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好吧，那下次就不要跟我哭诉老爸怎样怎样，因为大爷我再也不听了，你这座大爷爷的老时钟！」

……是老爷爷的大时钟吧？宋奇伟这麽想，但已经没有机会纠正哥哥，也没兴趣分析这到底是在影射什麽，因为电话被挂了。

宋奇伟不介意被哥哥挂断电话，他知道哥哥的脾气来得快去得快。不过聊过以後，现在他比较懂了，他不能沉不住气。

他没办法当沉不住气的那种人。

第十七章

敏恩对宋奇伟的态度与其说是占有，不如说是陪伴。他也不是天生就能给得刚刚好，他只是勤於调整罢了。

宋奇伟说不要主动打电话给他，无论如何都要等他联络。

「好吧，不过这是软钉子吗？」敏恩说。

宋奇伟花了点时间才听懂，他在心里漾起了一朵微笑，用平板的声音说：「不是。如果我要用什麽东西戳你，绝对会选杀伤力更强的东西。」

「说的也是。」

比起推挤拉扯式的爱情，敏恩比较像单纯躺在爱人身边呼吸爱情芬多精，有的话就吸进肺里，使之充满四肢百骸，没有的话就继续等。

敏恩不求公开，甚至不尝试诠释恋情，大概也不会用到恋情两个字。

宋奇伟有时候会想，找到那个全世界仅有的属於自己的人是不是就像这麽一回事，或是接近这麽一回事。反正是自己的，何必那麽急着改变他原先的样子？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父亲没有起疑，事情也没有被戳破的迹象，宋奇伟差点以为事情已经被平息了，直到他回到之前分店开会的这天。

大概为了让各分店店员感受高层的压迫感，或让大家知道总管理处并不是那麽远在天边，每隔一段时间，董事长会带着各分店店长到各家分店参加月会，顺便巡视每一家分店，就近观察店员们的工作状况。

宋晋宇的分店听说好久不见的「副店」要回到店里来，大家都非常期待，开会日期越是逼近，有关「副店」的话题就越是火热。

终於到了开会当天，第一眼看到久违的「副店」，很多人还偷偷倒抽了口气。

「副店……从以前就这麽帅气吗？」开会前在员休室门外瞄到宋奇伟的琼文恍惚地说。她觉得「副店」变成眼里的残像了，怎麽样都忘不掉。

「他没变啊，只是你的有色眼镜拔下来了而已。」林组长边整理围裙边说。

「我等一下大概没办法开会了。」逸纯也说。

「为什麽？你怎麽了？」林组长问。

「人家满脑子都是钟声。」逸纯红着脸说。

「等着瞧。」经过的竹君对林组长说：「副店总有一天会回来治这些花痴。」

「你怎麽知道？」林组长问。

竹君耸了耸肩。「直觉。他的磁场和旗舰店不合。」

开会时，董事长坐店长平常的位子，两个店长儿子分坐两边，大家都要花很大的意志力才能阻止自己拿起手机记录这经典画面。虽然比较资深的之前就看过了，但不知为何今天就是感觉特别经典。

本来应该专心开会的，但是多数人都会偷偷岔开心思想其他的事，最夸张的佩蓉和淑珍竟然乾脆在桌下传起笔记本来了。她们只在开会说到重要事项时把手放到桌上抄写重点，其他时间手都放在膝盖上。

