让韩非感到吃惊的是,小孩儿对音乐的喜爱已经到了痴迷的程度。

无论在哪里,他总能听到奏乐声。凡是能听到的一切,他都注意听着,他觉得都是音乐。

他告诉韩非,曾有一次在老家,他帮爸爸捆草,听到风吹过树梢呼啦啦的声响,听得太入神,被爸爸发现了。爸爸解下腰

带,狠狠的打了他一顿,要他永远记得。

家乡的人都叫他小音乐家康康。

韩非时常下班回来,能看见他坐在窗户下静听。

外面有谁家在办丧事,吹吹打打。锣鼓声,二胡声,奏出的那些悲凉的曲子,竟让他流下了眼泪。

“我多想成为一个音乐家啊。如果可以的话,那我真的太幸运了。”

韩非将那件做好的衣服为他换上,康康感激的几乎要给他磕头了。

那套衣裳正合适,很暖,穿上以后,康康轻轻的说:“如果我死的时候,这套衣服还能完好的穿在我身上,那该多好呀。

这一日,久违的晴天到来。

店里不太忙,韩非便早早回了家,打算带小孩儿出去走走,晒晒太阳。

冬阳听说康康喜欢音乐,看天气好,便买了三张音乐会的门票,邀请他们一起去听。

小孩儿一听有音乐会,兴奋的快疯了。但他不敢表现出来,只是用充满期待的目光看向韩非。

韩非温柔的笑,给他穿好大衣,推着轮椅出去了。

“走吧,带你去听你想听的。”

阳光太好了,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

韩非拒绝冬阳开车来接,决定步行过去。

影剧院离家不太远,走路过去半个小时就到了。

路边的花坛里开了一小簇野花,花蕊娇黄,花瓣洁白耀眼,柔细的茎不停摇曳。像一束光在深水里沉沉浮浮。

走到一半,韩非看见对面有个卖糖人的小摊,他低头看小孩儿,笑了笑,将轮椅停放在树下,说:“等我一会,我去买点

儿东西,马上回来。”

小孩儿清脆的嗯了一声,还沉浸在要听音乐会的兴奋中。

韩非穿过马路,买了三支糖人。转身的时候,突然有人将他抱进怀里,在他耳边低低的笑:“宝贝呀,好多天没见你了,

好想你。”

韩非无奈的摇摇头,那副说话的调调,不是BEN那个死BT,还能有谁?

他一把将身后的人推开,“滚开。”

BEN也不生气,目光锁住他手中的糖人,不动了。

“我……我也要那个。”他缓缓吐出几个字。

“不给。”

“我也要吃!”BEN竟像个小孩子一样,无理取闹起来,伸手就抢。

韩非轻轻避开,一脚揣向他的腿,指着旁边的公共厕所,阴测测的笑:“去那里吃吧,乖。”

BEN的脸色顿时像真吞了便便一样,憋得半天都说出一句话来。

“宝贝,我有事要告——”

“再喊我宝贝,当心我打残你!”

韩非打断他的话,转了个身,就在那一瞬间,他看见对面的轮椅被一个男人用力向马路上推去。

一声稚嫩的尖叫。

一辆卡车驶过,来不及停下,刺耳的声音——

韩非跑了过去。

小小的身体蜷缩在血泊中,下半身已经被碾烂,血肉模糊。

韩非已经认出那人的轮廓。

他捂住嘴,顿时泪如泉涌。

27.小音乐家康康(八)

门被打开。

白光和喧哗涌入。医院大厅里憋闷浑浊的空气,大堆聚集在长廊里的病人,呻吟声,哭泣声,消毒水的刺鼻味,大倒胃口

陌生人的身体,在两边像潮水一样被哗哗推开,韩非抱着那具损坏的小身体,冲进急症室。

医生迅速接过,准备手术。韩非说:“请给他最好的治疗,一定要救活他。”

医生点点头,手术车轮在水泥地面上发出咯吱咯吱的生硬摩擦声。

BEN不知何时消失不见。

韩非独自站在走廊里,一身鲜血,感觉手心好像渗出冰凉的汗水。

有医师大喊:“谁是病人家属,来签个字。”

韩非道:“我是。”他不动声色的镇定,接过手术协议书,协议书上规定必须由直系亲属来签字,所以他对医生说,他是

孩子的爸爸。

手术持续了太久的时间,还没有结束。

这个时候,冬阳赶了过来,他呆了一下,说:“韩非,你或许需要换件衣服。”

