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良好的养生自律打的底子在此时显露了出来，而且，尽管他不想承认，潜意识中他却是恋恋着红尘的。
一日午后，顒琰特地从繁忙的朝务中挤出了时间陪他。他先是捧了药给他喝，和珅木然的接过，一口口的咽下，虽然苦
得蹙起了眉头，却还是一句话也没有说的喝了下去。顒琰心中欢喜，挨着和珅坐了，絮絮的找话跟他说，说了一顿饭的
时间，和珅却只是木然的不理会。那些话语如同风一般在和珅耳畔吹过，渐渐的由和煦的微风变为骤雨前的疾风，他却
似乎浑然不觉。
“你有没有听见朕对你说话？”顒琰强压着怒气问道，回答他的依旧的沉默。
“你看看吧，朕把你变成了什么样子！”顒琰突然恶意的拿起了镜子，却拿不定主意是否把镜子呈现在他的面前。
镜子的光从某个角度折射过来，刺痛了和珅的眼睛。他突然想起，在冯氏死后的那些时日，家中冷冷清清的，一尘一物
上都似乎留着她的影子。每每用繁忙的朝政来麻痹自己，但无论多少事务，总有处理完的时候，回到家，依旧是面对着
一室空尘。儿子已经成为了额驸，有了自己的宅子，他自然是不能总叫他前来陪伴。
有一天，他下朝之后，回到府第，也懒得换掉朝服，便来到了妻子生前的卧室。这间卧室，曾经住过他最爱的孩子和妻
子，如今却已经人去楼空，画堂春尽。环顾左右，屋中竟然到处都是尘土。他自从妻子死后，便封了此楼的楼门，只允
许儿子和自己上来祭拜打扫。但儿子家中自有娇妻为伴，而自己也因为避免伤心的缘故长久的没来了。
他心中自责，便找出工具清扫起来。很久都没有作这些事了，手脚未免迟缓。身为丞相的他日理万机，但如果让他选择
，和珅却宁愿回到从前，未发达的时候，每每为妻子分担大部分家务。
等到冯氏的旧居终于被打扫得纤尘不染，已快到了午夜。他疲倦的倒在坐在椅子上，静坐了一会儿，寒意渐渐袭来。和
珅知道自己该离开了。等他站起身子，突然发现屋中有另外一个人影。他大惊之下急忙凝神察看，却发现那人只是自己
映在穿衣镜中的影子。微微好笑的同时，不禁黯然。往日里鹣鲽情深，爱子绕于膝下，到如今却只落得他形影相吊。
寂寞如冰水一样把他包围，冷得他彻骨而窒息。
他向那人影踏上一步，笑问：“你是谁？”
话一出口，他竟然呆住了，镜中的人影，珊瑚顶戴，仙鹤补服，胸前悬挂着一串琥珀朝珠，虽然神情略带倦态，却依旧
是仪态雍容，气宇不凡。
镜中之人也微现疑惑，他考虑了一下又问：“我和珅从微贱处一步步爬上权力的之颠，大权独揽，风光无限，今日可谓
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权倾天下，却为何不能保全爱妻骄儿？”
镜中之人也在苦苦的思索。满屋月色，清清冷冷的洒在他的身上。他等了片刻继续问道：“既然上天能够给我和珅荣华
富贵和滔天的权势，但既然能够收回我的娇妻爱子，眼前的瞬间繁华是不是也有一天会终不在我的掌握？”
影子长久的没有告诉他答案，他随后叹息一声，休息去了。第二天继续上朝，回想起昨晚之事，一笑之下便即丢开。谁
知道一年以后，他被顒琰下狱，这件事竟然被人揭发了出来，他才知道，这个一向对自己温文尔雅的十五爷早已在他身
边安插了眼线，便是密室中的言语也躲不过皇帝的耳朵。
顒琰发现和珅的眼中终于有了波澜的涌动，和这几天几乎让人发疯的麻木不同，他渐渐的活过来了。镜子还在顒琰的手
中，和珅接过来照看，他的脸禁不住抽搐起来。
“当”的一声，铜镜被和珅狠狠的扔在了地上，他使出了平生之力，但那镜子乃是黄铜所制，虽是跟地板迸出了火星，