两个女孩子本来以为自己的掩饰技巧完美无缺，但就在轮到电脑室报告时，董事长突然插嘴，说：「好了，拿出来吧。」

在座的人都一头雾水，佩蓉和淑珍吓出一身冷汗，赶紧把手放回桌上，但是太迟了。

「拿出来吧，我知道你们在笔谈。」董事长朝着佩蓉伸出了手。

没办法，面色铁青的佩蓉只好把笔记本交出来传给董事长。

拿到本子以後，董事长并没有开口责备。但董事长脸上的表情根本就是副店冷酷眼神杀伤力的千万倍，比副店更加炉火纯青，不发一语就能横扫千军。

董事长先是以随意浏览的心情看了一眼笔记本，但是随後他的眼神就定住了，并且停留在笔记本上一段相当不自然的时间。

在场的同仁面面相觑，佩蓉和淑珍更是早就做好必死的心理准备。

宋晋宇和宋奇伟好奇地偏头一看，赫然发现笔记本里面竟然画着爱的小雨伞，而且伞下的名字是「敏恩」和「奇伟」。旁边还有些揶揄两人关系的玩笑话。

宋晋宇暗自想：「唉呀呀……真是皮。」嘴角露出神秘的浅笑，宋奇伟则是全身都僵硬了。

过了一会，董事长终於打破沉默，问：「敏恩是谁？」

大家的眼神不由自主往敏恩的方向飘，敏恩很快地应声：「是我。」

董事长的表情让人猜不透他的想法，只见他轻轻点了点头，然後对电脑室人员说：「继续报告吧。」

开完会以後，董事长把两个儿子叫进店长室。其他分店的店长已经先行离开了。开会时的沉重气氛在店长室里更加鲜明。

董事长对笔记本上的事相当介意，想要问出个答案。他坐在店长办公室後面，两手交叉在肚皮上，脸色虽然不算难看，但也不是把这件事等闲看待的表情。

「那个敏恩是怎麽回事？」董事长问。

宋奇伟绞尽脑汁思考着该说点什麽，但还是什麽都说不出来，好像连开口说第一个字的力气都没有。

他张嘴又闭了嘴，为难犹豫的样子，宋晋宇都看在眼里。

「老头你也知道嘛。」宋晋宇走到弟弟身後，用手势做出很骄傲地展示商品的样子，活脱就是个购物台主持人。「小伟长得这麽一表人才，别说是女人了，连跟我有一样问题的男人都常常上钩耶，这又不是第一次了。」

董事长紧抿嘴唇看着宋晋宇，又转开了眼神。

「那个敏恩之前是业务，为了我们家小伟，毅然辞职，跑到我们公司应徵，後来就整天追着小伟跑。」

「那麽我猜就是你帮他面试的。」董事长面色凝重地对宋晋宇说。

「是啊。」宋晋宇眼珠子转了一下，继续不以为意地说：「不过你别误会了喔，小伟觉得烦透了，只是既然没多久就要转去旗舰店，反正眼不见心不烦，他就没有花心思特别处理这件事。对吧？」

这种说法宋奇伟似曾相识，他很快就知道，哥哥只是在如法炮制，用他当时处理哥哥的事情的手段处理眼前的事。

这种情况下，只要点点头就可以把事情摆平，本来是不应该犹豫的，但是看到哥哥询问的眼神，宋奇伟却觉得哥哥好像想叫他二选一：说对，去否定一些事，还是说不，去肯定另一些事。

宋奇伟心里翻搅了一下，呐呐地说：「大概是这样。」

眼角看到站在身旁的哥哥淡淡地笑了，他现在不想去理会这样的笑到底是什麽意思。

董事长沉吟了一会，才语重心长地说：「最近这种状况还真多，不过呢，只要我们本身没问题，遇到这种事也不用太操心。」

做爸爸的还不知道，这番话等於讽刺了两个儿子。

「开会做其他的事不太像话，那两个传笔记本的员工你要处理一下。」董事长对宋晋宇说完，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时间差不多了，我们也该走了。」

吊儿郎当的宋晋宇名义上是店长，还是得送董事长到门口。父子三人从五楼步行而下，经过三楼时，董事长无意间看到敏恩，不知脑子里在想什麽，竟朝敏恩走了过去。

两兄弟在父亲身後交换眼神，两人都一样困惑，宋奇伟眼里还明显多了一分恐惧。

「敏恩对吧？」

「董事长。」敏恩打了个招呼。

董事长盯着敏恩的脸看了一会，说：「面相不错，应该是个有为青年，为什麽非得当同性恋不可？」

在场的人都愣住了，敏恩则是会心一笑，没有回答。

「你的身边有很多不错的女孩子。」董事长看敏恩还是点不通，稍微指了一下三楼其他女性同仁，进一步解释：「应该多看看她们，男孩子的话，学习他们的优点就行了，不要想什麽乱七八糟的东西。」