韩非一身是血,他呆若木鸡。

冬阳已经从BEN口中知道了整件事的过程,丧心病狂的父亲将瘫痪的儿子推到了马路上,被卡车碾碎了半截身子。

他出去买了一包湿纸巾,回来替发呆的韩非擦干净脸上的血渍。从窗户后投射进来的天光,使整个走廊都弥漫着清冷的灰

蓝色光芒。

“也许每个人都应该提前写好遗书,因为人随时都会死。”韩非声音嘶哑,一缕发丝遮住他的眉眼。

“也许他不会有事,你得相信医生。”

“不,死亡比生命更容易获得机会。”韩非说完这句话后,手术室的灯熄灭了。

医生满身血污的走出来,摘去口罩,对他抱歉的点点头:“我们已经尽力了,请节哀。”

韩非知道了结果,忽然他嘴角带笑。

他从冬阳手中拿了一张湿纸巾,将脸跟脖子又擦了一遍,然后镇定的走进手术室。

无影灯惨白清冷,医生纷纷退了出去,空气腥涩刺鼻。

康康躺在窄小的手术台上,下半身盖着一张手术单,已经被血染红了,周围布满仪器,插着氧气管,已经到了弥留状态。

韩非轻轻走过去,靠近他。

小孩儿脸色死灰一片,半睡不醒,眼睛微微开启。氧气管粘在人中为重,发出轻微的呼吸。本来就瘦小的身子又小了一半

,一阵一阵的痉挛着。

可能感觉到身边有人,他干枯的嘴唇翕动着,喉咙里发出呻吟。

他实在太痛苦了。

韩非轻声说:“我的小音乐家,你是不是想再听一次音乐?”

康康眼神涣散地看着他的脸,发出含糊的声音。

韩非靠在他的枕头边蹲下来,伸手握住小孩儿蜷缩的手指。

瘦小而单纯的小孩子,他可以轻易的把他抱起来,扛在肩上,让他惊喜地叫喊不已。

他也喜欢听小孩儿唱歌,喜欢他兴奋的与自己探讨音乐感想。

可现在,小孩儿要死了,他被车子碾碎了身体,快要死了。

他眼看着一个人的生命被慢慢推入深渊中,被一只无形的手按捺搓揉,不容置疑,力道惊人。一定有一些事情,是人所不

能自主。

他已经明白。

康康单薄的胸腔剧烈起伏着,他在用全身的力气支撑这最后的微薄呼吸,临死之前最后的一段呼吸。

“冬阳,你可以帮忙吗?”

“是的,我可以。”

“请让他去参加一场音乐盛宴。”

“好的。”

韩非摘掉了小孩儿的氧气罩,他紧紧握住那只小手,汗水渗透了脊梁。

康康躺在手术台上。

他看见自己站在舞台上,手里拿着一把小提琴,娴熟的演奏着。

台下有那么多的观众。

他的手是完好的,身上也穿着崭新的小礼服。脸不再是饥饿的蜡黄,圆润而粉红。

等到他一曲完毕后,台下发出热烈的掌声。

他成功了。

然后他的脸上露出一抹似有似无的微笑。

医院外面又一棵白桦树,小鸟正在树上唱歌。有年轻的病人在园子里散步,一路唱着:“啊,碧绿的草地,澄黄的阳光…

…”

康康听着这最后一次演奏。

他睁着眼睛,眼珠已经不再动了。

他死了。

白桦树哗哗地响。

值班医生匆促慌张的赶过来,翻看他的眼皮,用电筒照他的瞳仁,然后遗憾的,发出长长的叹息。

“请节哀。”

护士们拔掉康康身体上的仪器管,将已经红了的床单遮盖住他的全身,脸也看不见了。

韩非的脑袋嗡的一声,感觉血全部冲到了头上。他眼睁睁的看着医生将康康的尸体带走,推入太平间。

他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冬阳察觉到什么,走上前,抱住他的头,猛地箍在自己的胸膛里。直到韩非因为窒息而扭动着身体,无力挣扎。最终,整

个身体都无力地挂在他的手臂上,他哭的不可自遏。

冬阳贴着他的耳朵,轻声说:“韩非,他已经死了,已经死了,这是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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