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墨山转过头,若无其事地道:“小东西假模假样,还挺像那么回事。”
“还行,”我淡淡地道:“无论如何,谢谢你。”
沈墨山冷哼一声:“你可算不随意冤枉好人了?”
“你是好人吗?”我挑眉问他:“阁下不动声色扳倒皇亲国戚,朝中重臣,能算好人吗?”
沈墨山笑着摇摇头,道:“我待你可问心无愧。说到萧云翔的事,其实无需谢我,一切皆是机缘巧合。世事如棋,各有规
律,有些走得慢,有些走得快,我不过照着规律推波助澜而已。”
我心下琢磨他的话,道:“我有一事不明,为何薛啸天会跟你一路,他不是萧云翔的结拜弟兄吗?”
“但薛啸天,却是直属皇帝的臣子。皇命高于一切,不然你以为他凭什么年纪轻轻,便能担当京畿防备要务?这个位置,
若不是皇帝亲信,怎放心将自己安危交付他手?”
沈墨山顿了一顿,道:“骁骑营统领一职,并龙骑尉统帅,历来都是皇帝亲信担任,他们多为大内一等侍卫外调,假以时
日,均是国之栋梁,建功立业的大功臣。譬如名扬天下的大将军厉昆仑,昔日便是龙骑尉都统。”
我点了点头,道:“所以萧云翔即便是他的拜把子兄弟,也没法给这个情面。”
“他与萧云翔拜把子,没准也是皇帝授意。”沈墨山冷笑了一下,道:“萧云翔自是受宠若惊,拼命讨好于他,却不知马
屁往往拍在马腿上,你还记得当日与萧云翔一道去你琴阁听琴的另一位锦衣少年么?”
我有点印象,当日他与萧云翔一道被我琴声所惑,我还有些迟疑,杀了萧云翔后,要不要顺手也杀了他。
“那个少年,是薛啸天的胞弟。”沈墨山笑得幸灾乐祸:“萧云翔以为讨好了弟弟就是讨好了哥哥,见天带着那孩子在京
师各大妓院酒楼流连,着实让那等古板军人家出身的孩子见识了什么叫声色犬马。却殊不知,薛啸天为人外表看着内敛深
沉,其实内里最是古板,尤恨这等风尘堕落之事。可怜阳明侯一早得罪了结拜弟兄而不自知,白白浪费了那许多心思。”
我看着廊下比划个不停的小孩儿,咬着唇,终于道:“沈,墨山,我想跟你商量件事。”
“什么?”
“若萧云翔真被下了大狱,我想去见他。”
第 22 章
初夏,繁花开尽,叶肥绿厚,别院内侍女们纱裙绰约,新妆初成,瞧着自当赏心悦目。得邬总管药膳方子所助,每日食不
厌精脍不厌细,用药不断,休养不息。我身子日渐好转,亦能下榻慢慢缓行,双臂也渐次有力,这几日也能独力抱起小琪
儿。
这小东西倒沉了不少,也是,日日在别院内如众星捧月一般。邬总管言道别院足有二十年未曾闻小孩啼闹,上一次有蓬头
小儿嬉戏玩耍,还得追索到沈墨山小时候。好容易见着一个可爱伶俐的孩子,自然爱得跟珍宝似的,见天搜罗好吃的好玩
的堆给他。
小孩儿见天无拘无束地玩耍吃喝,一月下来,早已胖了一圈,粉嫩白净,可爱得犹如年画上抱鱼的孩童。
我生怕宠坏了孩子,不禁念起那位只有一面之缘的老妇人,当初琪儿在她手里带着,可是不出几日,便学得规规矩矩。
这一日闲话,便不由问起沈墨山他家姑姑何在,他只是耸肩一笑,漫不经心地道:“老太太那日被我气得够呛,收拾包袱
家去了。话说回来,便是她不走,也断无跟咱们来这的道理。这都是老黄历了,上一辈纷争恩怨的事,不说也罢。”
我非好打听之人,他既然不说,我便不再过问。
“你不会,在怪她自作主张吧?”沈墨山忽而狐疑看我,斟酌着道:“我姑那种女人,自来就是江湖儿女,心思直来直去
的。那件事,她做得是过了些,但没存什么坏心,你可别介怀。”
岂止过了些,差点要了我的命,都道沈墨山护短,此言不虚。
我淡淡瞥了他一眼,问:“怎么会,老夫人待琪儿教导有方,我还寻思若能请教一二方好。”
沈墨山伸手摸摸我的头发——他近来嗜好此事,没事也喜欢摸琪儿的发顶,我们两父子在他眼中,怕也都是精巧好玩的玩
意儿——笑了笑道:“要真不介怀方好,至于教导有方,姑姑那样的,其实也未必真的好。我小时候被逼着练功,三伏天
顶着大太阳不得歇息,冰天雪地里又要打赤膊扛着,整日耳提面命的,均是沈家荣耀,父亲遗志,那样的日子,纵使拥有
武林人人趋之若鹜的神功秘籍,也无甚趣味。至于小琪儿,”他的声音柔和起来,问:“你不觉得孩子现在这样才好?”