敏恩动了一下嘴巴像是想说什麽，但又打消念头，还是只笑不答。

最後，董事长给了敏恩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好像想对敏恩说他已经记住他了，不会放任他乱来一样。

董事长转身下楼以後，大家才松了口气。

宜臻悠悠地说：「董事长真是单纯地可爱。」

刚刚躲得远远的佩蓉说：「我都写得那麽明白了，他还是完全搞不清楚状况。」似乎已经忘了自己能脱险简直是不幸中的大幸。

「一样米饲百样人啊。」敏恩望着楼梯下宋奇伟消失的背影说。

回之前的店里开完会以後，宋奇伟就一直在回想当时的情景。父亲发现被传写的笔记本时大家的表情，和父亲给敏恩忠告时敏恩的表情，全都萦绕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

虽然他照自己先前决定的沉住了气，但总觉得有什麽地方不对劲。

他尝试想像了一下，当自己被一群不谅解他的人围住时，敏恩是否会视而不见？不会的，敏恩会毫不犹豫穿越人群把他捞入怀中，要不，就是陪着他被围在中间接受四面八方涌过来的质疑。

他甚至可以清楚想见敏恩的表情，苦笑着看着他，用眼神帮他打气，像在说「有时候就是会有这样的事啊」。

那麽如果换作敏恩被围在中间呢？

事情已经很明显了，他会让敏恩独自面对。他甚至觉得敏恩也心知肚明，遇到这种事只能自己独自面对。

他感到自己心里那一份本来就不多的笃定正在萎缩。

不管一样东西有多棒，落在不够资格的人手中就是不完满吧。

敏恩毫无疑问地可以面对所有迎上前来的挑战，但是他呢？他真的有资格和敏恩在一起吗？

想到这里，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他连在心里想一想那些确切的用语，例如在一起，例如喜欢，心里都是一阵不自在，这就好像当敏恩把他捧得高高的，他却把敏恩当烂泥在踩一样。

自己为什麽会是这样的人？

几个星期没有宋奇伟的消息，敏恩果然还是忍不住主动联络了，他只打了一通简讯，写着「便利商店」，如此一来不管别的谁看到都搞不清楚到底在说什麽。没有写时间是因为宋奇伟很清楚，敏恩总会等下去。

接到简讯以後，宋奇伟过了半小时才去赴约，走路去的，边走边看着夜晚的街景。这段时间他想了很多很多，但他觉得多这几分钟多想一点也不错。

从以前他就讨厌没有效率的办事方法，他和敏恩的问题以标准来说已经拖得太久了，出现这样的状况，表示一定有地方出错了。

找到事情可以迎刃而解的好方法，大刀阔斧地快刀斩乱麻，这才是他平时的水准。经过仔细的利害分析，抛开所有干扰判断的因素，找出对双方都好的方案，这应该是他最拿手的事才对，没道理放到他和敏恩的事上就不能用。

他走近以後，敏恩像往常一样笑了。敏恩的笑肯定就是个干扰判断的因素。宋奇伟板着脸，尝试维持平静的心情。

「你最近很忙？」敏恩说。

「不，其实不算太忙。」

惯用的招呼语突然得到了不同的答案，敏恩隐约感觉到宋奇伟的不同，露出了相对严肃的浅浅笑脸。

「以後不要再找我了，否则我很困扰。」宋奇伟说。

敏恩虽然习惯了宋奇伟阴晴不定，但察觉到这次似乎有点不同。「好突然。」

「一点都不突然，是我反应太慢了。做错事本来就该纠正。」

「但是有些错事值得。」

宋奇伟稍微激动了起来。「别再说些似是而非的话，事情已经到达临界点了，就像水淹到腰部还没事，但是淹到鼻子会淹死一样，懂了吧？」

「那为什麽不漂到高一点的地方？」

敏恩一顶嘴，宋奇伟火气就上来了。

「那只是个比喻！」

「我也是在比喻。」

「你现在是怎麽回事？想跟我正面斗了是吧？让步让到腻了是吧？」

「只是觉得你好像在钻牛角尖，想要知道发生什麽事而已。」敏恩自若地望着宋奇伟说。

「钻……」宋奇伟一时哑口无言，但马上又吼了出来：「你到底懂不懂我在说什麽？有些事就是行不通，你以为绕个弯可以行得通，但是有一天还是会行不通，与其去试，不如早点面对现实，早点收手！」

