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没有考虑周详。」
敏恩逆来顺受的态度让宋奇伟的心瞬间揪了起来,他本来想开口骂人出气,但想想又作罢了。
「你不能转过来旗舰店上班,但是……我的意思是,如果有其他的方法就可以。」
说这种话,好像在跟敏恩招手说欢迎光临一样,但宋奇伟没有改口的意思。
「其他的方法,比如说你现在过来我这里吗?」敏恩打趣地说。
两人又同时安静了下来,不久後敏恩才笑着说:「我说笑的。」
「好啊。」
「啊?」
「现在就过去,没什麽不可以。」
敏恩的表情没有这麽迷惑过,他的眼神让宋奇伟有种自己被当成精神不稳定的病患看待的感觉。
「你那什麽表情?看到鬼了吗?」
敏恩没说什麽,退开一条路让客人进门。宋奇伟稍稍察觉了他的异状,刻意很能掌控大局似地,直接走进厨房打开冰箱,挑选饮料。
不知道为什麽,让人觉得自己不正常总是有种特殊的放松效果。
做些反常的事,告诉别人也告诉自己「我也是有各种可能性的」,有时候真的很能大快人心,就像做些挑战极限的运动,事後虽然腰酸背痛受尽折腾,被解放的感觉还是很迷人。
所以一旦和自己唱反调就顺势坚持到底吧。宋奇伟拿起他几乎从来不喝的罐装啤酒,毫不犹豫打开就喝。
灌下一大口啤酒,解决了暂时的乾渴後,敏恩还站在不远处愣愣地看着他。
这家伙今天真的很奇怪。
「你到底在看什麽?那种眼神让人很不舒服你知道吗?」
「我是在想,喝了酒的话,今晚就不能再开车罗。」
宋奇伟倒是现在才想到,虽然他本来就没有「不过夜」的打算,不过经敏恩一说还是觉得挺震惊的。竟然一开始就打算在这过夜?对敏恩来说,今天的他是不是大方乾脆到超乎道理了?
「那又怎样?」其实并没有醉意,但是藉着手中的啤酒罐就能耍赖似地,宋奇伟挑衅地说。
「不怎样。」
轻轻哼了一声,宋奇伟拿着啤酒,通过卧房走到窄小的阳台上。
窗外没有什麽特别迷人的景色,远处是都市的声色,近处是郊区肮脏又困倦的黑暗剪影,但宋奇伟觉得心情出奇地好。
就像上次搭公车一样,不,甚至更棒。
公车也是在市区绕啊绕的,车声喇叭声不断,@非@凡@但他的心情就是能不一样,此时此刻,更是有种尽情地流了汗以後又去泡过热水的感觉,通体畅快以後的一身轻。不自觉地就微微笑了。
正在享受难得的悠闲感觉,敏恩又出现在旁边,还是那副很想说什麽又搞不清楚时候对不对的样子。
「我告诉你,你再继续扫我的兴,我就把你赶出去。」宋奇伟说。
「我不太确定怎样才能不扫你的兴。」
宋奇伟又看向远方,然後把啤酒轻轻碰在自己脸上,闭上眼睛又张开,才说:「……不要和平常不一样就行了。」
「照平常的话,我一定会说恶心的话。」
宋奇伟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你到底哪来那麽多恶心的话好说?」
「说了会扫兴对吧?」
沉默了一会,宋奇伟才又喝了口啤酒。「说吧,你那种有话卡在心里不上不下的样子让我更烦。」
「我觉得好像在你身上看到徵兆了。不是在你非自愿的状况下,是你自己露给我看的,其实我没料到会这麽快。」
