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行 上——吴沉水
吴沉水  发于:2011年04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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闷到睡着了,对不对啊?”

她慈祥对着琪儿发问,声音不似一般老年人嘶哑低沉,反而清润柔和,煞是动听。我仔细打量,却见她一张脸虽爬上皱纹

,却仍依稀得见旧日好女儿样貌。

琪儿见问到他,往我怀里缩了缩,认真地道:“琪儿不会睡着,琪儿要陪爹爹说话解闷儿。”

我们闻言均是一笑,老妇人伸手摸摸他的发辫,微笑道:“易公子莫怪老身多嘴,小琪儿这般年纪,正是启蒙识字懂规矩

的时候。若想习武,也得早早打下基础。然我这两日却发现这孩子虽聪明伶俐,但只知玩耍,长此以往,好像不是个办法

……”

我心里苦涩,垂下头,不知怎的,在这个温和慈爱的老妇人面前,竟然说了实话:“我是,撑不了几年,也陪不了这孩子

多久,故此,能多疼他一日便算一日,不舍得拘束难为了他。”

她吃了一惊,随即拍拍我的肩膀,笑道:“这种半只脚进棺材的话,往后莫要再讲,说句不中听的,我老太婆都没嫌活够

,你怎可以出此丧气晦气之言?况且,你只管疼他,却是害他,若真有撒手尘寰的一日,这孩子无一技傍生,便是替他准

备了金山银山,却难保终究能不能让他吃上一顿饱饭。疼他是要紧,然教他,更要紧。”

我叹了口气,默然不语。

“也是我与这孩子有缘,你若信得过老身,我替你教养他。”老妇微笑道:“沈墨山那小子你别瞧着现如今人模狗样的,

当年穿开裆裤的时候,可也是老身拉扯的。你错眼看去,现如今也算出息了,”她嫌弃地道:“当然,他那身爱钱的臭毛

病可不是我教的,也不知道像谁,沈家向来出磊落英豪,顶天立地的汉子,偏生到他,怎的成了这样也闹不清,我每每想

起,总觉着死后没脸见他九泉下的亲爹……”

我听得莞尔,小琪儿也来偏偏也来凑趣大声道:“爹爹爹爹,我长大以后也要跟沈伯伯那样赚好多钱给你。”

“胡说!男孩儿就当立志高远,当个商贾算怎么回事?”老妇人假意呵斥。

“沈伯伯说了,一文钱愁死英雄好汉,没有钱就不能给爹爹请好大夫抓好药,也不能给琪儿买好吃的点心……”他的声音

低了下去,小心地看了我一眼。

“小馋鬼,尽想着你的点心吧?”我捏捏他的鼻子,笑说:“别让人笑话了,以为我养你都是喂草填糠。”

“爹爹最好了。”小琪儿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把头埋进我的怀里,小小声说:“如果爹爹能马上就病好,那就更好了。

我怜爱地摸摸他的头。

那老妇人定睛看我,目光复杂,直看得我心存疑虑,抬头道:“老夫人?”

“哦,”她回过神来,微微一笑,道:“易公子莫要见怪,老身是因为公子像一位故人,这才唐突了。”

“故人?”我蹙眉,淡然一笑道:“想必老夫人印象极深。”

她叹息道:“见过那一位的人,谁都不会忘记他。”她摇摇头,微微一笑道:“算起来,大半辈子都过去了,唉,都老了

。”她笑了一笑,温言道:“原本我还疑惑,墨山为何单单对你这般好,现下见了你算是有些明白。”

我莫名有些酸楚,轻声问:“因为,我长得像您所说那位故人?”

她看着我,微微一笑,柔声道:“墨山早年受过那人极大的恩惠,一生最崇敬的人多半也是他。墨山最初带你回来,或许

是因着你与他确实有些相似的缘故,然若只为这点相似,他不会做到这一步。”

我心下恻然,强笑道:“或许爱屋及乌,也是有的。”

她微微一笑,拍拍我的肩膀,道:“是与不是,端看你如何想罢了。小琪儿,还要闹爹爹吗?”