「所以你在怕事情行不通？」

宋奇伟无法置信地哼笑了一声，然後直直地瞪着敏恩说：「你以为我有多笨？我不会预测行不通的可能性吗？有些事就算白痴都知道结果。」

「我爸有时候很喜欢在不猜测结果的情况下行动。」敏恩突然岔开话题。

「我不想听你爸的事。」

虽然宋奇伟这麽说，但敏恩执意继续。

「可是等到失败了以後，他竟然只说一句：『也是会有这样的事啦。』很多人都说他做事毫无章法浪费时间，但是我挺喜欢这样，所以如果他要我配合他，我都会答应。

「偶尔会遇到行不通的事情本来就是理所当然，有时候就是想做感觉行不通的事，这也一样没办法。」

宋奇伟皱起眉头。「你想逼我过你的生活吗？」

「什麽？」

「你想说我的观念有多差劲，叫我乾脆变成跟你一样的人吗？」

敏恩有点意外地说：「没有啊。」

「你就是在要求我过你的生活，否则为什麽总是自认为自己的歪理很正确？你有想过我和你根本的落差吗？你以为平常总是让着我、让着我，必要时再说点歪理说服我，你就天下无敌了吗？我告诉你，你的生活也没多完美！」

这次宋奇伟是真的堵住了敏恩的嘴。

敏恩站在原地，露出难得的错愕表情。接着宋奇伟像宣示什麽一样说了：「你只是想占我便宜的人的其中一个。」

像在朗读重要文件一样，一字一句清晰地说。

「很多跟你有一样问题的男人都上钩过，不过你不要误会了，我其实觉得很厌烦，趁这次调到旗舰店，正好可以眼不见为净。我和你根本没有关系。」

亲口说出这种话，宋奇伟顿时心如刀割。但报应本来就该痛得如刀割。

「以後不要再来找我了。」

谁知本来都保持尊重的距离的敏恩却走上前来，用比平常强势许多的口气说：「不行。」

「这不是你能决定的，我只是好心通知你，可没有请求你允许什麽。」宋奇伟冷冷地说。

敏恩还是不服，他向前走了两步，宋奇伟觉得如果不做点什麽，敏恩一定会拉住自己的手，直到把自己拉进他的情感领域里为止。

他赶紧说：「我不想失去一切。」

敏恩这才停了下来。

「你会害我失去熟悉的东西，害我失去我的生活。」

「我知道。那都无所谓。」

「什麽？」宋奇伟无法置信。

「不管我会失去什麽还是你会失去什麽我都无所谓，我还是想和你在一起。」

宋奇伟轻蔑地笑着点了点头，故作潇洒地说：「觉得应该发生就让它发生，其实日子就是这麽简单而已，什麽重大决定也就是这麽简单而已，是这样吗？」

「没有错。」敏恩肯定地说。

宋奇伟冷笑了一声，「这就证明了你只是你，我只是我，没办法兜在一起的。」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长方形笔盒抛给敏恩。「我没办法把它带在身边了。」

敏恩看了看笔盒，又看了看宋奇伟，眼里尽是恳求。

「不要再来找我。」

宋奇伟重复这句话後转身离去。

他对敏恩不谅解，对自己其实也不谅解。对敏恩生气，对自己更气。

现在他只觉得回到以前的日子会比较好，马上条理分明，谁也不欠谁，不用担心今天他是不是会伤我，我是不是会辜负他的付出。

这似乎就是最适合他的下场，他会落入今天这样的下场，只因为他是宋奇伟，自己一个人就样样具备。

转身走回旗舰店时，他的心里还有敏恩的残影，那一头清爽的短发，宽阔的胸膛和修长的双腿，站在眼前时那种挺得住任何事情的稳定感，眼里熟悉的专注依恋。

他知道如果没办法珍惜，自己就不该收下那麽好的东西。

他不准备转身再看一眼，敏恩应该也清楚，就算时间再怎麽晚，也没有人会开车送他回家了。