疚。
“丰儿，都是为父害了你呀！”
“阿玛，”丰绅殷德鼓起了勇气，终于开口说道：“孩儿一直不怪阿玛。阿玛，其实额驸的身份，御前大臣的职位，都
不是孩儿所想要的。孩儿比起阿玛，只是个普通人。每日里也就是想做点小诗，喝喝酒什么的，从来就没有阿玛那样的
远大抱负！”
他一口气说完，便牵过了黑驴同父亲一起走出了老宅。
父子二人都没有说话，却都不约而同的想起了一件旧事。那还是几年前，和珅在朝中飞黄腾达的时候，他那时权势喧天
，富贵荣华天下无人可及，而自己儿子丰绅殷德即将与乾隆小女儿固伦和孝公主的婚礼更是让这番繁华之上着了一层尊
贵的锦色。
和珅自然是喜不自胜，他感到自己的荣华富贵从儿子身上得到了又一层的保证，并可以一代代的传递下去永无衰绝。眼
看大婚之期指日可待，他越发的忙碌，朝中的事情，公主下嫁的事情都交织在了一起，但他就是喜欢这样的忙碌，朝中
的大臣，也就只有他能够轻松自如的在这一团乱麻中理清头绪。
转眼便是大婚的前一天，和珅忙到了半夜，自觉事情都已经处置周到，便欣然回屋，准备歇息。谁知道儿子已经在半路
等待他多时了。
“丰儿，你怎么在这里，明天就是你大婚的日子，要起早的，还不快去歇着，好有个精神头！”他替儿子奔忙了多日，
却从未让他插手，因为丰绅殷德向来面皮薄，在人前往往会羞于言辞。
“阿玛，我，”儿子红了脸，半天才下了决心说道：“我不想娶公主为妻！”
和珅一呆，但随即笑了：“小孩子家瞎想什么呢，迎娶公主是多大的尊贵，想你父亲当初也不过是娶了相府中的小姐！
”
“孩儿和公主从未谋面，而且据说公主性格强悍……”丰绅殷德勉强的说着，却感到自己并没有说到关键，他本来便讷
于言辞，这一着急更是急得说不出话来。
“你不要胡思乱想，公主性格刚毅，却英明睿智，极象当朝天子，而且，我看过她幼小的时候，也是个美人胚子。”和
珅突然似乎悟出了些什么，他嘲笑的看着儿子说：“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上人了？”
丰绅殷德急忙摇头不迭，和珅看着他又笑道：“你放心，你是我的儿子，就算是娶了公主，暗地里有了外室，朝中也不
会有人敢说什么！”他打了个哈欠，颇有些倦意的说：“好了，不要瞎想了，为父每天辛辛苦苦，便是为了你和你娘亲
的富贵，我已经把你今后的路途都用金子铺好了，就等着你的脚踏上去了！”
丰绅殷德看着父亲有了睡意，也做出了告辞的意思，只能黯然的离开。
第二天，他顺利的迎娶了公主，公主美貌绝伦，性格坚强果敢。他沉溺在新婚的快乐和喜悦中。父亲认为他是幸福的，
他也时常这样对自己暗暗的说，但他真的幸福吗？公主和父亲一样，希望他能够在仕途上飞黄腾达，但他平生最怕的便
是与人打交道，天知道他在各种达官贵人之间周旋的时候有多么窘迫。
他出生的时候，和珅刚刚二十一岁，正是父亲生命中最意气风发，仕途上最野心勃勃的时代。和珅开始根据自己的理想
来塑造儿子，冯氏的过分柔弱让他在家中说一不二，虽然他并没有刻意的独裁，却在实际上造成了他独裁者的地位。他
为儿子的将来勾勒出一副美妙的图画，却全然没有考虑过这幅图画是否适合儿子。
丰绅殷德从小便是一个极听话的孩子，他的性格和外貌更象冯氏，都是性格软弱，不懂得掌控自己命运之人。身为女子
的冯氏遇到了和珅，事事便依赖起了丈夫，但他是个男孩子，每天都在父亲理所当然的笑脸下被安排作自己所不愿作的
功课和不擅长的交际，便压抑已极了。
