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言,解了他腕上铁链自己戴了,迳自走在前方为他开道,一路小心地出了地牢,沿着堂中夜间少有人处缓步前行。
而此时,已至亥正,「苍山雪」总堂外突然起了一阵风。
这阵风不算大,也不算小,只是在一刻之内将守在堂口大门外的一众侍卫全部撂倒在地,却未惊动一个堂中之人。
风过后,天可未晴。月上笼了一层薄雾,月光透了薄雾朦朦胧胧地照下,映得地上黑一块白一块,班驳一片。
倏的,静寂中传来「扑啦啦」一阵响,似是有什么扰了林中老鸦的美梦,惊得它们扇动着翅膀飞上高空,盘旋了一会儿
,重又落回了树梢,咕咕怪叫几声。暗中看着几十只全身漆黑的蝙蝠悄然无声地掠过高墙,潜进了偌大的庭院之中。
之后,一声苍鹰的低啸悠悠荡开,那几十只蝙蝠便即刻像砸在地上的瓷器一样四散开去,隐没在层层楼阁殿宇之间。
不过,夜半时分,空中会突然有鹰飞过,且这鹰还能对蝙蝠下令吗?
当然不可能。
所谓的鹰啸,与蝙蝠扑翅之声,都只不过是地面上那些与寒夜厮守之人瞌睡时,梦中出现的幻像。
那雄鹰是一个人,一个身形硕长、傲岸挺拔的男子。他着了一袭短襟黑衣,伏在一处屋脊之上,一双利目幽深冷冽,四
下扫视一番,纵身朝不远处一座异常华丽、可媲美王宫殿堂的楼宇飞去了。自空中疾掠而过时,手中通体银白的宝剑一
闪,泛出一抹寒凛银芒,犹如九天中划过的星子,一纵即逝。即使有人看到了那银芒,也只是匆匆一眼,全未放在心上
。否则若是看清了,也就不可能如此高枕无忧了。
因为,现今江湖中的名剑不少;通体银白的宝剑却不多不少,只有三把。而这三把名剑之中,又只有一把此时恰在大理
。
此剑,便是雪影。
手持雪影之人自然就是白玉堂。
白玉堂之所以潜入这座楼阁,是因为此楼奢华俗丽,竟用金箔镶嵌门窗,极有可能是吕佰螭就寝之处。
此刻楼内正亮着灯,那老贼似是还未睡下。
白玉堂私下观望了一周后,直接从屋顶翻下,落在二楼窗外,倾听屋内动静。过了片刻,只闻那吕佰螭道——
「你们都下去吧,好生看守。」
「是,师父。」屋内另有约莫三四人应了,鱼贯而出。
此后又过了不久,房内便熄了灯。
白玉堂略作思量后,纵身而去。
不一会儿,那几名摊在楼下墙边瞌睡的门徒就被一阵浓烟熏醒过来,张眼一看,立时惊叫道:「不好了!着火了!快来
人啊!师父的寝室着火了!」
这般一喊,这一进院落之中立时大乱起来。紧接着,未等他们打了水来灭火,邻近几座厢房竟也烧了起来!不一会儿,
火势便四处蔓延,团团将此处围了起来。吕佰螭听到声音,早气急败坏地直接自二楼冲了出来,正欲喝令众人不要慌张
,却忽觉灼热的空气中似有一股奇异的寒意正在浮沉涌动——
杀手就在此处!N
◇◆◇
夜半的苍山之巅是阴寒森冷的。
从几日前就已经准备好要取人性命的三尺青锋也是阴寒森冷的。
但是,那个杀手却十分奇特。
他的眼神是冷的,但瞳仁中映出的是火焰炽热的红。他的剑是冷的,可剑锋挥洒出的是岩浆喷发将一切吞没时滚烫的烈
!他那袭已去了掩饰、随风猎猎飘扬的白衣是冷的,而整个人散发出的却是激昂霸气、爷爷要你人头祭剑你便不得不给
的热!
这热,是熊熊的火光照的,敌人的鲜血浸的!