“我要和爹爹在一起。”小琪儿立即抱紧我。

“好,那你乖乖的不许折腾,记住婆婆教你的,听见了吗?”

“知道了。”琪儿嘟起嘴。

老妇人站了起来,对我含笑道:“你父子想必有些体己话要说,我先出去了,虽说养病忌口,可你若想吃什么,要什么,

只管开口。”她狡黠一笑,低声道:“难得铁公鸡愿挨宰,不要白不要,别亏待了自己。”

我笑了起来,点了点头。

她又看看我,叹了口气,道:“你这样外柔内刚的人,想必心思过重,也不易听人劝,但老身还是想多说一句。我老婆子

这一生经历过不少大风大浪,生离死别,国仇家恨之流的不晓得看了多少,任你盖世英雄,帝王将相,终究不过一抔黄土

,万事易成空,但活着却最紧要。好好留着你的命,你还有这么可爱的儿子要养活呢。”

我点了点头,低声道:“我省得。哦,夫人慢走。”

她笑了笑,起身慢慢走了出去,临出门却回头道:“小琪儿瞧着不像你,想来像他娘多些了?”

我心下一惊,道:“是啊,很多人都这么说。”

她点点头,转身出去,悠悠地道:“这孩子的娘想必颇有英气,小琪儿往后长大了,定是浓眉大眼,国字脸悬胆鼻,不错

不错。”

我双目微眯,一直到这个高深莫测的老妇人出了屋,方觉着松懈下来,酸痛的背一挨上垫子,立即滑了下去,几乎要坐不

住。我抱住小琪儿,苦笑道:“乖宝宝,跟爹爹一起躺着盖被被好不好?”

“好啊。”他立即来了兴致,自己蹬了小鞋子钻进被窝,紧紧挨着我,撒娇道:“爹爹现在都不喜欢琪儿,都不哄琪儿睡

。”

“抱歉,”我吃力地揽住他的小身体,微声道:“爹爹往后改。”

“嗯,爹爹身上药味好重。”他皱皱鼻子,跟小狗似的嗅来嗅去。

“别动,乖,跟我说说,这几天都学了什么?”我吻吻他的头发。

小琪儿絮絮叨叨地开始讲,我一边听,一边觉着身子有些不对劲,似乎无力得厉害,仿佛这几日将养的力气,正在一点点

地从身子遗漏出去。我心知不妙,咬牙努力平缓呼吸,对琪儿道:“乖宝,跟爹玩个游戏好吗?”

“好啊。”他兴致勃勃地睁大眼睛。

“你现在出去,去找你沈伯伯或栗叔叔,但不要让刚刚的婆婆察觉,能做到吗?”我问。

“嗯,”他重重点头。

“乖,”我拍拍他的头,小琪儿立即爬起来,自己溜下炕,穿了鞋子轻手轻脚跑了出去。

我抬头望着半支起的窗棂,屋外似乎是个晴天,能瞥见一丝白云和蔚蓝的天色。

忽然想起,我已近多日,未曾晒过太阳。

我闭上眼,忽然觉着,就这么当成终点,也未尝不可。

所有的担子,仇恨,恩怨,责任,对琪儿的慈爱,对景炎的关爱,对那些死去人们的思念和愧疚,对仍活着那些人的怨怼

痛苦,都突然抛下了,其实也未尝不可。

前面或许有平坦的康庄大道,路的尽头,或许有早逝那些亲人温暖的笑容。

就在此刻,一阵纷杂的脚步声闯了进来,沈墨山焦灼呼唤的声音,栗亭呵斥失常的声音,服侍我的小厮们哭哭啼啼的回禀

音,还有小琪儿尖利的哭声,骤然间响成一片。

“都给我闭嘴!”一个严厉的妇人之声响起。

四周果然安静下来,沈墨山带了颤音问:“姑姑,是你做的?”

“是我,他肩上三处大穴,被我才刚以重手法下了手脚,至于怎么解,你是沈家人,理应晓得!”