不过，虽然不喜欢，他却都能做得很好，因为他是和珅的儿子，天资中自有一份聪颖。他默默的看着父亲辛辛苦苦的给
他打理着一切，护军统领，内务府总管大臣，御前大臣，公主的丈夫，一等公，贝勒。在外人眼中，他应该是幸福之极
，也满足之极了。但是，丰绅殷德却宁愿作一个普通人，关起门来吟诗饮酒。他不善于和生人交往，便是自家的亲人往
往也无话可说，他沉溺在自己编织的一个诗和酒的浪漫世界里。
有些东西，他天生便得到了，所以并不象父亲那样拼命想去抓取得更多。
和珅的塌台让他顿时失去了所依赖的一切，但在必然的失落和痛苦之后，他竟然发现自己大大的松了一口气，因为他再
也不用在父亲和妻子的期冀下去做任何他所不喜欢做的事情了。
和珅骑着马，那马驽钝无比，即使速度不快，也非常颠簸。月光洒在儿子的身上，勾勒出一个清逸俊秀的轮廓，比起先
前，儿子似乎变得更加沉稳了，神色间也增添了几分往昔没有的决断。和珅一生致力仕途经济，除了为一展平生的才能
与抱负之外，为家人谋划幸福也是重要的目的之一。但经历了那么多的繁华和荣辱，他似乎又回到起点的时候，有一种
顿悟升上了和珅的心头。
他所一直追求的富贵和荣华不过是镜花水月的幻影，而他一心安排以为能够给儿子带来幸福的道路也不是儿子想要的。
父母往往根据自己的理想在儿女的身上播下种子，并希冀开花结果，但父母的安排有时候并不适合孩子。当父母和儿女
都付出了辛苦的努力，种子最后结出果实的时候，那果实往往偏离了父母的梦想，儿女也会因为父母修剪最终不喜欢。
“阿玛一路小心，孩儿这就告辞去福长安家！”丰绅殷德向父亲行礼如仪，虽然在此危急关头，却依旧是态度从容，举
止优雅。
和珅心中宽慰，感到儿子终于脱离了自己曾经的荫庇，成为了一名真正的男人。而且，在和珅的记忆中，丰绅殷德从未
象现在看起来那样安宁和坦然，失去了财富和地位，反而让他真正的恬淡和快乐了起来。
“一路小心！”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他唯有用这句话来和儿子最后道别。
63 出城
和珅来到东四牌楼下，等了一顿饭的时间，突然听到了马蹄和车轮滚动的声音。他急忙把身子藏匿在牌楼后面，握着枪
偷眼向街道上看去，只见疾行而来的是一辆马车。那马车跑得很快，显而易见套车的都是良马。不多时，赶车的人“吁
——”了一声，那马车在牌楼下停住，赶车的人也下了马车四下里张望。
和珅听出那声音的主人是福长安，急忙从藏身之处走出来。看到他的出现，福长安身子一晃，跪倒在地，他抱住和珅的
脚，泣不成声。
和珅也是百感交集，但却只是淡淡的说了句：“起来吧，还有很多事情要劳烦福大人！”
福长安心中感愧不已，慌忙爬起来，比起一年前牢狱之中那所谓的最后一面，和珅又瘦弱了很多，孤零零的站在风里，
仿佛就要被吹倒的样子。他的眼睛不由自主的向和珅的额头瞟去，却见和珅已经把头发梳成道士的样子，也用了些头发
尽力遮住额头，却依旧不能完全掩盖那个“琰”字。
他刚刚从丰绅殷德的口中听到此事，惊怒之余，却也是无奈，这也许就是为人臣子的悲哀吧。试想想，当年他佩服不已
的和珅可谓集军政大权于一身，却都能在短短几日内被嘉庆扳倒，他自知能耐本事输和珅百倍，又能有什么办法为自己
心爱的人出头向皇帝置疑？唯一能作的也只有暗地里帮助和珅逃亡了。所以，他极力劝说丰绅殷德没有继续参与此事，
而是只身一人来到了东四牌楼。
“和大人请上车，”福长安不知不觉换成了从前的称谓，当年朝廷里和珅的能力和手段都是他感佩不已的，所以无论是
