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声打着玻璃听起来淅淅沥沥,在心境平和的人听来也可称得上是美妙,但在心烦的人听来,无疑更添了几分烦躁。
沈言是随着苏青弦进门的,进门后随手就关上门。转过头,看到苏青弦就站在窗前,直直看着自己,并且没给自己留一
点思考的余地:「你是想来问那个花瓶的事?」
「嗯……」沈言有点惊讶,他想像的开场白绝不是这样的。
「我听肖远峰说了。」苏青弦朝书桌对面的皮椅扬了扬头:「你坐会儿吧。」又转回正题,「他很担心你,所以才会打
电话给我。关于这个,你不要误会。」
「没有。」沈言摇了摇头,心想,我自然知道肖远峰跟你的关系比较要好,会告诉你自然也是理所应当的。
「他说在谈完关于我的古董知识之后,你的脸色变得很差。我听他的描述后想了半天,只能想到一个可能性。」这样说
着的苏青弦悠然地走到了书桌后面,一手扶着光滑的桌面,那搭在硬木桌上的手指看来很是钢硬,然后他转过头:「我
只能想到这个可能性……你知道那个花瓶是假的。」
沈言一下子被自己呼进的空气给呛住了,他这辈子没这么狼狈过。咳得太用力的关系,脸都涨红了,好不容易顺了气,
抬头就看到苏青弦沉静的眼。
是了,他怎么会忘了,之前猜忌的一切还建立在下面这个前提上:苏青弦不知道自己知道那是个赝品。之前的沈言,对
着苏青弦说的话一直都是把那个破瓶子当成正品的。所以,他不知道自己知道那是个赝品!
虽然这句话听来像句顺口溜,但对于此刻的沈言而言,这念头像是当头一棒,足以把他打成脑震荡。
那么,对于此刻的苏青弦而言,沈言就是个欺骗者了。
沈言突然间意识到被愚蠢的自己揭开的这层真相有多伤人……他的意思是,伤的是苏青弦。
如果说之前自己觉得被欺骗了,至少没有受到任何金钱或者精神上的损失,无论从哪个方面而言,即使是苏青弦处事不
当,那还能算是对他的一种体贴。
然而,自己的行为,却是实实在在的,恶劣的涉及骗钱这种勾当,一次欺骗。
这种认知让沈言即使顺了气,脸还是红的。
他甚至有点不敢抬头看苏青弦,他怕看到对方的脸。
然而耳边却传来了轻笑声:「好吧,这样的话,我们扯平了。」
「唉?」沈言终于抬起了头。
苏青弦已经坐到了书桌后,这种姿势让他之前压迫人的姿态为之柔和了不少。他甚至在微笑,笑得很温暖,根本不像是
刚当面揭穿了某人谎言的样子,「我是说,我们扯平了。是的,我也骗了你,我一开始就知道那东西是假的。」
沈言的感觉是刚被人当面投了手榴弹后发现保险没被拉开,那东西顶多就算块石头。这种强烈的反差让他只能报以「呆
愣」这样的表情。
「对不起,真的。但是我真的想帮你。我原以为你并不知道那是个假货,那样的话你会觉得我们交往的基础很公平,我
不希望你的心理有阴影。然而现在看来,我搞砸了。」苏青弦撕开了谎言的口子,然后就像竹筒倒豆子一般把里面的陈
旧肮脏东西都往外倒,很轻松的样子。
然而沈言终于抓住了事情的关键,虽然他隐约觉得此刻的一切很荒谬。他明明不是抱着质问的心态杀过来的么?怎么反
被人倒将了一军而且完全无力回手,并且天杀得觉得苏青弦才是受害者!?这一切是怎样发生的?