“你明知他身子羸弱至此,如何还经得住?”

“没有经不住,唯有你舍不得!”那老妇人厉声骂道:“瞧你那点出息!我最不欲见你走上这条断子绝孙的路,可你偏不

听,非得这么瞎折腾。折腾便罢了,却又缩头缩脚,没个干脆!我现下给你个机会,若真有心要走这条道,上去,冰魄绝

焰的内力一输入,那人便自此打上你的烙印,任天荒地老,也是你的人!”

沈墨山怒道:“胡闹!我沈墨山还不屑于趁人之危,做这等逼迫强来之事!”

“你不听我的是吧?行,往后有你哭的时候,你就等着跟你爹一样孤独终老,追悔莫及吧!”老妇人重重一拍案,不一会

,传来踹门声和脚步声。

我的意识已经陷入昏迷,朦胧之中,感到有人扶起我,又有人解开我的衣裳,随即人中等地方,被人以金针刺入,我打了

个激灵,勉强睁开眼睛。

入眼的是沈墨山和栗亭的脸,上面有不同程度的担忧和焦虑。沈墨山见我睁开眼,尴尬一笑,轻声说:“对不住,你这样

,是我姑姑任性妄为,栗亭与我会替你想法子另解,全套针法弄下来,会有些难熬,你千万忍着。”

我冷冷看他,声音微弱地道:“你,姑姑,说的,都是,真的?”

他脸色讪讪,强笑道:“那个,等你好了再说。”

“沈墨山。”我咬牙道:“你,趁早,死心,我,绝不,唔……”

一阵剧痛自胸腔传来,栗亭下手如电,飞快点了我数处大穴,佐以金针,疏导气血,沈墨山面沉如水,伸掌抵住我胸前,

一阵热流登时自肌肤相贴之处缓缓注入,他板着脸,沉声道:“闭嘴,听着就好!我阻止你杀萧云翔,初初只为不坏我筹

谋之事,但带你回来,却出于一片惜才之心。后见你一人苦苦支撑,倔强刚毅,却怜你早年不幸,欲待你好,不令你落入

仇家之手,如此而已!再后来,”他声音一顿,随即飞速地道:“再后来,这种怜惜之心变得愈发加重,我见你一人将身

子骨折腾成这样,心疼得紧,欲好好留你,让你养病,想你脸上多几分喜色,常笑一笑,早日能再弹弹琴,多想点高兴的

调子。”他深吸一口气,狠声道:“易长歌,我便是看上你,也还不至于用那等奸猾威逼之计谋手段,你大可不必惊恐!

我今儿个把话撂这,京师的事一了,你爱走便走,我若强留你,令我生意赔本,亏得哭爹喊娘!”

我听得愣住,近处端详这张脸,却见他脸色坚毅,嘴唇紧抿,大刀阔斧般的轮廓内,透着言出必行的气势。

这个男人,明明是他惹出这么多事,却为何还能如此理直气壮,倒好象我是令他受委屈的一方?

就在此时,小枣儿慌慌张张跑了进来,口里嚷嚷着:“爷,不好了,前头铺子被官兵团团围住,大掌柜让我回禀您,来的

,”他迟疑地看了我一眼,压低声音道:“来的是阳明侯府并骁骑营的人。”

第 19 章

阳明侯萧云翔,他竟然找到此处!

我挣扎着想坐起,却被沈墨山一下按住,我抬头,咬牙问:“你……”

“别多想,万事有我!”他低喝一声,将我按回床榻之上,简短有力地道:“栗亭,把他给我看住喽。”

“嗯,”栗亭颔首。

沈墨山拍拍他的肩膀,又低头瞧了我一眼,目光转柔,摸了一下我的鬓发,含笑低声道:“等我回来。”