我想起小东西拉着风筝线满院子乱跑,不时被线绊倒却又迅速爬起的模样,禁不住微笑起来,嘴里却道:“不是严师出高
徒么,若无老夫人严加督管,沈爷难有今日成就。”
“这你就错了,”沈墨山摇摇手指头,微笑道:“我长成现在这样,倒与此间主人有莫大关系。”
“愿闻其详。”我突然来了兴致。
沈墨山笑了起来:“起初是先父的一位结拜弟兄偷偷摸摸带我来这,后来被此间另一位主人发觉,两人险些撕破脸皮,大
打出手。”
我听得一头雾水,道:“这里,还有另一位主人?”
沈墨山点头道:“是那人的爱侣。”
我恍然道:“原来,教导你的,却是位奇女子。”
沈墨山呵呵大笑,道:“男子与男子之间,也能称爱侣,也能执子之手,相守一世……比之男女,在情爱之上更有兄弟般
的盟约,更显慷慨雄浑,更有情真意切!”
我心头大恸,无数往事涌上脑海,刹那间,却听得自己声音艰涩,犹如冷弦滑过,难听之极:“这,怎可能?”
沈墨山搭上我的手,笑道:“怎不可能?莫非你以为,世上男人与男人在一处,仅有主人禁脔,男宠男倌?”
我心中纷乱一片,却最终涌上一阵悲凉,摇头黯然道:“不是这样么?除去意乱情迷,狎玩利用,谁会舍得娇妻美妾,正
经营生?谁能心中坦荡,与另一位男子比肩共处?”
沈墨山深深看着我,手掌收紧,将我残缺的右手紧紧攥住,有力地道:“若将那名男子视为爱人,视为世上不二的珍宝,
视为可性命交托的弟兄,视为可把酒言欢,慨而歌之的知己;视为可依赖可扶持的家人,”他顿了一顿,眼神热炙地道:
“有什么不可以上天下地,唯此一人?”
我真的被震住,看着他,呐呐说不出话来。
沈墨山灿然一笑,拍拍我的手掌,收回手,道:“说回刚刚的事。那人的爱侣虽成名已久,身负绝技,然对我们沈姓一脉
却深为忌讳,我其实虽不过稚龄幼童,他却恨不得将我毙命掌下。我二叔虽竭力护着我,然二人武功在仲伯之间,对头却
使毒耍诈,终究着了他的道。就在他要震断我三焦经脉,令我终生羸弱之时,那人出来救了我。”
沈墨山脸上挂着柔和的笑,不无幸灾乐祸地道:“我见着他,还以为见着仙人,哪知仙人却勃然大怒,将那欲对我下毒手
的爱侣骂得狗血淋头。说来也怪,才刚还张牙舞爪的武林奇侠,竟然被训得服服帖帖,只一味伏低做小,诚惶诚恐。”
我有些好奇,道:“想来那人武功更胜一筹?”