但他不能否认一个事实,所以他打断了苏青弦的话:「跟你的意图比起来,我是诈骗,我就是在诈骗!」他直直地瞪着
苏青弦,任心中那一波波的荒谬感把自己淹没。
「不,那不算诈骗,真的。还记得么?你并不是把瓶子卖给我,只是质押而已。此后你也没有潜逃,你什么也没做,你
那不算诈骗。」苏青弦冷静地看着沈言。
沈言死死地盯着对方,而苏青弦却毫不在意地回视。两人的角色已经完全顚倒,但谁都不在乎。
「所以你想说什么?我们之间没有扯平!」沈言快要发怒了,他觉得自己像个孩子般在被安慰,而且对方所用的理由就
像是诱拐孩童时手里拿着的棒棒糖。
而他不是孩子。
所以他愤怒。
「我觉得我们是平等的。你没有恶意欺骗我,而我也发誓我的本意并不坏。我们都骗了对方,这是事实,但是我们都不
坏。」
苏青弦的回答听起来有些空洞,所以沈言直接站起来捶着桌子:「我不需要你的安慰!」
「你觉得我在安慰你?」苏青弦毫不退让,瞇着眼直视着沈言,那眼角看起来居然有几分冷酷:「你还看不懂么?其实
我在安慰我自己!」
沈言怒瞪着苏青弦,但他其实没搞懂对方在说什么。
「我很伤心。」苏青弦露出那样冷酷的表情,但说出的话却是示弱,「我很伤心,直到今天,你还在用对三十错七十这
种可笑的对比来评价我们俩之间的关系。或许今天换成其他任何人,我都可以冷静地跟他对帐,告诉他情份可以用金钱
或者人情来衡量,但是,你不行!」
他的眼依旧冷酷。
而沈言觉得自己像是一只被蛇盯上了的青蛙,危险,满头满脑的「逃跑」的字眼,却偏偏不能动。
「你还不明白么?我不可能把那种关系放到你我之间。我不可能!」苏青弦似乎完全看到了沈言满脑子回旋着的字,所
以用更斩钉截铁的话把这只青蛙牢牢地钉在案板之上。
「你还在这么想。如果真要说你亏欠我的话,这样的念头就是对我最大的伤害。」苏青弦自己都觉得自己像个恶魔了,
因为虽然此刻沈言站着而自己坐着,但站着的那个人完全没有了气势。
「如果八百万就能帮到你,我很乐意,不管用任何代价,我都乐意。你直到今天还觉得欠着我的钱是你最大的过错,而
对于我,如果金钱就可以换取今天晚上之前的那个你,那么再教我扔八百万、一千万,我都乐意。你不明白么?你的价
值,远远胜于这些!」
沈言心头的荒谬感和危险感完全把他给淹没了。他瞪着苏青弦,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该说谢谢?说对不起?还是说你混蛋为什么骗我?
那在微雨中想到的对白此刻看来分外可笑,原本设计的一切在苏青弦面前被冲击得荡然无存。此刻,这个男人的存在感
压倒了一切,甚至让他不能呼吸,让两人的一切只能随着苏青弦而向前滚动。
危险!
真的好危险!