却丝毫无损。他的眼睛凌厉的一扫桌上，那里正好有个喝完药的空碗，他伸手一拂，药碗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和珅跳下炕，抓起一块碎瓷便向额头划去。
53 抉择
顒琰没有想到和珅的反应会如此之大，匆忙之间来不及阻拦，和珅的手中已然握住了瓷片。他急忙上去抢夺，事发紧急
，顒琰来不及思考，只握住和珅的手腕一掰。只听得“当”的一声，瓷片坠落于地。
他心中一宽，却见和珅的手腕软软的垂在他的手中，脸却疼得抽搐。顒琰大惊失色下急忙察看，才发现那只手腕已经被
他掰得脱臼了。
“致斋，你这是干什么？”顒琰无奈下说出这句话来，他等不及和珅回答，便抱起他放到炕上。只见和珅疼得咬着牙忍
耐，汗水已经打湿了他的发梢。顒琰害怕他继续自残，却也忍下心暂时不让人给他接上腕骨。
顒琰伸手替他擦拭额头的汗水，却把那个“琰”字整个的暴露了出来。此时距离黥刺之夜已经半个月了，和珅额头的血
痂已经完全脱落，那个“琰”字便占据在他的额头，有种凌空欲飞的气势，如果这个字被当年的嘉亲王写在纸上，一定
会受到乾隆皇帝的赞许。
顒琰握住和珅的左手，另一只手禁不住轻轻的在那个字上抚摸，他的心砰砰的跳动，感到这个不逊的灵魂终于属于自己
了。
和珅还在疼痛中苦苦忍耐，他几次试图举起右手，却又软软的垂下。顒琰忍不住说：“致斋，你如果答应朕不再自残，
朕便叫人把你的腕骨接上！”
和珅不答，他实在是疼得说不出话来。他刚才是积郁已久的怒火突然被引发，所作所为都是凭着一股血勇之气，但现在
瓷片被夺，腕子也被折断，他的头脑渐渐清醒，满腔怒火也渐渐化为了无奈。
他不再使力，腕子上的疼痛便也稍稍减轻。这几天他身体渐渐康复，感到额头的疼痛同时也在减退，到后来血痂脱落，
竟然微微生出麻痒的感觉。他不敢照镜子，有时候背着人偷偷抚摸，却也能够摸出那个字的轮廓，但没有亲眼目睹，也
只是在心中怔忡。等到手中拿了铜镜，骤然见到额头的“琰”字，这个字笔力雄健，仿佛墨迹未干，便如根生在了额角
，黥刺之夜的痛苦和耻辱霎时间重现，而这个字也在昭告着他永远无法摆脱的命运。
这种感觉太深入骨髓了，和珅乍看之下，竟然暴怒了。但是他久病初愈，乍一下使用了太大的精神和气力，现在躺在床
上，手腕剧痛，虽是心中不服，却只有合上眼，继续象几天前一样对顒琰不理不睬。
顒琰又是心疼，又是荏怒，有心惩戒于他，却看着他额头的“琰”字不忍，良久叹息一声：“你给朕好好活着，再不许
象今天这样！”
和珅闭目不答，却是心中冷笑。如果我真的想死，你便是拥有天下的权势，又怎能阻拦？但问题是，自己真的想死吗？
生命的河流在此处似乎在催促他做出抉择，生和死都变得沉重而难以取舍。
他容貌端正，才学过人，虽然在少年时候因贫穷而受过一些挫折，但事实上也增加他了内心深处“天降大任”的自信。
即使是寒微之际，也有很多人对他青眼有加，其中颇有些是上流社会的达官显贵，甚至持才傲物的清高名士也和他折节
下交。所以，尽管贫穷，他的精神生活却是丰富的，事实上，在他的家庭生活中，无论是婚前婚后都是充满了温馨。等
到踏入仕途，更是一帆风顺。多少朝中大臣，都是才识过人，久历宦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能士，但如果和他为敌
却都会让他用各种手腕整的身败名裂。他可以把朝廷上的一切包括皇帝玩于鼓掌之上。