宋奇伟喝完最後一滴啤酒,真好喝,连包装也不让人感到任何负担,再开一罐也不需要任何顾虑,不知道这是不是有人老是啤酒一罐接一罐的原因。与其用玻璃杯自视甚高地啜着高级红酒,有时候人真的会宁愿喝啤酒。
「平常其实也会有点感觉,但是最近那种感觉常常是迎面而来。」敏恩用深邃的眼睛看着宋奇伟。「你开始接受我了。」
宋奇伟转头望着敏恩,并没有想要反驳,但也没有正面回应的意思,只是好奇地问:「你怎麽能对什麽事都很确定的样子?」
「有吗?」
「有,」接下来宋奇伟稍微降低了音量,「这点也和我哥很像。」
「大概是因为我只碰能努力去确定的事吧,不能确定也只好让它不能确定。我其实没有搞懂每一件事的野心。」
「的确,去碰还不能确定的事,感觉也很蠢。」
宋奇伟接着摇了摇手中的空罐,说:「敏恩。」
第一次被这麽直接又不避讳地叫出名字,敏恩有点讶异。
「嗯。」
「我们今天什麽都不做。」
听到这,敏恩似乎忍俊不住,拉开了笑脸,把宋奇伟当成可爱的孩子一样地看着他:「当然不勉强。」
「再来一罐。」宋奇伟把空罐递给敏恩。
「马上来。」
那天晚上,两人边喝啤酒边看夜景,是首次把对方的存在当成自己的存在那般地坦率相处。
对敏恩来说,宋奇伟有没有证实接受还是不接受,似乎也暂时不重要了。
隔天上班以後,董事长很早就到旗舰店店长室来,抱怨昨晚为什麽都连络不到宋奇伟的人。
经过计算,开幕半个月业绩差强人意,如果後半个月不再冲点金额,旗舰店恐怕会被其他分店看笑话。
董事长认为旗舰店是最大的一间店,是他寄予厚望的一间店,开幕业绩一出来就应该让大家哑口无言,只有现在这种程度绝对不行。
「你昨天去哪了?人不在店里,手机也不开。」董事长质问。
昨天,关机以後,表示是深夜。宋奇伟微低着头,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很有悔意,但是不能心虚。
「我有事,出去了一趟。」
「什麽事会比开幕月重要?害我传真只能call汝音起床让她代收,新的促销又要延一天,如果接下来就是周末,你知道业绩会差多少吗?」
这时,一旁的李组长实在不忍宋奇伟再继续挨骂,脱口就说:「伯父,你别这样啦,奇伟在谈恋爱,这也没办法啊。」
「恋爱?」
宋奇伟瞪大眼睛看向汝音,只见她毫不在意地耸了耸肩,好像在说「你总不能瞒一辈子吧」。
「他自己跟我说啦,他有对象了,而且前几天有住在附近的业务说,一大早出来买早餐,碰巧看到他开车回到店里,想也知道是去女朋友家过夜嘛,昨天一定也是一样啊。」
董事长露出另眼相看的表情。「已经到过夜的程度了?怎麽不带回家看看?」
宋奇伟面色铁青。「因为……其实还是有点不稳定。」
「是吗?」董事长挑了挑眉,随後又对这话题失去兴趣,皱起眉头说:「不管怎样,感情的事先放一边,再撑半个月也没那麽难受吧。」
「……是。」
经过和父亲这一次的谈话,宋奇伟对於自己最近和敏恩的相处模式,信心开始有点动摇起来。
他为什麽不能直接告诉父亲,汝音虽然猜到了事情的部分,但不是全部?