「你——你就不怕么?」吕佰螭问。「万一这火越烧越旺,恐怕连你自己也要葬身在此!」
此时他已经看出对方的伎俩了,而且也知道,来的杀手必定不止一人。他甚至已做了有敌来袭的准备,刚刚躺在榻上时
还在计算如何排布阵势,只是想不到……
一想不到会这么快,因为他自己也不知究竟几日能赶得回来;二是想不到对方会用如此狠毒决绝的攻势。他们用火将这
处院落围了起来,与他处隔开,眼前在他身边的,除了千秋雪,不过只有二十名贴身近侍;其他人若想前来增援就必须
先灭火,但一定会受到其他杀手的阻挠。也就是说,他虽身在自己的地盘、自己的总堂,却暂时休想发挥任何优势!
「我不怕。」白玉堂摇头,「因为在火烧到你身后那栋破屋的第一层屋檐之前,我就要你做我剑下之鬼!」
话到。人到。剑到。
雷动四方,骤起狂飙——冰霜与火焰共舞!
吕佰螭根本来不及弄清白玉堂所说的屋檐究竟有多高,他只能即刻应战!
当然,应战的不是他本人,而是被他喝令上前抵挡的千秋雪。他要做的事只有一件,就是逃命!
千秋雪,千秋血。
十一岁时,他杀了早他三个月入门的大师兄。吕佰螭不仅没有将他逐出师门,还正式宣布他为「苍山雪」嫡传大弟子。
因为他够心狠手辣,想要夺取自己利益的欲望也够强烈!他杀师兄并非为了其他,只因门规规定,「苍山雪」的镇门绝
学武功只能传予长徒。
那绝学武功之名就是——千秋血。
以掌为剑,掌剑合一,掌就是剑!
若是练到了极至,在一瞬之间出掌,掌风之利甚至可以剖开对手的胸膛,连心肝也挖出来!但又因他们练的是寒功,伤
口会被迅速冻结,涌出的鲜血形成艳红的冰花,美得令人心惊胆战!
当然,若想达到这般极至的效果,也唯有在苍山之上。只有在苍山,鲜血才有可能借着掌力绽放成花,盛开不谢,成为
千秋之血!
那日在苗疆,吕佰螭被血污迷了双眼在前,加之刚刚失了寒渊,心不平,气不顺,才尚未发挥出全部功力就被展昭一剑
贯胸。
千秋雪学成之后早想一试这绝世绝美的武功,只是一直没有得到机会。所以,他自然是迫不及待地使出了自己的得意绝
技,连剑也未拔,便直接出了掌。
第一掌击出,掌风与雪影相交,发出一声嘶空嗡鸣后,割伤了白玉堂的脸颊。鲜血顺着伤口流下,形成数条猩红的细丝
。
第二掌挥下,两人已近了身,他在白玉堂的胸膛划出了一道长而深刻的血口。这次,那些血竟真的凝了起来,令他兴奋
不已!
第三掌,他便要血花盛开,得到这千秋之血!
而这一掌推开,只听刺破了夜空的那声凄厉惨叫,就知道千秋雪一心向往的血花一定是开了!
事实上,花也的确是开了。只可惜,又马上谢了。
那根本不是血花,而是血泉!
落在地上的也不是白玉堂的心脏,而是他的双手!
千秋雪的掌剑,断了。被雪影齐根切断。
他实在太不了解自己的对手了,更不了解他此刻的心情——
从得知展昭身受重创、双目失明后被吕佰螭掳走的那一刻起,白玉堂的一颗心就被冰封了。除非亲眼看到展昭活生生地
站在他面前,安然无恙,否则,他的脑中便只有一个概念——挡我者……死!
不论什么方式,哪怕牺牲自己的血肉,他只要最终的结果——胜!
吕佰螭震惊了!也许该说,是恐惧和心寒!