仕途的坦荡让他骄佚跋扈，虽然党羽遍及朝野，但他内心深处却只是把他们看做奴才一般的使唤的。他自视甚高，仗着
弘历的宠爱甚至不把未来的皇帝顒琰放在眼里。这一切最终导致了他的塌台。抄家法办。当他身陷囹圄，躺在牢狱中敝
旧的草席上，和珅翻来覆去的思索着自己的一生时，想到自己从一介布衣到位极人臣，多少荣华富贵都已经享受过，便
在心中也有了种对待死亡的平静。这种死亡虽然是不得已的降临，但他无奈下却也认了。
天威难测呀，顒琰居然放过了他，但他却从此变成了皇帝专用的嬖幸。
这几个月，他都是在内心的挣扎中忍耐，苦苦的等待顒琰的防备出现一个缺口，而他，便可以利用那个缺口逃之夭夭。
人生百年，而他还不过三十七岁，还有大好的生命等待着他去渡过。他相信只要从顒琰的手掌中逃走，凭他的本事就是
不能在这片普天之下的王土上成就一番事业，起码还是能够把自己将来的岁月安排的很好。
但他失败了，顒琰用自己的方式对他的逃亡施以惩罚，并在他的额头烙下他专有的印记。和珅从此以后便如同牲畜一般
为他所有了。
他在此之前从来没有认真的考虑过自裁，甚至在顒琰告诉他赐死的消息时，他也只是被动而无奈的接受。但现在，他开
始认真的考虑这件事了。他知道，如果一个人死意已决，是任何人所不能阻挡的，哪怕是顒琰以天子的权势胁迫。
和珅缓缓的睁开眼睛，褐色的眸子在屋内流连，最后落到了顒琰的脸上。年轻的皇帝面容紧张，正一眨不眨的盯着他。
死吗？他迟疑了，人虽然都会归于死亡的怀抱，但身在红尘，大多数人都不会主动走向死亡。哪怕是他到了如此屈辱的
境地，却还是不甘心去死。此时睁开眼睛，目光接触的万物仿佛都变得柔和了起来，就连近在咫尺，却让他恨不能相隔
天涯之距的顒琰也变得让他难以言喻。
“致斋，你好好的养伤，乖乖的呆在朕的寝宫，朕一定不会亏待你的！你比朕要年长十岁，定然要先朕一步撒手人寰。
你死了之后，便埋在朕的昌陵，永远陪着朕好了！”
和珅微微冷笑，便是这一刻，他又找到了一个生的理由。
“陛下，请恕奴才刚刚失仪了！”他试着移动手腕，却疼得忍不住呻吟了一声。“奴才以后保证不会自残，请陛下找人
接上奴才的腕骨！”他一字一句清清楚楚的说着，眼睛的中的神采也由这几日的神游物外，重新变得灵动有神。
就在这一刻和珅终于下了决心，他决心活下去，并准备今后不管多么困难也要逃出顒琰的手掌。他曾经那样成功的操纵
过自己和他人的命运，这样的娈宠生活绝对不是他要的，他也绝对不甘心如此下去。至于顒琰想让他生死相随，就让他
作梦去吧！
“致斋，你的话当真？”顒琰没想到他会主动服软，心中已经欢喜得莫名。
“奴才岂敢欺瞒陛下！”和珅开始笑了，虽然那笑容配在苍白的脸上竟然有了种刀锋般锐利的感觉。
顒琰大喜，忙亲自走到门口呼唤顺姑给和珅接骨。
54 养心殿
和珅既然下定了决心，便有意配合治疗，几日下来身体渐渐康健。顒琰心中喜悦，半月之后考虑和珅应该已经能够跟随
銮驾长途跋涉，便协他回京去了。
到了北京已经临近十一月，空气中的寒意愈发的浓了，衣物也渐渐厚重起来。楼台深锁中，和珅满目里只看见落叶在斑
斓中飘零，象极了自己的一生。
紫禁城虽是高墙深锁，却依旧阻不断天高云轻。和珅本来算计着顒琰会照旧例安置自己在海晏堂居住，谁料想他竟然协
同自己搬进了养心殿。这些时日，和珅脸上罩着那幅人皮面具，以太监的身份随侍在顒琰左右。竟然和顒琰是朝夕相对
，形影不离了。
养心殿对于和珅可谓是再熟悉不过了，这所皇帝专用的集办公休息为一身的宫殿在他官职升迁的生涯中可谓时时出入。