然而,一动也不能动。
只能瞪着对方,耳朵里全是那个人的声音,却不知该怎样反应。
苏青弦却没有再说话了,只是直直地看着沈言。有那么一刹那,沈言几乎觉得对方就在自己的耳边呼吸,甚至有温度,
几乎烧灼着他。
他很想退却,很想转头,然而还是咬牙直视着对方。
苏青弦是个多么厉害的人,他这一刻完全体会到了。但即使如此,他还是不愿意示弱,因为这一刻若是示弱,就是完全
的失败。
苏青弦却首先从迫人的气氛中脱了出来,他的微冷的眼在看着沈言倔强的表情时,慢慢地,慢慢地融化了。
然后他放松了原本的姿势,斜斜地靠向了椅背,手也随意地放了下去:「我知道你之前在想些什么,我也知道现在你在
想些什么,其实刚才说了那么多,你得明白,我不是在指责或者埋怨你,真的。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比起那些金钱,你
对我,更重要。」
沈言因为这瞬间消除了紧张的气氛也放弃了剑拔弩张,随着苏青弦放缓了的话语,另一种滋味掠上心头。
是某种松软的东西。
像是早春的一点点阳光,伴随着嫩绿的叶子。
其实沈言并不是什么浪漫的人,真的。
对于大部分的读理科的人而言,人生并没有很多风花雪月,即使年少轻狂时可能沾一点浪漫的边,但随着年龄渐长,骨
子里的冷静和现实就会浮到皮相上,直到成为某种特质。
然而,此刻不知为什么却有这些柔软的东西到了心头。
他忍不住想要叹气。
结果这场无谓的对质,最后还是成全了苏青弦。
沈言清楚地看清了苏青弦反客为主背后的「险恶用心」。把不利于自己的局面完全转化成为了大好利市,苏青弦所说的
都是事实,而且用着这些事实,把自己完全降服了。
即使不想低头,沈言还是不得不承认,对着这样的苏青弦,他全盘皆输。
却还是有些忿忿,有些不平。
这些不平并不来自于对于因那个花瓶而起的疑心或者不安。
此刻的沈言,不再怀疑苏青弦的用心。苏青弦是个精明的商人,而且是个强势的家伙,然而至少刚才那一番话里,沈言
听出来其中的真心。
然而还是不平。
不平来自于苏青弦的态度。
这样的苏青弦,生生把这一晚化成了两军对垒。那些愤怒、轻愁、体贴、温柔,大半是发自内心,还有小半,是来自于
苏青弦已经成为本能的那部分反应,是来自于谈话的策略。
因为这样说话这样的表情可以取得效果,所以苏青弦选择了这样做。
沈言心底有些苦笑,在他面前摆着一个悖论——他被苏青弦给说服了,却偏偏因为苏青弦这些有力的说服而觉得不爽。
沈言终于看到了自己内心某处埋藏着的想法,他希望苏青弦在面对自己时,耍不了一点手段,一切都是自然,那该多好
。
然后他明白了危险感的来源。
一半是出自苏青弦的压迫感,另一半是……
他发现自己对苏青弦有很多指望,很多……不该有的指望。
对于苏青弦,他要求的比友情更高。
即使最亲密的朋友,我们都默认他(她)有权力拥有自己的隐私,有权力获得自己的空间,有权力对自己说不。
这是理智的交友之道。
沈言原以为苏青弦是自己的好朋友,但在面临这一件事后,他才幡然醒悟。
原来,他要的不只这些。
正是因此,才会对刚才的那一番对峙,隐隐有些失望。
自己到底在期待什么?直面内心的沈言会觉得危险,一点也不奇怪。
当人发现自己并非想像中的自己时,这种危险感自然就会跳出来,占据你的脑海。
现实容不得他逃避,苏青弦的手指正在轻叩着木桌,似乎不满于他的注意力分散。沈言抬头看向苏青弦。
苏青弦的脸在灯光下看起来竟有发光般的错觉,在沈言再度有些恍然的时候,听到对方说:「我再说一遍,我喜欢你。
」
怦通!
怦通!
怦通!