那声惨叫撕心裂肺,震撼得他禁不住打了一个十足的冷颤!这冷颤还未打完,他的心还在瑟瑟发抖,那个可怕的敌人就
已经闪到了他的面前。
此番不仅仅是瞳仁,他全身都已经变成了红色!他的白衣上开满了班驳的红花,妖艳瑰丽!那是试图阻拦他那二十名近
侍的血,千秋雪的血,以及,他自己的血……
「交出展昭!」
他只吐出这四个字,与热血交相辉映的四个字,却亦发冷煞人心!
「你……你走火入魔了么?」
看着那张异常俊美,却比地狱阎罗还要恐怖的面孔,吕佰螭脑中只蹦出这个概念!因为那已经不光是急切或憎恨而产生
的冷酷无情而已,那是残忍和噬血,一个正常人所不该具有的表情!
吕佰螭甚至几乎开始相信了白玉堂刚刚所说的话,心中有了某种预感——他已活不到火烧到第一层屋檐之时。他本就负
了伤,利刃贯胸的大伤;又连续赶路,耗损了真气。此时的他,实力未见得会强过自己的大弟子。
交手的结果,吕佰螭也真的料对了——他死在十个回合之内。
不过,至死,他也没有说出展昭究竟在哪里,只是笑着告诉白玉堂,地牢里有多么阴寒潮湿。并且在被雪影一剑封喉之
前,狞笑着望向白玉堂道:「你果真是走火入魔了……你没发现吗?你一直在吐血,紫黑色的血!」
走火入魔?我真的走火入魔了吗?
白玉堂看着面前慢慢倾倒坠落的无头尸身,目光移向已化作了一片火海的院落——那是由烈火和尸体构成的阿鼻地狱。
◇◆◇
这是第几个敌人了?
展昭不知道。他只清楚一件事,就是自己手中的剑绝不能慢上半分。
原本的寂静被前方院落中传来的骚动打破之后,他的行踪自然也立刻被人发现。只听周围纷乱的脚步声他便明白,自己
被包围了。此时,唯有背水一战!
他不停地挥剑,不停地旋身,不停与那些只闻其声不见其形的对手搏斗。手臂越来越沉重,吸入肺中的寒气开始令他禁
不住地颤抖,也不知身上被砍中第几处了……
这是困兽之争吗?或许。但争斗是猛兽的本能,即使被困,也会争到最后一刻,绝不低头!
拼!大多数时候,活路只能拼出来!
于是,他手中的刀重又锋芒乍起,风舞狂啸!
「他疯了吗?」
看着那在风霜中被飞溅的鲜血包围、如同一簇烈焰跃动的人,一柄刀微微一颤。这一颤,似是连它主人的话也被带得颤
了几下。
「天晓得!刚刚看他样子,我只当他快不行了,怎知又突然发起狠来!」
说发狠,还只能算是客气,那人的样子,分明像一头凶猛的豹!就算失了双目,利爪却沾身即亡!
「发狠又如何?难道我们众人还敌不过一个瞎子?」
这句话问得好!可惜的是,他们的确敌不过,只能眼见自己人立着的越来越少,倒下的越来越多。
「前面师父那里不知如何了,我们与这疯子苦斗,究竟何时才能终了?」又有人问。这回问得更是时候——终了的时候
已经不远了。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
最后一击——
「锵琅琅」!
一声脆响冲破耳际混沌的厮杀之声,一个熟悉的嗓音好像从天而降:
「恶猫!你连白爷爷也要一并砍了吗?」
◇◆◇
恶猫!你连白爷爷也要一并砍了吗?
这句话传入脑中的时候,展昭全然无法确定这究竟是现实还是梦境。因为不管他的双眼张得再大,还是看不到面前想看
的那个人。这个时候,才知道所谓「瞎」到底是何涵义。
「为什么不答话?回答我啊,展昭!」
又是一声暴吼传来,似乎是要彻底将他震醒。
「……玉堂……你怎会在此?柏雩他们在何处?苗疆……」
手垂了下去,剑落在了地上,人也再支援不住,向后倾倒;不过,总算安了心——不管怎样,还是坚持下来了,没有对
他失约。一个月,他回来了,回到他面前。
「昭!」
白玉堂一个箭步冲了上去,紧紧拥住那具冰冷得骇人的身躯,抬手拂去他唇畔颊边的血迹,随后脱下外袍将他裹住,一
把抱起。
「别再管那些了!别再管别人!别再管其他!只要听我的!我们先下山去,剩下的,自有人来处置这群孽障!让他们知
道作恶的下场!」
眼中落下的,已不知是什么——
泪?还是血?