说出一句话的当下知道自己正在说谎时,就好像被什麽会侵蚀人心的东西包围了一样,事後想起来总是让人耿耿於怀。
他记起了伟祥那一次也是这样。
他不敢直接对父亲说,哥哥在自己家店里找到了能当成伴侣的人,男人,所以编了个谎言让哥哥离职。
他对父亲说,店里有个男孩缠着哥哥不放,如果再继续下去,心软的哥哥或许有上钩的可能,应该把哥哥调离书局。
当然父亲也质疑了,为什麽不能直接把男孩子辞退?虽然马粪石书局平常并不赞成无故辞退员工,但是情非得已的时候,方法总是找得到的。
宋奇伟也为这准备了说词。只是把男孩辞退,他还是有办法和哥哥接触,这麽意志坚定的男孩,只是辞退恐怕无法让他轻言放弃,最好的方法是让他不知道哥哥到底在哪里。
父亲同意了,基於对宋奇伟全盘的信任,和多少有点想马上结束他最讨厌的事件的心理,只要听起来没什麽破绽,他也没兴趣多加追究。
反正事情已经交给小儿子去留意了,他说怎样就怎样吧,老实说董事长连事情的原委都不想知道,就草率地点头了。
宋奇伟还记得自己对父亲说明这些事时,那种心脏不正常的律动和手臂上消不去的疙瘩,清晰的心虚。
後来这件事传到哥哥耳里。某天深夜,本应已经离职的哥哥再度出现在书店里。
宋奇伟相信事情是母亲告诉哥哥的,而哥哥一定也有注意到自己刻意稍微扭曲的事实:并不是伟祥缠着哥哥,其实刚好相反。
但这有什麽大不了?只不过说法有一点点不同而已。
一开始宋奇伟认为自己只是做了不得不做的事,此外多少也仗着哥哥多年来的溺爱,让他觉得根本不需要和哥哥忏悔,但接下来哥哥这麽说了。
「伟祥哭了喔。」
「那又怎样?」
「我不喜欢他那麽伤心,你就别再欺负他了。」
当时哥哥脸上的表情,让宋奇伟想到的是很久很久以前,哥哥为了他面对坏小孩时,脸上明显打算把事情当真的神情,那让宋奇伟觉得自己的心脏似乎被强而有力的拳头捏到渗出血来了。
曾几何时,哥哥背後被保护着的那个人换成了别人,坏小孩竟然变成了他自己?
後来他无言地投降了。他去告诉父亲,那个男孩已经离职,看来是太久没见面所以见异思迁了,可以让哥哥回来了。
为了修复和哥哥的感情,他宁愿做这样的让步。
父亲没有多问什麽,不怕那个男孩又改变心意吗,现在让那家伙回来不会太早吗,统统没有问,甚至没有问过那个男孩的姓名,没有确认过分店里的员工名单。宋奇伟利用父亲的全心信赖又骗了他一次。
他其实知道,面对信赖和真实的情感,这些东西都是不能乱来的,但即便心里知道这种事,他还是犯下了各种错误,而且还重蹈覆辙。
比伟祥那一次更糟糕的是,这一次他也卷入了事件里。
他可是帮助父亲看着哥哥,希望哥哥能有正常性向正常生活的人,如果他自己也有这方面的问题,那不是莫大的讽刺吗?
为什麽不能老实说?因为这种事情道理上就是让人觉得不对,尤其是发生在宋奇伟身上?
之前一点徵兆都没有,如果说出来,一定会让父亲觉得「这小子脑袋肯定有什麽地方没搞清楚」,或「都是大儿子的错」,或其他听起来有压倒性说服力的猜想。
不用想就知道,如果他坚持要刺激父亲的情绪,两人肯定会有程度很严重的决裂。他这辈子最不想要的事其中之一不巧就是和父亲决裂。
本来以为敏恩那边就像固定可以坠入的梦境一样,只要自己守口如瓶,绝对可以和现实世界毫不冲突地共同享有,没想到事情那麽快逼到眼前来。
过了几天,父亲又心血来潮似地,用盛情难却的态度提议开幕过後找一天见见那所谓的女朋友,宋奇伟知道拒绝的话反而可疑,所以赶紧说:「分手了。」
「分手了?」父亲相当吃惊。
「对。」
「前几天还好好的,怎麽突然就分手?」
「因为……想法上有差异。」
「这样啊。不过你有想清楚吗?好不容易交往的女孩子,一定是真的有什麽地方吸引你吧?这麽难得的缘分,会不会太过草率了?」父亲说得很开明的样子。
「是真的不适合,让它过去就算了。」宋奇伟含糊地说。
只见父亲摸了摸下巴,煞有其事地开始发表高论:「人家说如果你想在三十岁以前找到一辈子的伴侣,十九岁就要开始努力了,我觉得有道理,感情哪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呢?