一切很安静,安静到似乎能听到心跳的声音。
沈言有点傻了。他迷迷糊糊地觉得自己似乎已经无数次面临苏青弦所说的那句话,所以一点也不惊讶。
然而那种危险感却依旧控制着他,告诉他还是应该逃。
他这次终于可以确定,以往总以为苏青弦的这四个字的含义很平淡,然而不是。
他错了。
苏青弦就是在告白。
没有其他的解释。
怦通、怦通、怦通……
一切很安静,苏青弦似乎有错觉能听到自己的心脏的声音。
他想如果以后回忆起此刻的场景,恐怕又要嘲笑于自己成年后难得的纯情了。
只是这四个字而已,甚至不是「我爱你」,却还是紧张。
看着有些恍然的沈言,苏青弦有些黯然。
因为这一晚上的情节完全脱离了自己心底写就的剧本,所以对于对方的反应完全没谱。
他不知道沈言对那四个字会如何应对,所以只能鎭定状地坐着,等着对方说话。
天堂,或者地狱。
苏青弦换了个姿势,交握了手,再度嘲弄着自己的纯情,然后看向沈言。
沈言茫然的神色渐渐变得清明,然后直对着他的眼睛,很坦然地说:「我也喜欢你,但是,只是喜欢。」这句话其实有
些不尽其实。但是却是此刻他能给出的所有答案。
他还没有准备好,完全没有准备好,可以接受这样一段世人眼中有点畸形的关系。
他也没有准备好,准备好接收面前这个分分秒秒算计人心的超级美钻。
他甚至不确定苏青弦的「喜欢」,到底是怎样的程度,为什么面对着自己,还可以计算得失,布置策略……
他们之前的感情有多少?沈言即看不清自己的喜欢的程度,也看不清苏青弦的。
如果是这样,就没法开口说「爱」。
因为沈言对于爱恋这样的关系看得特别重,所以桎梏自己的东西就特别多。所以,他只能这么回答。
几乎是与上一次沈言在回答「喜欢」这句话时的答案相同,但是给苏青弦的感受却完全不一样。
那一次告白,苏青弦到底没有挑明。沈言的响应对于两人的关系也是一种进步。
而这一次,两人终于摊牌,这一次的「我也喜欢」却是隐隐地拒绝。
苏青弦怔怔地看着沈言,很想敲开这个人的大脑,看看怎样才能让对方动情。
挫败感油然而生。
即使从对方一进门,他就几乎掌控了沈言的所有想法,但到最关键时,却是一败涂地。
也许是眼神出卖了他的心情,沈言几乎想扭头不看面前这个有点可怜的男人,虽然苏青弦眼底的不甘不平和微伤全是来
自于自己。
但是沈言还是控制着自己,终于没有逃避。
如果扭头的话……那苏青弦就太可怜了……沈言心里隐约明白。
所以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苏青弦,一动也不动。
苏青弦看着他,突然发笑了。
笑容里有几分寂寥:「我有时真想知道你是不是铁石心肠,还是薄情。」
虽然笑着,可是却好像更接近于哀伤的反应,沈言甚至有种对方正在流泪的错觉。
但他知道苏青弦一定不会。
因为他们俩即使有这样那样的不同,但在自尊心强这一特点上,是完全相同的。
苏青弦即使流泪,也一定不会在人前,即使他面对着的是自己。
然而即使明知如此,沈言还是终于没能控制好自己的动作。
在反应过来之前,沈言伸出手,隔着桌子,拍了拍苏青弦的胳臂。
苏青弦猛地抬头看向沈言。
沈言缩回了手,他想对方可能不需要自己的安慰吧。
然而苏青弦的眼神却更显得受伤了。沈言再度面临着奇怪的错觉——自己好像无意中踢了一只全心全意信赖着主人的小
狗,然后迎接着对方的黯然眼神,偏偏小狗还不敢吠,只是忍着,偶尔一个呜咽,都轻声低气,好像怕招来更大的伤害
。
于是沈言的愧疚之意更深。
如果这刻的苏青弦能看到自己的眼神,一定会把自己赶走,好让刹那的软弱不曝露于人前。
但是苏青弦看不到。
所以沈言只能无措地缩着手,不知道该怎样应对。
苏青弦的笑容有几分落寞有几分气恼,不过更多的是无奈。不管沈言是出于怎样的心情说出了拒绝的话,但他既然这样
说,短期内恐怕是不会再有变化了。庆幸的是,对方的第一反应并不是落荒而逃,那样的话,两人的关系大概会直接到
冰点,而自己大概会气恼万分,不知道会怎样。
而现在,看着沈言坦率的眼睛,虽然自己很难受,但总算还能保持些理智。
他真想知道沈言此刻在想些什么。
然后苏青弦站起身,对着沈言微有些防备的目光,微微落寞地笑着,说:「安慰我一下吧,给我个拥抱。」
第十章
沈言瞪大了眼睛。
苏青弦的笑容里带了几分孩子气的忧伤:「你要知道我真的很真心地对你坦白,可你刚刚拒绝了我,能不能给我个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