工作上的打交道还是日常的交往中，往往都是和珅站了上风，福长安也自甘其后。虽然他成长于官宦世家，父亲乃是乾
隆朝前期的名相，姑姑在世时也贵为六宫之主，论出身高过和珅许多，却依旧愿意以奴仆的姿态在和珅面前俯首帖耳。
当日有人往往以相府公子党附和珅讥讽福长安，他却混不在意，甚至在心中为能有这样一个远远胜过自己的朋友感到自
豪。他每天在和珅四周跑前跑后，甘愿以下级自居。福长安之所以这样做，其实是一腔情义无法寄托，敬爱他到了极点
的表现，但时间一长，和珅对他也会在有意无意中不甚恭敬。
和珅抬起脚，便欲上车，但手刚刚扶住了车前的辕木，却没有了力气。他自子时从紫禁城逃出来，折腾了半夜，精神上
一直在惊恐中渡过，体力也消耗殆尽，是以这时候想登上车子，却是不能。
福长安急忙抢上去扶他，即使隔着厚厚的棉袍，他依然能够感到手下胳膊的羸弱。福长安心中一酸，却听见和珅笑道：
“福大人，看来我还是真的年纪大了呢！”
和珅把纤长瘦弱的手指按在福长安掌心，冰凉彻骨。福长安暗自叹息，他把另一只手扶在和珅的后腰之上，有二十多年
了吧，自从在那个月圆之夜与和珅唯一的一次交合之后，他从未捧过他一片衣角。双手和双臂有种如梦幻般的感觉，他
感到和珅此刻的命运轻的便如同一片树叶，今后的生死存亡便全在他的运筹之中了。
“和大人，马车中有你要的东西，我赶着马车去朝阳门，出了内城，到了通惠河码头，便安全了！”眼见和珅正要钻入
车内，福长安却又递给他了一个小盒子，“这是匆匆调配的颜料，你涂到额头，也能将将遮住露出来的。”他说完便转
过了头，显然是怕和珅尴尬。
和珅默默的接过，只见手中赫然是个玉制的小盒，那物事显然是被福长安一路上贴身藏着，上面温度宛在，在这个寒冷
的夜晚给了他一丝友情的暖意。
和珅到了马车中，果然发现福长安已经给他把事情都安排的妥当，除了道袍之外，还有银两若干。他急忙着手装扮，马
车颠簸中，不知不觉便到了朝阳门。
他隐约的听到福长安在命令值守的士兵开门，虽然此时天还未亮，并没有到开门的时间，但既然福长安是城门领，这些
守备士兵的顶头上司，他的话又哪有人敢不听。
不一会，朝阳门便被打开了，福长安在拉车的马上加了一鞭，亲自赶着车出了朝阳门。守卫的士兵非常奇怪，他们何曾
见过这个虽被贬斥，却依旧架子惊人的福大人如此这般过。重新关上城门，他们兀自在寒风中站了半晌才回过味来。上
司有命，此事于我无关。于是这些人便都打着自己的算盘准备回到哨房继续酣睡。
便在这时，突然听到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音。那马来得飞快，转瞬间便到了守备士兵的眼前，马上的骑手勒住马缰，却
距离他们近在咫尺，当地站着的士兵甚至能够感觉到那马浓重的鼻息。
“你是什么人，深夜跑到此处想造反吗？”为首的一名士兵忍不住说道。站着的士兵感到自己险些被来人的马蹄践踏，
那马脚程飞快，骑者的骑术也径自高明，所以他们还没有来得及躲闪。这些人好梦正鼾，却被人打扰，对于上司福长安
自然是敢怒不敢言，但这个深夜到访的陌生人便不在话下了。
来人锐利的目光在为首之人的脸上一闪，竟然如刀子割肉一般疼痛。那士兵不禁退后了一步，只见来人把手中明黄色的
宝刀一扬，沉声说道：“你爷爷我是钦差，奉皇上的旨意出门追赶反贼，识相的便把门开开，否则株连你的九族！”
此人正是封薪。