“你错了,他满腹经纶,聪明绝顶,若论治国方略,阳谋定夺那自然世上少有,但若论武功,他却半点也无。非但如此,
一年三百六十日,倒有一多半时间要静卧养病,吃药比吃饭还多。”
“那为何……”我踌躇不语。
“这就跟世上惧内的男人一样,”沈墨山笑呵呵地道:“多半非真惧怕家中河东狮吼,只是爱他甚深,自然对方一举一动
,皆会上心。”
我心里有些微酸楚涌上,淡淡地道:“他真好福气。”
“两人在一处,日子过得顺心,大家便都有福气。”沈墨山微微一笑,道:“这场风波直过了数月方渐渐平息,为了我一
个宿敌的孩童,他竟然连着三月,未尝与自己爱人说过一句话,任对方每夜独立中宵,怎样赔罪认错均不为所动。更有甚
者,他还亲自接我过来,教我读书写字,让我爱学什么学什么。终究我还是爱做个庸碌商贾。士农工商,商为最下品,此
事换作任何人,都要骂我忤逆,目光短浅,胸无大志,愧对祖宗。唯独他听了哈哈大笑,赞我自在洒脱,给了我第一笔本
钱。”沈墨山嘴角上翘,目光温暖地道:“我靠这笔本钱,开了第一个买卖,后来越做越大,姑姑无奈之下,只好把整个
家业,均交与我打理。”
我好奇地问:“你说了半日,此间主人,到底姓甚名谁?”
沈墨山笑而不答,只说:“时候到了,我自然告诉你。”
我默然,心里却知道,萧云翔的事若成,我与他便要分道扬镳,江湖多风波,谁知道有无性命留着苟延残喘,再度相见?
哪里来的以后。
那位神秘的主人始终未曾现身,我又得以优哉游哉在别院住了半月,这一日京师传来消息,一件震惊朝野的大案被御史台
并机要尚书处揭发,围绕阳明侯萧云翔“狂妄凶悖,贪婪无道,鼓众劫掠,中饱私囊”等十大罪,龙颜大怒,当朝解了他
官职,削了他爵位,勒令收押天牢,着大理寺严审。机要尚书处长史主审,骁骑营二品龙虎将军薛啸天协同副审,牵扯盐
铁两道官员十数人,从其阳明侯府内清点私库银两竟达四百八十万两之巨,其余金银器皿,珍奇古玩不计其数。
天启朝每年修水患旱灾用银不过一百多万两,这位阳明侯,当真富可敌国了。
消息来时,我心中一畅快,竟然觉得步履轻飘,忍不住想仰天长啸。那一日天蓝如洗,白云如絮,我愣愣地抬头,默默地
道,小彤,小彤,你听到了吗?那个畜生身败名裂了,你在天之灵,能否安息了呢?
我泪流满面,却抱着琪儿呵呵大笑,教他跪在地上,朝天磕了三个头。
“爹爹,小琪儿为什么要拜拜啊。”
“是,拜祭你娘,”我哽咽难言,却笑开怀,对他说:“乖宝,跟娘说,你很乖,很好,爹爹也很好,无需挂念,大坏蛋
恶有恶报,你可以瞑目了。”
“哦。”小琪儿乖乖地磕了头,然后在我怀里赖着道:“小琪儿也有娘的吗?她为什么不来看我?”
“有的,不过她当仙女去了,你乖或不乖,她在天上都能看到。”
“那她好看吗?”小孩儿眨着酷似小彤的黑眼睛问我:“她有爹爹好看吗?”
“比爹爹好看得多,好看得太多……”我呜咽着,将他牢牢抱在怀中。
是的,小彤那样美好的女子,又岂是我这等满身污秽之人能够比拟?她出身高贵,知书达理,却偏偏无千金小姐的刁蛮任
性,只有一颗最宽厚仁慈的心,这样的女子,却为何偏偏钟情于我?为何偏偏要因为我而遭蒙大祸,香消玉损?