他说得熟稔而自然,仿佛之前已有千百回如此道别,仿佛以后将有千百回如此再见。

刹那间,一阵说不出的感觉涌上心头,似有欢喜,却又酸楚,似有嘲弄,却有感动。

我心口剧痛,不由闷哼一声。

“放心,只是阳明侯罢了,他应付得来。”栗亭清澈温柔的声音传来:“若是担心自己,则更没必要,东家定会想法子护

着你,放心吧。”

我心中纷乱,错开视线,不去看他。

栗亭轻笑一声,道:“沈墨山那厮嗜钱如命,一毛不拔,臭毛病一箩筐,可到了却有个好处,他护短。”他瞥了我一眼,

微笑着接下去道:“我们这些跟了他许久的自不必说,连铺子里的伙计,跟着的小厮,若被他当自己人,那便是有错也是

自家关起门来责罚,轮不到外人插手。”

“你罔顾他的好意,串通外人设计逃跑,又吃了他无数好药,贴了他不少银子,这些帐他自会慢慢跟你算,”栗亭笑嘻嘻

地道:“但那是他跟你之间的事,与外人无干。你与阳明侯有何恩怨我不晓得,不过说句不怕你恼的话,你便纵使挖了阳

明侯的祖坟,在东家看来,也定是他家祖坟挡了你的道,该挖。”

我动了动嘴唇,有些想笑,却哪里笑得出来。

栗亭收敛笑容,正色道:“别说话,接下来我会替你施十二金针法,这法子我也是仓促习得,有几处用针很是凶险,痛楚

麻痹难当,却又为保血脉不阻,不能点你穴道。你可得忍着,不然要前功尽弃。”

他拉开我的衣襟,随手捻起一旁木盒内的金针,快速刺入我胸前穴道,一路向下,金针所至之处果如他所说那般,有的痛

若利齿撕咬,有的麻痒难当,最诡异的是,自肩部仿佛有一股气流,灵蛇一般在体内扭动乱窜,被金针指引着汇往一处。

“沈家独有的点穴手法,本来需以沈家独门内功方能解开,但那样省事是省事,手尾却长。”栗亭手下不停,娓娓而谈道

:“墨山一身内力甚为霸道,反噬起来,不是一般人能受的。若身怀武艺之人用了,自然可百川归海,自己慢慢练功化解

,反倒受用。但你一点武功全无,只怕到时,却又要沈家人出手化解……”

栗亭虽竭力说些闲话来分散我注意,但那痛痒麻痹难受得紧,不一会,我已满身大汗,微微喘着气,咬牙拼命支撑,方不

至于呻吟出声。

到得后来,已是神志麻木,朦胧中睁开眼,却见栗亭也是神色凝重,下针越来越慢,似乎每一步都要再三斟酌一般。

我心知他怕出岔子,但此时此刻,我宁愿出岔子,也不愿再受这等生生折磨。他见我睁眼盯着,勉力一笑,安慰道:“还

有几针,再忍忍,快好了。”

我点点头,闭上眼,却再也忍不住闷哼出声。却在此时,听得外面一阵喧哗吵闹,似乎夹杂兵刃相碰的锵锵声,那声音远

比平素来得尖利,仿佛化作利刃,一下下均割到我耳膜上。我唔的一声痛呼,本能反弹挣扎,栗亭大惊失色,反手一下将

我按住。

外头的喧闹愈加激烈,猛然间听得有谁大声嚷道:“沈先生,你我向来合作愉快,互通有无,何苦为了一个倡优之流伤了

和气?”

我身子颤抖得越发厉害,那是萧云翔,我认得这王八蛋的声音!

却听沈墨山带笑的声音道:“侯爷说的什么?沈某可不明白。”

“沈先生莫要做戏,骁骑营薛少将军日前知会本侯,言道原本截获欲对本侯行刺的犯人易长歌,却半道上被沈先生抢了去

。沈先生,薛少将军言之凿凿,你可能抵赖?”

“薛啸天啊,他没七老八十吧?”沈墨山哈哈大笑:“我日前是从他手中抢回一人,但那是我豢养的宠姬,明明是如花美

眷,却硬被当做大男人,这等眼神,怎叫人放心将京师防务交与他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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