不久前，封薪没有抓住和珅，无奈下回宫复命。虽然事情是因为顒琰少交待了一句而酿成了失误，但皇帝自然不会把帐
算作自己头上，心中只是怪封薪无能。打了他两个耳光之后，看时间紧迫，也来不及重新书写圣旨，便把随身佩刀解下
来给封薪作为信物。
封薪也算倒霉，他在民间百般辛苦，终于查出了《石头记》的下落。等到回宫又因为机缘巧合救了嘉庆一命。本以为凭
借这两件事，一定会得到皇帝的嘉奖，不料在接下去抓捕和珅的行动中却因为皇帝交待的疏忽使这次行动失败了。这个
失败本来不是他的错，但他在回宫复命的时候却让顒琰怒打了二个耳光，对方是皇帝，他不敢运功抗拒，现在脸颊还尚
在疼痛。顒琰能够拉动四石的弓箭，臂力可想而知，现在封薪是一肚子怒火无处发泄。此时居然还有人敢在他面前出言
不逊，他几乎忍不住动手，却为了差使强行按捺，也只有放出狠话恫吓来人了。
那刀鞘色作明黄，即使在夜色中也夺人二目，守备的士兵均是伏地磕头，却听见封薪怒声喝道：“一群废物，还不快给
爷爷开门！”
众人哆嗦着打开了刚刚关闭的朝阳门，门还未曾全部打开，封薪已经纵骑飞了出去。
64 小舟从此逝
来到通惠河的码头，福长安付了重金，虽然此时天还尚未见明，却也买了艘快船。他扶着和珅从马车中出来，心中虽是
快慰，却也感到万分的不舍。
福长安替和珅提着包裹，小心的嘱咐着他：“这里面有些金叶子，还有通关的文书，我仓促之间办得可能不是很周全，
你在船上有工夫好好好检查一下。路上事事要小心，饮食起居不比得从前！”他絮絮的说着，心中只盼着尽快送和珅到
船上，又希望眼前短短的路途永远走不完。
“我这一逃走，可是要毁掉你的前程了！”和珅的语气中有着浓重的歉疚。福长安是他的朋友，相交二十多年以后，他
深深的知道此人对权力和仕途的渴求不在自己之下。本来他已经蒙皇帝恩准起复使用，相信在福长安强大的家族背景下
，今后如果小心谨慎，也不愁重新飞黄腾达。而现在这一来，就等于是和皇帝公开作对，今后的前程也便化为泡影了。
“你，你难道……”福长安长叹一声，虽然知道这次见面也许真的是最后的一面了，却依旧没有勇气把自己的爱意向和
珅倾吐。
自从在咸安宫官学结识和珅之后，起初他也不过是因为和珅的容色而起了性趣。类似和珅这样容貌俊俏却家境贫寒的少
年，官学中虽然少但也不是没有。甚至和珅在这些人中也不算容貌最突出的。
当时的福长安年少多金，风姿俊雅，又是相府公子，前程远大，自然会有很多人甘愿的贴了过来。福长安得意之余，却
发现这些人中并没有自己最想得到的那个。和珅依旧是勤学不辍，小心谨慎而洁身自好。甚至他宁为玉碎，也不向他福
长安的优势低头。
渐渐的，福长安便开始是为这个人而感兴趣了。和珅身上真的有种对他说不出的吸引，他感到在精神上，和珅是远远高
过他的。从同学到同事，这一路走下来，他为和珅的手段和能耐所折服，不惜以朝臣之尊供他驱驰，实在是对他又敬又
爱。想当初和珅坏事之前，顒琰也曾经对他百般拉拢，他却毫不理会，试想天下，哪怕是君父也不能让他背叛和珅。
“卑职的前程都是没有用处的！”福长安欣然微笑了。通惠河水在脚下哗哗的流动，天上是疏星朗月，沐在夜色和晨曦
交会下的河岸显得是那样安宁祥和。福长安预想着即将到来的雷霆之怒，心中竟然升起了为心爱之人牺牲而油然而生的
快慰。
和珅知道福长安做出此事之后，便是从此再没了朝廷上的前程。不过，尽管福长安因此重重的惹恼了顒琰，皇帝却顾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