我心痛难挡,跪在地上哽咽难言,抓着土一遍一遍喊着她的名字,小彤,小彤,我自知罪无可赦,便是死后也不配得到你
的宽宥。但你为何从不怪我?为何直到死去的那一刻,仍然握住我的手,要我答应你,好好活着。
你甚至都没想过要我照顾你的孩儿,到了了,你还是惦记我,惦记这个一无是处,又令你饱受伤害的男人。
你只要我好好活着。
当我活着,若不为你们讨回公道,又有何脸面忝存于世?
翌日,我求沈墨山帮忙,让我进天牢见见萧云翔。沈墨山没有答应,我复苦苦哀求,沈墨山叹了口气道:“小黄,事情了
结,不是去看仇人一面,是你心中真正放下这段仇怨。”
我知道,但我还是要去见见他。
沈墨山拗不过我,只得同意去打点安排。三日之后,他陪着我一乘轻车,从明德别院出来,悄悄往京师赶去。
路途有些远,待我们到了天牢,已是天色昏暗。沈墨山为我披上斗篷,扶我下车。也不知从哪得了腰牌,居然一路畅通,
我很快便得以进入这座天启朝最著名的监牢内部。
沈墨山默然携着我的手,穿过阴森幽暗的牢房,进了几进,方到关押要犯所在。这里比之外头却干净不少,只是空气潮湿
,引着我们的牢头递过来一柄灯笼,笑道:“爷,萧云翔就关在最里头一间,您直走过去便是了。”
“多谢张大哥。”沈墨山从袖子中摸出一块银子,塞了过去:“更深露重的,哥几个打几壶好酒去去湿气。”
“可不敢收爷的,您是薛将军关照下来要好好待着的,我要收了您的银子,回头薛将军不得军法伺候?”
“拿着,薛将军也知你们辛苦,断不会这般不通人情。”沈墨山微笑着又塞过去一锭银子,道:“况且这等小事,如无必
要,也无需惊动薛将军不是?”
那人这才笑眯眯接了,道:“得,二位爷慢慢瞧,我去外头给你们候着,时候不多,抓紧了。”
“省得,张大哥自去忙您的差事。”
那牢头转身走开,沈墨山双手搭在我肩上,正色道:“小黄,能自己去吗?”
我点了点头。
他似乎欲言又止,但飞快拍拍我的肩,道:“我就在此处,灯笼你带着,有事我会立即过去。”
好。我无声对他说了这个字,随即转身。
最里面一间牢房,稻草床上斜卧一人,并未穿囚衣,还是一身贵重锦衣,只是略嫌腌臜,鬓发也纷乱,但全身并无血迹,
想来他的贵族身份,并没有被用刑。
他一觉着有光,立即翻身起来,看见我,悚然一惊,大喊:“你,你是谁?来干什么?”
他目光惊惧,脸色苍白,大概以为我是来赐死他的使者。
我拉下斗篷帽子,露出脸,定定地看着他。
“你?”萧云翔疑惑地皱眉,忽然睁大眼睛,喝道:“我认得你!你是那个刺客,你是易长歌!你来干什么?来杀我?”
这个男人即便强作镇定,却也如惊弓之鸟,哪里有从前半点骄横跋扈的模样。
我冷冷一笑,道:“闭嘴!我不杀你。”
他一愣,随即恼羞成怒道:“那你作甚?来看我如今落魄成什么模样?贱人!我便是锒铛入狱,也还是皇子皇孙,岂容你
这等倡优耻笑?”
我真的笑出声来,边笑边道:“萧云翔,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像一只过街老鼠,肮脏而卑微的老鼠。你还以为自己是皇
子皇孙,太可笑了,哈哈,真是荒天下之大谬!”
“你,到底是何人?”萧云翔忽而冷静下来,瞪着我道:“在听琴之前,我从未见过你。”
“哦?”我偏头一笑,问他:“侯爷这么肯定,未曾见过在下?”
“若见过,你以为逃得出我的手掌心?”他目光微眯,眼中精光大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