原本仍是有所期待的……期待他只是一时毒发……期待他们还可「相见」……但在刚刚那一刻他就已经不得不接受眼前
的现实。
他确是看不见了。他就是这样在黑暗中与那些人苦斗。
「昭——」
这个时候心已经不痛了,头也不痛。痛到了极点,便只剩下麻木。
◇◆◇
八月三十一。
烽烟四起,风动九霄!
巳时,赵珺率流云飞龙其余各路人马到「洱海月」总堂。
午时,沙晏竺、段云妍率苗疆大军随后赶至。
申时,边境传来消息,「琴」、「心」二人率其二堂人马三日之后便可抵达大理,随时准备听令开战!
赵珺之所以改变计划,直接回到洱海月总堂是因为在途中他便已得知,已经没有必要再上苍山。
白玉堂那日带上山去的五十人正是曲吟风「风堂」属下中「三味真火」里的第一味。其中一人领头,另外四十九人全听
他的命令。这领头之人便名为「煽风点火」。他和手下们最擅长的也正是这四个字。而且他们点的火和普通的火不同,
他们的火号称「天火」!扑打不熄,水浇不灭,除非他们想烧之物化为灰烬方才罢休!
于是,在白玉堂的「火烧连营」之计下,「苍山雪」总堂在一夜之间付诸一矩,被那场扑不灭的「天火」夷为一块焦黑
的平地。吕佰螭门下八百八十八名弟子,逃出火海活下来的有五百一十八人,此时早都树倒猢狲散,各自逃命去了。
江湖,就是这么一个险恶的地方。
愈是久富盛名的大门大派,当它倒掉的那一日就会有愈多的人趁机落井下石。苍山雪的门徒们仗着背后有朝廷势力撑腰
,平日作威作福惯了;如今失了势,反倒连逃亡的时候都矮了他人三分。个个都得掩了面孔,隐姓埋名,打算躲个一年
半载,待风波平息了,再另谋出路。
当然,这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另有剩下三百一十二个不甘心逃亡的,自然而然前去投奔了「赤寒宫」。而且,他们十分
笃定,赤寒宫主杨春愁一定会非常欢迎他们的到来。
因为,就在八月二十六,「苍山雪」总堂遭到毁灭性突袭的那一日,段思廉正式被宣布为大理朝廷钦犯。此道圣旨一出
,段思廉便再也没有退路,只得当机立断,揭竿而起,另立朝堂;准备攻打羊苴咩城,废素兴,夺大权。虽然此刻段素
兴已被杨离梦软禁,大理王都实际已成了赤寒宫的新总堂!
只是眼下,双方仍在小心试探对方虚实,暂时谁也未下定决心先行一步。
赵珺在堂前议事厅中替沙晏竺、段思廉及众人引见过后,便独自到了后面院中,穿过临水的回廊,来到一处单独的院落
前。
听说,白玉堂陪了展昭在此养伤。
心中想着,驻了足,才推了门迈步欲入,却从墙头树梢各处飕飕跃出三十六名黑衣人。
为首者见是赵珺,立刻带头屈膝跪倒:
「属下叩见王爷!」
「免礼,都起来吧。这几日,也辛苦你们了。展大哥他们情形如何?」赵珺急切问道。
原来,他们正是那日随白玉堂突袭「苍山雪」总堂余下的三十六人。除了拼死助白玉堂救人外,曲吟风还依照赵珺的吩
咐,另外给了他们一道密令——在嘉王归来之前,保护二人安全;便是段思廉,也不得让他轻易接近他们。
「情形尚好。展大人与白护卫的皮肉之伤都不算太重。」
皮肉之伤不重,言下之意就是——「轻伤」虽不重,「重伤」也难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