「就你的情况来看,二十七岁了,要弄到几岁才能确定对象?几岁才能结婚?几岁才能生小孩成立家庭?当然你四十几岁可以娶二十几的小姑娘,但是相信我,虽然年龄的差距不一定有问题,可是有问题的机率大。」
「我还没想过这些……」
「我知道,你抱着随意的心态交往,我就是想告诉你,不能随意下去了,只有事业没有家庭也是不及格的。感情的事,要谨慎一点。」
「我以後会注意。」宋奇伟恭顺地说。
那天以後,董事长总是有意无意地询问宋奇伟感情上的事,到了最後宋奇伟终於承受不了压力,趁哥哥打电话来关心的时候一古脑地爆发,大肆抱怨起来。
「最近还好吗?小伟?」电话另一头的宋晋宇听起来仍然活力十足。
「不好。」
「啊,我有听说,开幕月业绩没有成长到爆表齁。你们这些贪心的家伙,人家我们都有成长就拍拍手了耶。」
「不关业绩的事。老爸最近突然对我的感情生活产生了兴趣。」
「喔……」店长遇到讨厌的事情时典型的叹气声。「我想不出比这更糟的事了。」
「没错,我每天都在想办法让他失去兴趣,但是没有用,他越挫越勇。」
「这麽讨厌的话,为什麽不直接把你真正的感情生活告诉他算了?」
「我……什麽感情生活?」宋奇伟一瞬间有点无措。
「你自己知道啊,顺便告诉你,换被单只会更可疑。」
宋奇伟的脸唰的一下涨红了,有几秒的时间他想说话,但是换不过气,差点不能呼吸。
「你在说什麽?」他艰难地装出什麽都不知道的口气。
「少来,我的段数可是你的几倍喔。」哥哥说完还嘿嘿笑。
让敏恩知道哥哥的事,或是让哥哥知道敏恩的事都一样尴尬,但是实际嚐过被戳破的感觉以後,他才发现原来自己的心里已经相当适应某些事实了。
沉默了一会,宋奇伟终於恢复冷静。
「别傻了,怎麽可能说出来,这种事,别人不可能光是听听解释就会了解的,尤其是老爸那种类型的人。」
「哦,你这麽说倒是勾起我许多回忆。」
哥哥出柜後不久,某天母亲突然叫宋奇伟收拾行李,说是要一起暂时到别的地方住。宋奇伟只觉得那几天家里气氛的确有点不寻常,但完全不知道会发生这种事。
「别怕,只是暂时的,也许很快就会回来了,哥哥也要一起去。」妈妈这麽说。
「那爸怎麽办?」宋奇伟问。
「这个嘛,这个问题让老爸自己想,好吗?」妈妈说。
宋奇伟拒绝了。他当时觉得,如果要把一个家撕成两半,也不能这麽不公平,所以他决定留下来陪父亲。
父亲回到家以後发现妻子和长子离家出走,脸上震惊又故作镇定的表情,宋奇伟一辈子都忘不了。
母亲和哥哥不需要痛下决心才踏出家门,他们也许还觉得很有趣,但是被留在家里的两个人面对空了另外两个座位的餐桌,那种悲惨的心情是不会轻易消退的。
後来父亲总算妥协,也许这正是母亲打的如意算盘。四个人的美满家庭再度完整了,只是对宋奇伟来说,发生过的事还是会在的,而且会持续展现它的影响力。
他知道父亲深爱母亲。父亲不擅长说出来,但他用情至深,所以,父亲也相当爱哥哥,因为哥哥简直是母亲的翻版。有时候宋奇伟会不确定父亲到底怎麽看他,他是不是应该变得和父亲一样才不至於辜负期望。
他只知道母亲哥哥和他是不一样的人,他没办法只因为一句「那你就说嘛」而把难以启齿的事说出来。就像父亲内心深处其实没办法把家庭曾经分裂的事实完全抛在脑後一样。
就像母亲没有办法原谅父亲用异样的眼光看待自己的小孩,就像哥哥没有办法放弃追求理想中的爱情,就像大家都有各自的无法原谅和无法放弃一样。
「就是你把事情搞砸的。」宋奇伟对哥哥说。「如果你沉得住气,等到大家都能接受了以後再出柜,很多事都可以避免。」
「怎麽说到这里来啦?那些事早就过去了。」
「怎麽可能会过去?在那之後家里气氛就整个冷了下来,很多事都和以前不一样了。」
「哇,你说得好像都是我的错一样,而且谁叫你转移话题的啊?我们明明就在说你的事。」
「我就是在考虑我的事,我不要像你一样沉不住气,我至少会考虑很多其他人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