便是后殿的寝宫，他也曾来到过。那时候他在仕途上刚刚起步，曾经多次在此处被当时的皇帝弘历召见，禀奏完朝政后
，等待他的往往是临幸。命运赐给他的似乎是一个轮回，他在死而复生的戏剧中又回到了这所宫殿，等待他的依旧是临
幸。唯一变化的是享用他身体的主人从父亲变成了儿子。
和珅重新来到养心殿，不禁感到物是人非，他曾在这里亲眼目睹弘历从精明睿智到垂垂老朽，最终腐烂的全过程。养心
殿明间所悬“中正仁和”的匾额宛在，却已是两重天地，换了人间。
“朕要是安排你住进了圆明园，朕诸务烦身，可就天天看不到你了！”顒琰从成堆的奏章前抬起头，笑着对他说。
和珅回报以一笑，只是带着人皮面具的脸上依旧是一派木然，因为他的眼睛并没有笑，所以顒琰永远也不曾知道人皮面
具下这个冰冷的笑容。顒琰此时已经斥退了左右的随侍，独独留下和珅一人在侧陪伴。和珅这些日子和他相处下来，能
够清楚的感到顒琰的勤政实在是远胜其父，他宵衣伫旦，便是在刚才的午饭时分也在看着奏章。顒琰的天资并不聪颖，
只有靠得后天的勤奋来补足了。
“致斋，朕斥退了左右，便是要让你坐在朕的旁边，你的腿有旧疾，这些天当差下来，定然是累坏了吧！”
和珅大喜，忙跪倒谢恩。他年少的时候不善保养，饮食又差，是以留下了风湿的疾病。发达之后虽然百遍调养，但他所
担任的职务太多了，又怎能不从早到晚的走动。这些天天天站在顒琰之侧，早已是双腿发酸，咬牙撑着而已，顒琰的提
议正对了他的心思。
当下他挨着顒琰坐了，浑身的劳乏顿时得到缓解，但他坐在顒琰身边，并不是只是想着歇息一下的，他最大的目的还是
想看看顒琰手中的奏章究竟写了些什么。外界的变化他太有兴趣知道了。自从他在避暑山庄的时候忤逆了顒琰的意志，
擅自翻译了西藏的国书之后，顒琰对他的防范慎严，已经不会轻易告诉他国事。
顒琰放下笔，微微的疲倦伴随着对身边之人的怜爱从心头融融的升起。他从清晨寅时便从暖和的被窝中爬起来早朝，当
时和珅还尚在炕上沉沉的睡着，因熟睡而显现在脸上的脆弱清楚的表明他昨夜是如何无力的在他身下承欢。不过，和珅
现在再也不是当初的权相，所以再不用和他一样在这样一个凉如清水的早晨一同起身奔赴早朝了。
顒琰的手轻柔的揽过来，环住和珅的腰肢。和珅一惊，忙把眼光从奏章上收回来。
“陛下，不可，这是养心殿！”
“你怕什么，奴才们都在外面，没有朕的旨意，他们谁也不敢进来！”顒琰肆意的笑着，他本来无意再做深一步的举动
，但和珅的推拒却让他起了兴致，就在这里占有他的念头太刺激了，竟然主导了顒琰的思想。
“陛下自然是毫无顾忌，但不怕奴才在这里叫出来，丢了天家的颜面吗？”和珅的眼中又惊又怒。身为清帝国多年的股
肱之臣，他第一个反应居然是要维护天家的体面。
顒琰又是散漫的一笑，他的手开始越来越不规矩：“致斋，我看见你刚才紧紧盯着折子看。可惜朕合上了它，你什么也
看不见。你便答应了朕，朕便让你看看这里面究竟有什么好消息！”
“陛下！”和珅目光闪动，顒琰的手渐渐向下，他的身子已经僵了。顒琰手中的功夫愈发长进，在他手指灵巧的触摸下
，和珅竟然有了感觉。桌上的折子都蒙着深蓝色的封皮，放置在明黄色的桌布之上，沉郁的让他的眼睛都仿佛被吸了进
去。和珅叹了一口气，却也伸手环住了皇帝结实的身体。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响起了少年稚嫩的嗓音。和珅大惊失色，急忙用尽全身之力把顒琰推开。顒琰也是惊慌无比，他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